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清高在城北转了一圈,然后去了城西,买了些赶路用的干粮,随后去了城南讨价还价的许久,用十三两银子买了一匹四肢修长,体型健硕的辽东骏马,最后去了城东永定门下,摸出小半壶老秋刀,长叹息,狠狠灌了一口,猛烈的酒意瞬间让他的双眼湿润了,朦胧之中眼前似乎出现了某人丑陋的嘴脸。
从西城府抄录回来的所有卷宗,陆迢迢看也不看的丢在一旁,将一壶酒推给尤清高,轻声说道:“尤清高,本官交给你件事,你现在离府准备些干粮和水,再去买一匹爆发极好的骏马,然后出京。”
“何事出京,几时回来。”
“无事,出了京你只管一路朝淮水方向跑,该回来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尤清高打了个酒嗝,仍是没想清楚府司大人话中有什么机锋,只不过与生俱来的谨小慎微让他本能的察觉到,出了这座城门,外面的路可不好走,于是忍着心头滴血买了匹上好的辽东马,只盼着破财免灾,能够化险为夷。
几番天人交战之后,尤清高一挥马鞭跃出城去。
城门处,一位叫卖的小贩丢下自己的摊位匆匆离开,一名巡防士卒突然捂着肚子脱离队伍,长安城依旧热闹,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这种乍一看都合情合理的地方,不远处的茶棚,陆迢迢将最后一口凉茶饮尽,拍下两枚铜板朝少城府而去。
......
位于永兴街尽头的南江伯府,鲜红的府门紧闭着,在外人看来依旧光鲜亮丽的吕氏府邸,其内已然是一片哀怨清冷景象,早在大夏太子遇刺的当晚,吕帆就匆匆入宫,先是在乐央宫拜见了圣后,也是他的亲妹妹吕思,那一夜乐央宫侍女守卫被尽数喝退,无人知晓二人究竟谈论了什么,只知道南江伯出来时,神情惨迫。
随后吕帆又去到长坤宫,晟帝并未召见他,他便一直等在大殿外等到第二日拂晓,最后王公公端着一碗清粥出来,说是陛下赏与南江伯的,并有一句话告知对方。
“风好正扬帆。”
从那日后,吕帆再没有离开过府邸一步,府中的下人更是各个惶惶不安,早有消息灵通的人得知刑部抓获了一名刺客,对方一口咬定行刺主谋正是府中的崔夫人,然而老爷对此竟是视若罔闻,更是不许有人私下议论,就连跟着南江伯多年的老管家,仅仅是多嘴了一句,便被无情直接逐出府去,之后在无人敢提及此事。
“舅舅,你还在想什么,人已经被少城府提走了,你保不住她的,还是趁早撇清关系,有母后在,父皇不会为难你的。”刘暨苦口婆心的劝说道,这几日他没少过来,奈何吕帆铁了心似的一定要救那个女人,刺杀大夏太子是何等罪名,纵然你是南江伯也做不到只手遮天吧!
“暨儿,不要再去麻烦你母后了,我活了大半辈子了,打江山的时候没死,守江山的时候我也还活着,难道会死在坐江山吗?你不必劝我了,玉声绝不会做这种事,她一定有自己的苦衷,纵然所有人都不信她,我信她。”吕帆沉声说道,仰起头轻叹一声。
“啪。”
刘暨怒不可遏的一掌拍在桌上,怒骂道:“舅舅,你就是被这个女人骗了,你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岁数,她才多大,你都够当她爹了,当初她肯嫁过来,无非是看中吕家权势滔天,如今终于暴露目的,跟本就是某些人插进我们吕家的一张催命符,我这就去杀了她。”
“你敢,刘暨,莫要以为你是皇子就可以胡作非为,我告诉你,这里是南江伯府,老子当年在战场杀人的时候,你还在你娘怀里喝奶呐!给我滚。”吕帆气的怒发冲冠,沧桑的面容顿时涨的通红。
“哎。”见此刘暨也只得无可奈何的一甩衣袖迈步离去。
吕帆疲惫不堪的躺在椅子上,紧紧闭上双眼,伸手朝桌案上摸索什么,有一双手缓缓将茶杯递到他的手中。
“你来了。”吕帆有气无力的说道。
“嗯。”来人衣着朴素,一双眼睛宛如秋水,样貌生的普通,气质也算不得上佳,泯然众人,此人正是崔玉声,吕帆的原配早年便过世了,未曾留下一儿半女,而吕帆也一直不曾再婚配,就连晟帝也曾为此事烦扰,奈何对方总是回绝,直到两年前,突然将崔玉声娶进府中,二人虽然年岁相差甚多,可一直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当初很多人都说崔玉声是看中了南江伯的地位,可这两年对方不仅生活简朴,行事低调,就是府中的丫鬟仆人都对这位年轻的吕夫人打心底敬爱,但如果不是这件事,或许这般生活能够依然平静下去。
“方才暨儿的话你都听到了,莫要怪他,他也是关心则乱才口无遮拦的。”吕帆打湿了干涸的嘴角,他本就是曾经在沙场征战的人,而且生的健硕,此刻仍是满头乌黑,看上去哪里是已经年过五十的老人,可就是这几日,白发徒生,日渐憔悴,只是相比身体的衰老,更多的还是精气神的消散。
“老爷,其实。”崔玉声紧咬着嘴唇,忍不住开口道,却被吕帆摇手打断了,“你不必说,我也算是阅人无数,早在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你为何而来,淮水崔家,当年因为坏缁侯一案家破人亡,其后追杀你族人的皆是我吕氏子弟,你心中有恨,想来杀我。”
崔玉声身躯微微颤抖,沉默不言。
“我吕帆一生杀了很多人,有对的,有错的,或者其实都是错的,可我从不后悔,也早已无惧生死,别人要杀我,理所当然,可也要看看你的能耐,毕竟我吕帆不能死的憋屈。”
“既然知道,你为何还要娶我入府,就因为我长的想她。”崔玉声竟有些恼怒的开口问道,她生的普通,也不会打扮,却与吕帆的原配有着几分相像。
吕帆睁开眼睛,好似方才睡着一般,疲惫的双眸中渐渐有了精神,“起初的确如此,可渐渐的我发现你是你,她是她,你们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但不知为何,我却仍然对你着迷,明知道你是来杀我的,可忽然觉得能死在你的手里,知足了。”
崔玉声的身躯颤抖的更加厉害,不得不双手扶住桌案勉强站立。
“你当真只把我当做崔玉声,当做是你的夫人。”泪水顺着脸颊淌下,崔玉声言语哽咽道。
吕帆抬手擦落对方脸颊上的泪珠,露出笑容道:“千真万确。”
“啊!”崔玉声猛地扑进吕帆怀中,撕心痛哭着,“可是我,我害了你。”
“说什么傻话,我的命硬着呢!既然已经交给了你,旁人就休想拿走。”吕帆犹如容光焕发一般,几日的疲惫顷刻间烟消云散,好似重新变回了那位在边境可止敌国小儿夜啼,在朝堂可与宰相箫长策并驾齐驱的南江伯。
......
长安城外不过四十里地的野地里,尤清高架起一推炭火,在这大雪地里不知从那里捉来的野兔,被他三两下打理干净,烤的油水直冒。
“这马吃草就能饱,人啊!还是得讲究讲究,吃了这么多年半仙楼的烧鸡,多少还是吃出些经验,反正都是烤,火候,佐料,凭咱这手艺,出了长安城随便盖家半仙楼的分店,那还不是赚他个盆满钵满,哈哈,再有一炷香功夫,就大功告成。”尤清高摸了摸嘴角的口水,自言自语的说着。
忽然觉得后勃颈一股惊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就看到眼前的炭火猛地朝前一倾,就好像上面的火苗被人从炭火上剥离似的,在空中挣扎了几下终究还是熄灭了,几乎同时,尤清高没来由的躬身一个翻滚,顺带着将烤架上的野兔取下,下一刻,整个烤架被一道气劲冲击的支离破碎,惊的他大喘粗气,回首四顾,几道黑色身影正飞快向他逼近,更有一人从他身旁的树梢上一跃而下,口中含着匕首,尤清高连滚带爬的窜起身来,向前一个跨步,正好是那人落地的位置,就在对方以为他主动送上门时,尤清高脚下猛然发力,身体一个折转,骇人的爆发力竟然将脚下的积雪踏出霜雾弥漫。
“马儿,别吃了。”尤清高身形极快的朝前跑去,与此同时还不忘咬下一口兔肉,嘴里骂骂咧咧道:“就差一炷香,糟践啊!”
随即一脚踩在马蹬子上,正准备翻身上马,耳边忽然有破风声逼近,一根利箭稳稳飞刺而来,尤清高身体一偏躲过冷箭,可箭头连带着他手中的野兔一同扎进雪堆之中,气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化悲愤为力量,起身上马一巴掌打在马屁股上。
“跑。”
辽东马响亮的嘶鸣一声,四蹄翻飞,身后那几道黑影穷追不舍。
直至几人都化作细小黑点在雪地的尽头跳动,忽然有一人缓缓走来,拔出地上的箭羽,抬手擦去烤兔身上的积雪,嘴巴砸砸的咬下一条兔腿,喃喃自语道:
“就差一炷香,糟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