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六月盛夏。
空荡荡的“戏台”上,琐碎的阳光穿过院中那架紫藤,撒了满眼满心。
许初瑶,一位将至命运尽头残喘的戏子,在徐奶奶的病房里演着《钗头凤》。
卧鱼的姿势依旧连贯,唯独莲步略显笨重,飞袖不再窈窕玲珑。她侧着头,发丝垂下来遮住眉眼,光影细碎,跌进她满是空洞的眸子里。
终悟,所谓热爱,不过一份认真坚持。
可是,不知现在到底是热爱还是习惯,因为这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她想与徐奶奶再演绎一场兼葭青衣。
可是铜锣一鼓,大戏落幕,此梦已终。台上青衣一挥袖的西皮流水,艳了岁月,哑了全场。台下的青衣也累了,想睡一会儿....
雨,淅淅沥沥,铿锵的京韵在雨中蔓延,而她的那份心痛在房门外的沈畔心中荡起一滩鸥鹭....
过去说最难听的声音是:刮锅挫锯驴叫唤。
现在看来已远远不是了,为了钱而发出的尖叫,正在把许初瑶一层一层地裹缠,人哑在了自己炮制的喧闹中,像渐次风干的豆豉。
“红酥手,黄藤酒,
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悉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世情薄,人间恶,
雨送黄昏,花已落。
晓风干,泪痕残,
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春如旧,人空瘦,
泪痕红邑皎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人成各,今非昨,
……”
许初瑶的音调有一种冰冷的金属质感,匿着一股无奈的哀伤。
听过心被撕碎的声音吗?就像锦帛被用力向两边扯开,双闷沙哑,响过一声又一声。
响着许初瑶沙哑的声,响着在中央那棵华盖般的大桑树上,昏睡一天的猫头鹰睡眼乍睁的第一声哀怨的长鸣。
室息的心灵呼喊不出爱的声音,沙哑,是许初瑶一直的表情。
痛,喉咙似火烧般的燎痛,但是许初瑶不能停止。
病床上的徐奶奶好像听到了许初瑶桎梏般的呼喊,眼皮微动。
……
门外的沈畔越发觉得可笑,害死他父母凶手的亲人就在病床躺着,他却还给了她不错的医疗环境。
真是同情心泛滥得令他自己都感到厌恶,耻辱。
沈畔将女人扯到了病床的跟前,看这个病床上满脸沧桑的徐奶奶,许初瑶的心就莫名一揪。
她想求沈畔要再让徐奶奶受到刺激,她好不容易才盼着徐奶奶醒来。
只要再撑几个月,等徐奶奶痊愈后,他们就可以逃离这里,一辈子不回来。
她并不觉得欠沈畔什么。
许初瑶觉得,她用了整整三年的时间,不论是身体上或是心灵上,都如傅翊瑾所愿,留下创伤。
她自认为自己已经还清了,如果他还不满足,许初瑶愿意死,反正活着也只会让她更加郁郁寡欢。
只求他能放了徐奶奶一条生路,仅此而已。
许初瑶望着傅翊瑾,她没有说话,只是慌乱地摇着头,示意着不要将徐奶奶吵醒,看到这一幕。
但沈畔却偏不如她所愿,当即一脚踹在床沿处,让病床上身体虚弱得似乎快奄奄一息的徐奶奶从睡梦中惊醒。
徐奶奶一睁眼,便看见身旁的许初瑶,她本来很高兴许初瑶来看她,但当视线再次往旁边推移,瞳孔猛然一缩。
沈畔?
徐奶奶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怔怔地看着傅翊瑾。
依稀记得,这个男人曾经在自己的病床前,用一双蓄满恨意的眼眸死死地瞪着她,一只大掌扣在他的脖颈上,咬牙切齿地吐露着这么一句话,“我可不能让你就这么轻易死掉,我要让你眼睁睁看着你的许初瑶因为你当年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因为徐奶奶就是当时给药的陌生人,她竟不知道自己当初的好心却办了错事,害得三条人命与一个女孩的一生。
后来,徐奶奶对许初瑶的照顾像极了赎罪,赎好心没好报之罪。
徐奶奶当时也是精神崩裂,却无能为力,歪着嘴却什么也说不了,眼前一黑,想不到这一眠便是三年。
再次醒来也就是一个月前的事,好在当时她看见许初瑶欣喜的模样后,她又顿时放心了不少。
本以为沈畔当年只是恐吓她,其实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她一直认为,沈畔是爱着许初瑶的。
但从现在的情况看来,或许她的想法真的是很可笑。
爱上仇人的,换作是徐奶奶自己,也不敢相信。
“徐翠如,看看你辛辛苦苦养大的许初瑶。”沈畔冷漠地开口,伸手便毫不怜惜地扯起女人的头发,一脚落在许初瑶的小腿处。
砰的一声,女人跪在了地上。
蓦地,徐翠如颤抖着,喘着气,脸色越发难看,艰难地吐露着许初瑶的名字。
徐翠如好心疼,这可是她的心头肉啊,徐翠如怎舍得让许初瑶就这样受人着欺负。
却无奈她什么也做不了,身体根本不能动弹。
眼角的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许初瑶看在眼里,呼吸一滞,心脏猛然一揪。
她很想哭,她很想告诉徐奶奶,自己这三年过得究竟是什么日子,那种暗无天日只能唱戏唱到喉咙撕裂的时光是她的噩梦,一辈子也不愿想起。
但许初瑶不能,她不能自私地发泄情绪,必须隐忍着,不能让徐奶奶更加心疼自己。
“呵,许初瑶,你心疼么?”沈畔嘲讽地开口,随即捏住女人的脸颊,“你说,今天刚好也是你的生日,要不,我送你一份让你永生难忘的礼物如何?”
闻言,许初瑶瞪大了眼眸,满脸的惊恐,伸手去扯着男人的裤腿,“求你……求你了,不要伤害她……我只有她一个亲人了。”许初瑶的声音颤抖得厉害,眼泪流了满面。
但徐翠如却毫无反应,将女人甩开,欲将徐翠如抡起。
“不要,我……给你下跪,沈畔,我给你磕头……好不好,我母亲已经走了,不能连最后的亲人也……”
许初瑶爬了过去,拉住男人的手,乞求着。
沈畔突然没了什么兴致,索性放了徐翠如一马。
果然,还是只有让徐翠如体验到亲的人因为自己的缘故忍辱负重来得更加悲痛。
“你不是要磕头么,你要是能把头磕出血,我就放过徐翠如。”沈畔居高临下地看着女人,面容冷俊,丝毫没有所感触。
闻言,许初瑶像是有了希望一般,她没去看徐奶奶的眼神,因为不敢,她知道徐奶奶肯定心疼,或许已经泪流满面。
但许初瑶暂时管不了这么多,这是唯一一个可以让徐奶奶没有危险的办法。
——砰!!!
许初瑶双手撑着地面,额头直接用力地朝地面磕碰。
脑袋顿时嗡嗡作响,她却也不管不顾,很疼,额头很疼,但心更疼。
她没有停下动作,反倒更加使劲,许初瑶希望可以真的马上头破血流,只要沈畔能答应放徐奶奶一马,让她做什么都愿意。
徐翠如痛苦地叫着,脸色越发铁青,双拳撰紧,抖动着,指甲都掐进皮肤里,渗出一丝血迹。
许初瑶正在给人磕头,就因为她这个活不久的老东西。
是她徐翠如惹的祸,凭什么让许初瑶来承受这一切?
许初瑶能听见徐奶奶呜咽的声音,但她选择无视,仍是磕着头,不知磕了多少下,额头也只有淤青。
沈畔看着,心攸然一揪,但随即眼眸却更加冰冷,他为自己同情许初瑶的行为感到耻辱。
“徐翠如你看到了吧,你最引以为傲的许初瑶,当年家喻户晓的许家大小姐,唯我独尊,趾高气昂的许初瑶,如今在做什么?”
沈畔看向徐翠如,满脸的不屑,随即双臂交叠在胸前,接着说:“她在毫无自尊地给我磕头,因为你的缘故。”
语毕,他便扯唇一笑。
没错,就是要让徐翠如好好体会这种心情,让我生不如死。
而此时的许初瑶已经彻底麻木了,她似乎感受不到疼,只是脑袋有些晕晕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得不像话。
徐翠如眼睁睁看着,却做不了什么。
她确实有罪,徐翠如承认,这一切都是老天爷在惩罚她,但不应该将罪全揽在许初瑶一人身上。
许初瑶会变成现在这样,都是因为她,只要她死了,这一切就能太平,许初瑶也不用再忍辱负重地承受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