闾秋兰手里拿着的圆珠笔,是她姑姑专程从上海带回来的,质量很重,价格不菲,只是圆珠笔的牌子从来没有听说过。
此时正值盛夏,窗子外面的蝉鸣一直响个不停,这里正值航线经过的地方,总是能听到飞机嗡嗡的声音,有时候还能看到直升飞机巡航,线路依然是不确定的,将线路投射到纸上,一定和没头的苍蝇一般,杂乱无章。
可是她对于路线全然没有兴趣,但是很热衷于数据的统计工作,此时她的桌子上便摆放着一本《统计学概论》。
书很厚、很大,是个外国人写的,翻译的并不地道,语序颠倒是常有的事,倒是很忠于原著,只是苦了读者,尤其是像她这种只有高中基础的新人。
“秋兰,去不去吃饭?我已经饿了。”
闾秋兰不必转过头去看,便知道说话的人是她的舍友陈修静。一如她的名字,能够安静下来是一种奢望,像个孩子一般,一天到晚精力总是旺盛,说话总是很多,近乎于喋喋不休,可一点儿不让人生厌。
学校的食堂已经很有历史了,若说“没有人知道它建造的年代”,那是不甚确切的,甚而是荒唐的,可笑的。
这座食堂修建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初期,高考开放的第二年。闾秋兰知道的这么清楚,是因为这座食堂是他父亲亲自盖起来的。不单单这座称为东食堂的,西、南、北、朝华、姑射这五座食堂,建造时也有他的身影。
这没有什么可说的,从来没有像自己的同学提起过这些事。想来他们也没有太大的兴趣。
闾秋兰打了饭,拉着陈修静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说是安静,其实也吵闹得厉害,毕竟来来往往的都是人,怎么能安静得下来?熙熙攘攘的,和庙会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一个是在屋外,一个是在屋内罢了。
鸡蛋汤早就没有了,即便把铁桶倒扣过来,也滴不下几滴汤汁来了。这自然是那些身强体壮的男生干的好事,而食堂又要控制成本,一天三桶,已能体现食堂老板的诚意。
闾秋兰倒是无所谓,毕竟只是一碗汤,喝进肚子里多半也是水。陈修静却有些抱怨来的有些晚了。
陈修静是个闲不住的人,两人几乎是同一天到校的,可是直到现在,闾秋兰对于外系的男生女生,都不知道几个。平日里上校内论坛,也是直奔主题,问一问统计学院的学霸,如何分析数据,如何构造数据,画什么图好看,究竟是R语言好,还是Python不错?
对于校花校草的评比排名,闾秋兰是不在意的,那只是精力无处安放的学生,随意搞出来的,当不得真。
可是今年的情形全变了,据说新来了一个校长,一上任,便大力推行知行合一的教学理念,让人疑心他是王阳明的忠实信徒,可是听人说,他连王守义、王守仁都傻傻分不清,似乎又排除了这种可能。
统计学院的学生自告奋勇,响应校长的号召,将这个既得罪人,又很难客观的排名给包揽了下来。为此统计学院的人不得不事先声明,规避风险:“统计结果只有统计学上的意义,具体到一个人那就时对时错了。”可他们明明分析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人为的、刚性的,通过一些条条框框把人当成阿拉伯数字,排出顺序。
听说统计学院的学霸韩证没有参加这个活动,他平日很忙,比起系主任都不遑多让。泡图书馆、参加学术会议、写知识大纲,统计学需要学习的东西很多,他虽然聪明,也不能各个精通。
摆放在他的桌子上的书,有离散数学、SAS、R语言、Java、C语言、Python,大多数人一翻开书就犯困,而他除了上厕所、吃饭、睡觉,隔三差五去学校的洗澡堂洗个澡,便没有其他的事情了。
他不修边幅,所以很少有女孩子喜欢他,大家都知道他学习刻苦,话不多,事也少,好像是个书呆子,对于人情世故、礼尚往来,似乎是个零蛋。
是以对于十大校花校草的排名,并没有实在的兴趣。
陈修静似乎很中意于这个统计学院的学霸,在谈起他的奇闻趣事的时候,总会不自觉的流露出一股神往的神态,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犯了花痴。
闾秋兰没有见过韩证本人,不知道他的模样,兴趣、爱好但是略知一二,而仅知道的这些还是靠陈修静不厌其烦的对闾秋兰科普。
陈修静很急切地等待着排行榜的出炉,虽然韩证没有参与此事,可是爱屋及乌,到底是统计学院的手笔,多少和韩证有些关联。
对于大部分的人来说,统计学院是一个很枯燥的存在,虽然大神很多,可是除了圈子里的人知道彼此的战力,能欣赏对方的厉害之处,能对对方的工作和建树做出一个较为客观的评价。可是一旦将范围扩大到整个大学,公认为丁若若是统计学院最厉害的人了,因为传闻他做数学题很少用草稿纸,一拍脑袋,天文数字的加减法,也能很快算出来。
可实际呢?他做的科目数据量往往很大,就拿最近的“太平洋计划”来说,每天处理的数据都是上亿的。若是把所有的数据写成小说,每天能看2M,也得看一年半。他自然不用草稿纸,人家用超算。
闾秋兰对统计学院的人才没有实在的兴趣,虽然也中意于统计学,但也仅仅算是一个爱好。她忽然想起了自己桌子上的圆珠笔没有收起来,可是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表现出太过慌张,恐怕又会引得陈修静问东问西。
两人吃的很干净,是按着自己的肚子打的饭。陈修静想着出去买点儿面包、辣条之类的零食,可闾秋兰惦记着自己的圆珠笔,不能跟着陈修静一块儿出去买东西逛商场了。
陈修静对此表示完全的理解,并不会这点儿小事儿影响两人的友谊。
闾秋兰急匆匆地穿过学校的操场和教学楼,顺着楼梯爬上三楼的宿舍,在路上碰到好几个同班的学生,但是关系很生疏还没有说过几句话。连点头之交也算不上。
说起和闾秋兰的友谊,几乎可以说是充电话费送的,说是她主动凑过来的也不为过。闾秋兰很喜欢陈修静这个女孩子,没有多少心眼儿,不必时时刻刻的提防着她。
闾秋兰从兜里拿出一串钥匙,上面有宿舍里的钥匙,车子上的钥匙,也有柜子里的钥匙。她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只有一个手机,连笔记本都没有买,手机上也没有下载多少软件,除了卸载不了的,只有一个支付宝,还有一个专门收信的邮件。这个手机也是二手的,价格不过四五百,马上就要淘汰,各大软件商几乎都停止了迭代。以至于漏洞很多,支付风险与日俱增。
闾秋兰推开门,发现宿舍的创意是开着的,走的时候没有仔细检查,亦或者是风吹开的。因为圆珠笔掉落在地板上,滚动了大约两三步,跑到桌子下面,呆愣愣地躺在那里。
她蹲下身子将圆珠笔拿起来,认真的将圆珠笔检查了一遍,既没有出现划痕,也没有发现裂缝,到底是金属做的,不会那么容易坏。又将笔在稿纸上画了几道,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她这才长出一口气,这枝圆珠笔对她而言意义重大,若是坏了、丢了,被某个识货的给顺走了,一定会心疼。
她依旧坐在书桌前,翻开《统计学》一书继续学习。她想不出来该往哪里去玩,事实上这座城市几乎没有好玩儿的地方。而舍友都知道她的禀性,喜欢平和与安静,对于热闹的、激烈的事物总是报以观望的态度。所以无论是逛街、出去吃饭,大家都不会叫上她,并非是孤立她,而是大家都尊重彼此的习惯罢了。
外面的风似乎大了些,树叶摇晃得更加厉害了。远处的白云还没有飘过来,雨也没有下,风依旧是同样的温度,天依旧是燥热。
听天气预报说,今天很有可能下雨,而她放在外面的裙子、裤子还有褂子,也得在下雨之前收回来。
听说隔壁学院的女学生,有丢内衣内裤的。一件丢了十几件,可是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查出人来。虽说门口有摄像头,还是红外线的,然而那人似乎是行家,总能巧妙的躲开监控。学校里想着换一个可以移动的摄像头,但因为旋转的角度过大,而能直接照射到女生宿舍内而作罢。只好让学生们看好自己的衣服,不要让坏人有机可乘。
她想到这里不由得担心起自己的衣服来了,毕竟宿舍前没有监控,学院总是撒出风来要装要装,可到最后都不过是装装样子。以至于学院里流传着一句歇后语:宿舍门前装监控——说说而已。
在论坛上,不同院系学生常常就监控的问题发表自己的看法,财经系的认为学院的账目有问题。可是在法律系的学生看来,这背后多半和一件案子有牵涉。可是法律专业的学生从来都讳莫如深,似乎法律系的学生都知道这件案子的来龙去脉,唯独外系对此事一无所知。还有化学系、政法系等等也都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众所周知,哲学系一直在吵架,意见似乎从来没有统一过,所以在这件事上出奇的一致——都没有发表自己的观点。
说起来,哪个学院都有自己的秘密,因为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合乎法理却不合乎情理的事,在这个世上实在是太多太多,遇见的概率固然很小很小,可是胜在基数大。
知道一些秘密并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时时刻刻得小心些自己的嘴,不能说漏了嘴。否则秘密也就不再是秘密了。
陈修静恐怕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她要去买零食的地方很远,得坐公交才能到。所以等陈静修回来是一件奢侈的事了。
看了几页《统计学》,便没有心气再看下去。索性出校走走,散散心情。
在学校门口有一个书摊,卖书的是个三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因为日晒雨淋,皮肤变得黝黑而且泛着红色。
闾秋兰平日里没有见过他,不由多看了几眼。看了看摊位上摆放的书,看起来都很干净,有的还有塑封,精致极了。
她随便拿起一本《炒股大全》来,上面的字迹清晰又整齐,行间距恰到好处,看起来一点儿力气也不费。不像是以前在别处看的书,字迹歪歪扭扭,字体又小得可怜,非得那些放大镜看,才能看得清楚。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现在她手上那些的书究竟是不是正版,她也不敢打包票,毕竟她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也并不指着这个吃饭。摊位上的书很多,小说占了将近一半,很多小说她都读过,看了半天,也没找见一个能让她心动的书,可以让她毫不犹豫的掏出手机来付钱。
只有在临走的时候才看到一本名叫《围城》的小说,起先听过这本小说的名字,可是一直没有读过。
据说这本小说写的很有意思,作者也是一个富有才情的人。关于他的生平事迹,闾秋兰知道的不算太多,随意翻了翻,也有几分意思,再加上剩下的书里也的确没有可看的,问了一下价格,才十三块钱,大体相当于一顿饭钱,说实在的并不贵。于是花钱买了。
她回到宿舍里,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沓草稿纸来放到桌子上,又将《围城》铺开,手里拿着那杆精致的圆珠笔,胳膊下面垫着几张草稿纸,这张纸是用来做笔记,写大纲,胡写乱画用的。损失丢了、坏了,被粗心的舍友扔进垃圾桶里,也不觉得心疼。
她读得很慢,时间却过得很快,草稿纸也用了好几张,上面布满了文字和线条,在这所有的线条的中间,是《围城》的主人公——方鸿渐。
舍友一个一个的从校外回来,推门进来之前,便已经听到她们大声的说笑,想来这一天玩儿得很痛快。昨天晚上卧谈会的时候,她们已经规划好了今天的线路。
声音最响亮的是孟可欣。她曾经做过美术生,画人画物都能画得惟妙惟肖。她们嫌手机看地图不方便,不直观,比例尺放大了,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比例尺放小了,又只见树林不见树木。所以将画图的重任交给了孟可欣,到时候一人一份,该去哪里,走哪条路,不必临时商议,省去了不少宝贵的时间。
现在她们回来了,和闾秋兰打了一声招呼,便又讨论起今天的趣事了。闾秋兰也没有详细听,只是觉得宿舍的氛围欢快起来了,不再那么阴冷潮湿。
她到底没有加入到她们的谈话中去,依旧坐在桌子前静静地看小说、做笔记,好似两拨人中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隔膜,不通音信,互不打扰。
孟可欣走到闾秋兰跟前,往她的桌子上放了一把niu rou li,笑吟吟地对闾秋兰介绍道:“这是从路边买的,价格还算便宜,味道也不错,只是比起内蒙的牛肉干来,到底是差一些。但这个价位里能买到这样品质的牛肉,也的确不容易。”
闾秋兰道了一声谢,孟可欣却道:“没事儿,都是一个宿舍的客气什么?我们都知道你不喜欢到处溜达,所以没有叫你去,希望你心里不要多想。在我们心里还是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的。”
听了孟可欣这段发自肺腑的话,闾秋兰也颇为感动。从小学一直到现在,她总是表现出一副很冷淡的样子,也自认为所谓的朋友与自己没有太多的交集。较为偏激的认为,友情、知己不过是矫情的产物,人是孤独的,彼此不能理解的。
她正胡思乱想间,孟可欣忽然改变了话题,很显然她并不想在友谊的话题上着墨过多,毕竟说多了会腻,甚至让人反感,若是在酒席上半醉半醒,说些哥俩好,人不错,倒也不觉读得突兀,可现在大家都很清醒,理智也没有散去,说着动情的话,免不了起一身鸡皮疙瘩。
孟可欣问道“陈修静去哪里了?拉着她一起去玩儿的,却又说不去了。问了她几回,始终不肯说出心中的秘密,我总疑心她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可是校园里人才济济,帅哥校草的密度全市第一,要想猜测出她的心上人,实在是比解偏微分方程还要困难。这妮子又守口如瓶,一个字也不肯透露。更让人无处着手了。”
闾秋兰闻说此言,又想起近些日子,陈修静的喋喋不休,三句话当中,有两句是关于统计学院的韩证的。她如此热心于校花校草的排名,恐怕十分当中有九分是打韩证的主意。
可是奇怪的是,陈修静在自己面前大大咧咧,百无禁忌,在孟可欣她们面前却不吐一字,一字一句都很谨慎。难道这丫头真的把自己当自己人了,亦或是孟可欣她们有什么地方得罪她了?若真是这样的话,将来有一天自己下意识的得罪了她,她会不会也是这般,不再将真实的内心毫无保留的展现出来。
她深知这份信任既是信任也是责任,越是亲密的两个人越容易反目成仇。而她又不擅长经营友谊,将来两人会成什么样子,她也说不好。
孟可欣极为奇怪的看着闾秋兰,她的两只眼睛直勾勾的,既没有聚焦,也没有神采,好像是被小鬼勾去了魂魄。于是孟可欣笑道:“秋兰,你怎么了,发什么楞?”
她的声音引起了其他女生的注意,大家都停下了交谈,目光齐刷刷的瞅向了闾秋兰,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事情。
闾秋兰被孟可欣的喊叫惊出一身冷汗,整个人也从全神贯注的思考中,回过神来。她尴尬而羞怯的笑了笑,脸上升腾起两朵鲜艳的浮云:“刚才我忽然想到小时候的一件趣事,似乎是辜负了,他暗示了那么久,自己却没有一丁点察觉,等他人离开这个世界这么久了,直到现在才明白其中的真意。刚才我入神时,便是在想这件事,即便是现在,也是百感交集,不知是喜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