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8922200000010

第10章

我是你今天最后一个访者吗?

我得告诉你这件事了,它是我父亲、贺叔叔、我、我母亲,我们生活中标着最醒目记号的事。就是那个耳光。我或许已经提到过,或许没有。

我印象中,我父亲和贺叔叔是谁也离不开谁的朋友。离不开是他们友情的根本。比“好”、“亲密”要深沉得多,类似生物概念的相互寄生。从达尔文进化论派的心理学观点来看,人和一切生物间的依存关系,是相互的开发利用,相互投资,一切生命间被视为价值的,是可开发可投资的潜能。友情和爱情,都是以开发和投资为主导的。

你们都知道中国内地1966年到1976年发生了什么,“文化大革命”。前面要加上“史无前例”、“无产阶级”。没有目睹的人想象它是个巨型卡通片,亿万人的动作、行走、挥拳头都特征化得成了卡通,滑稽的快,缺乏来由和逻辑。

既然你们大致了解“文革”中的中国人干了些什么,我就不多介绍。只摘取那十年中的一两个细部,给你看——是个傍晚,很好的一个傍晚。初夏的风哆嗦着白杨叶片。批斗会的标语从一棵杨树牵到另一棵杨树上,组成一个牌楼状。贺一骑三个字被缚在红色歪斜的十字架上。场景就是这样。

指控太多了。其中之一是“反动作家”。

批判会场是木板搭成的临时舞台,没人可斗时它也不荒着,十五六岁或五六十岁的红卫兵在上面唱歌、跳舞。

这样一个舞台。这样高高架在“艺术家协会”红砖大楼的门口。贺叔叔胸前垂吊着有他名字的木牌,长久地鞠躬。被他领导过的艺术家们一个个上台去,朗读讲稿,不断伸出食指,指向舞台中央的贺叔叔。贺叔叔仍是他几年前在朗诵会上的那身海军蓝,纽扣丢了两颗,前襟被鼻子流出的血涂黑一片。干净笔直的头路没了。

一半留发,一半剃秃。外形不美,心理上十倍的不美。

我也是一名观众。常常是观众。看歌舞,看演说,看人兑换毛主席像章。飞机制造厂停工,有足够的铝去铸像章,越铸越大,大得可以做一面盾牌。我现在看着贺叔叔仅剩的头发被人扯住,面容被扯成了一个陌生者,他忽然看见了观众中的十五岁少女。是我。他不知道这少女该不该来观看。他还想对她笑一下,表示他并不和人们一般见识,不那么大不了。他没能做到,给我看到的是那满腹委屈满心屈辱。他没看见我爸爸,右手深插在外套口袋里。那只手捏着兜里掖藏的几页批判稿,像当年贺叔叔的手抚摸着我爸爸替他写的小说,横竖拔不出来。不少作家都“造反”了,花白头发,肚子微腆,臂上套着红卫兵袖章。他们爬上舞台,如京剧中老生那样抖抖的指头将贺一骑数落着。

许多崇拜贺一骑的读者们特地赶来,从远郊来的人自行车上蒙一层厚尘如出土文物。崇拜者们聆听一个个默默无闻的作家念批判稿。贺一骑也好,作家们也好,从此都卸了妆。如此地当着大庭广众,在舞台上隆重地一点一点地卸妆。

我爸爸和所有造了反的作家、美术家、音乐家站在一堆,也戴红袖章,却不好好地戴到位置上,让它耷拉到袖管口。我讲过我爸爸一向的装束:料子是祖母遗留的,设计是他自己的,总是与他存在的时间、空间有一点差错。已经不伦不类,再加一个位置不对的造反派红袖章。他既不愿意放弃个性建树,印象的制造,又企图同化于集体。我爸爸,看看他那副样子,面色苍白,神经质地眨着眼。

崇拜者们听懂了一件事:每个人控诉的内容,都包含这个事实,贺一骑从来没在稿纸上连续爬过四十分钟。除了《紫槐》,他从来没有动笔写过任何作品。他们说,贺一骑,你奴役别人;你从一开始就相上了一个软弱而有天资的人,让他替你写了八十九万字!

我爸爸的脸突然红得可怕。他出了人群,上了舞台。右手还那样,深插在外套口袋里,像贺叔叔一样,按在随时会响的武器上。我看着这张酒醉似的红脸,有这么一张脸必定要出事了。我想走开,不想知道将会出什么事。我见我爸爸踏上木阶梯,根本没感觉到自己踩空一步。他步伐的连贯性和手脚的协调性都出现了梗阻与变态。笨拙而难堪,加上袖口上完全不合宜的红袖章,我父亲那么严肃冷峻地在开大家一个玩笑。他走到贺叔叔旁边。

走得太近了,好像要劫法场。他的右手有拔出批判稿的动势。也许他写得不那么恶意十足,写得生动些、有趣些,不只是充满不得志者的正义和倒算。可是太近了,离贺叔叔微微发胖的身躯已不到一步。

贺叔叔这才意识到谁来了。他向爸爸转过脸。有几个月了,他们彼此分离,此情此景的相见,他有点战乱中相逢的悲喜交集。就在他与爸爸照面的刹那,我爸爸的右手拔出来了,竟是空的。那只手从口袋的底部出发,从它自己也不能预估的暗地发动,它渐渐成形了一个动作,一个被叫作“掴耳光”的动作。我爸爸、贺叔叔以及所有的人同时明白这个动作的意义。在它的酿成和发生之前,我爸爸和贺叔叔以及台下上千人一样不知何所期。那耳光之脆,之狠,之漂亮。

因为这只手出发前的目的地并不明确,在完成旅程后,它顿时惊觉地回顾。我爸爸的整个意识开始回顾。

他从来没有打过人。恨暴力,恨人与人、动物与动物肉体间的暴烈接触。认为没有比它更低级的交流。

没有,人们一时静静地,反应断在那儿。

贺叔叔在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中头偏了一下。像是看着那一巴掌打在别的人或别的物体上。过了一会儿他才逐渐弄清,被打的客体正是他自己。又过一会儿,他才抬手去摸被掴的那块面颊。他不是因为被掴痛,被掴出火灼般五根指痕而去摸。摸,是想摸出逻辑、头绪来。他想摸摸看,是否真有一个耳掴子存留在那里;不管他会不会忘却和原谅,它都永远存留在那里。不摸,他绝对不相信它会从他最信赖最不可分离的朋友那儿来。

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贺叔叔那双眼睛,那里面有一点点天真,来自自信的天真。它们就那样看着我爸爸,像是说:你怎么了?

耳光还在初夏黄昏的空气中一圈圈地扩散,在一千多人的鼓膜上一波一波地荡开,贺叔叔就那样看着我爸爸:你到底怎么了?

我得承认,贺叔叔眼睛里的其余成分都是不天真的,是精明、成熟、对权术的通晓。是双厉害的眼睛,表面上有着农民温暖的笑意。它们正是看透了人的弱点而能做他们的领导,发挥他们的长处,最好地开发他们的长处。看出袒护和娇惯人的短处是开发他们长处的始点。因此,它们宽厚地审视人们的短处,给予悦然的默许。

贺叔叔摸了一下脸颊:没有口角流血那种电影镜头,只是微细地泛起一层耻辱。

现在来看看我爸爸这只手。文弱、细长,一向是我妈妈替它们剪指甲,许久前,那中指内侧出现一条浅槽,笔杆压出的槽。渐渐,槽的形状定了下来,变成一个永固的曲扭。当我爸爸在八寸厚的稿纸最下层写上“终稿于一九六三年二月”这行字时,他的右手和左手已很不同了,似乎大一些,梗起暴突的灰蓝血管,显得那样易感易怒。

四年。

我爸爸隐身在两个书架形成的隔离中,一趴四年。我妈妈没有进去为他擦过桌子,因为桌面太小,铺了稿纸和贺叔叔的笔记,就没什么面积可落尘土了。一盏十二瓦的日光灯管日夜都亮,爸就那样趴在乱哄哄的小桌上。有时桌上太满,他就把烟缸和茶杯放在地上。十二瓦的日光灯让你看清他写下的每个字,但每看清一个字你的瞳人都是一个抽搐。他在那隔绝中干咳、冒烟、吱吱地扭椅子,有时一个字也写不出,只写出一地纸团子。有时他不出来吃饭,不出来倒烟缸,茶干了他就把茶叶全嚼掉也不出来添水。最后出来了,脸色和十二瓦日光灯一模一样。告诉妈妈他写了有多精彩的三行,这样的文字写下去会了不得。他在这个时候顶天立地,灰白着面孔在家具丛中高视阔步。像个聋子一样嗓门特别大,根本不听别人说什么。眼睛空空的,是古希腊时期庙宇雕塑的王者的眼睛,空缺的眸子成了那种宇宙式的目光。

这个时刻他什么都不计较。我可以多要几角钱去游泳或买冰食,妈妈可以乘机搜查他的信件,看看是否有女人笔迹。这个时刻,之于爸爸,生和死都是小事。

这样的四年。完成了。八十九万字。厚重的三大卷。封面给你壮阔的感觉,的确是时代之作,深红底色,如静脉之血,书名是《金色狂草》。再就是贺一骑三个字,黑色,方正重大。不愧是名设计家,爸爸说。他以那只血管暴突略略曲扭的右手抚在深红、金色、黑色上面。像农夫抚着自己的土地,田野和禾木。一个已把土地割让、出售了的农夫。

还像没有做母亲名分的女人把私生子一遍遍摸着。

贺叔叔没有注意到我爸爸那种内在的抖颤。他说起书引起的种种重大反应。他没有看出我爸爸的心情,那种寡妇把不可正名的婴孩永远寄托于人的心情。也许他看出了,却只能由它去。

贺叔叔是在吃了一耳光之后才明白,那四年如何在我爸爸的生命中被勾销了。

我们还回到这个粗糙的舞台上——风刮着两侧高高的毛笔形的白杨树,之间的白纸标语刺啦啦作响。

我爸爸的右手正在那记耳掴子的归途上,五个指尖为余震所麻木。贺叔叔的左手伸向脸颊,去核实。我爸爸看着贺叔叔的眼睛,那么创伤的目光,像是一个人在全力迎击扑面而来的枪弹时突然从侧面或后面中弹,子弹发自如此近的一个枪口,枪后面是他自认为已永远结盟的人。贺叔叔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我爸爸,要双方一同确认那证据。我爸爸突然明白他再也收不回那只打贺叔叔的右手,再也无法使手指的震荡平息。他永远别想把耳光从这只手上洗去了。

他没有发一言,批判稿白白待在他外套兜里,白白浸了他的手汗,他打完这记耳光,完全迷失了行为的方向,完全被贺叔叔那伤透心的一瞥目光弄得智商降到零点,根本没有听见不少人为他这个耳光鼓掌。人们把它看成奴隶起义。我爸爸,一个反戈的英雄。

同类推荐
  • 世界顶级结局故事

    世界顶级结局故事

    冬天逼近,苏贝又像往年一样打起了相同的主意:到那个心爱的“岛上”,也就是布莱克维尔监狱去“避寒”。眼下,麦迪逊广场的长凳已经不是什么适……
  • 女娲部队之铁血凤凰

    女娲部队之铁血凤凰

    一个神秘的军方部队,一个特别的行动小组,一群巾帼不让须眉的铁血凤凰,在保卫国家中做出了一次又一次的牺牲。面对邪恶的敌人,面对无耻的恶魔,她们挺身而出,在正义与邪恶的背后默默的付出,她们的喜怒哀乐,她们的生活点滴不再属于个人,女人已不能诠释她们,战士也显得苍白无力。她们是一群军魂,国之骄傲。
  • 傲慢与偏见(上)英文版

    傲慢与偏见(上)英文版

    《傲慢与偏见》讲述了19世纪初期英国的一个普通的中产家庭中五姐妹的爱情与择偶故事。书中男主人公富家公子达西因为傲慢,从而使女主人公伊丽莎白对其产生了偏见,险些错过心中的真爱,后来这些误会通通消解,有情人终成眷属。
  • 地狱三途河

    地狱三途河

    《地狱三途河》虽然只是一片的白雾,却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躲在暗处,正虎视耽耽的看着他们。《美人》:一缕幽魂缓缓自浴缸站起,被切割开的腕动脉仍汩汩流血,她低声恫吓:“还我婴儿来。”《冥戒》:他,甘愿与挚爱举行冥婚。她,为所爱不惜妄下毒咒。谁能如愿?《噬愛》:一桩匪夷所思的凶杀案,一只抢手的新款名牌包,牵扯出错综复杂的爱恨情仇,揭露人性中最赤裸、最不堪的贪嗔痴!
  • 变色龙:契诃夫短篇小说精选

    变色龙:契诃夫短篇小说精选

    提高写作能力,就读契诃夫。一个词就是一个形象,一句话就是一个故事。新课标推荐阅读,选篇《套中人》《变色龙》为《语文》课本必读篇目。全新版本,结合考点,阅读拓展,契诃夫研究专家全文梳理,《变色龙》《套中人》重点篇目考点分析。在人类文学史上,“世界短篇小说巨匠”契诃夫,用简洁有力的写作方式将短篇小说的艺术提高到了一个新的水平。全书精选18篇契诃夫小说代表作,囊括《变色龙》《套中人》《一个官员的死亡》等名篇。见风使舵的警官;保守顽固的教师;胆小怕事的官员……契诃夫的每一篇小说,就像一个微型世界。读契诃夫,就是读我们自己的生活。在人类文学史上,世界短篇小说巨匠契诃夫用简洁有力的写作方式,深入观察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创造了一种新的文学形式。
热门推荐
  • 时光莫旧不负韶华

    时光莫旧不负韶华

    三年前,他拦住她,“叫哥,叫哥就让你过去。”三年后,再度重逢,一声“小智障”,却勾起了她所有的回忆……
  • 寂雨已过待晴阳

    寂雨已过待晴阳

    男主:顾寂寒女主:叶雨时撩妻指数日益增长的傲娇男主&撩夫成瘾马甲×n的女主两人对撩,激情四射!第一次见稚气未脱两人被抓他从兜里掏出一包彩虹糖,她便救他逃出牢笼第二次见已是少年他醉在伦敦街头蓄意滋事被打的半死,她再次助他逃出魔爪不慎掉了马甲第三次见气血方刚他被追杀晕倒在她家门口救还是不救?“做我的压寨夫夫我便救!”养伤数月暗生情愫不料又掉了马甲!第四次见仍是离开时模样他又晕死!醒来就把她吃抹干净!两人互诉衷肠慢慢揭开往日之谜,结果苦心经营多年的马甲一件一件掉了一个又一个!苦!“他是谁?”“我大哥。”“他是谁?”“我二哥。”“他是谁?”“我表哥。”“他是谁?”“我大爷家的亲戚的儿子的远方表哥”“那他呢?”“我去!那是我亲哥!一个妈生的!”
  • 失踪档案

    失踪档案

    在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些人莫名其妙地失踪。你说,他们到哪里去了?
  • 玩骷髅的神

    玩骷髅的神

    玩骷髅?谁能玩的过我的骷髅,所谓强大的技能都是弱鸡,在我的骷髅目前还要下跪
  • 创新时代企业战略管理

    创新时代企业战略管理

    本书简要介绍了战略管理理论的基本概念和发展历程;重点讲述了在创新环境下企业通过科学的战略分析所应解决的问题;分别从五个不同的角度阐述了在创新时代企业战略选择和战略制定过程中面临的难题;阐述了影响企业战略执行效果的因素,并概括地提出了旨在提高企业战略执行能力的解决方案。
  • 一切从诛仙开始

    一切从诛仙开始

    异种入侵,天道示警。一群幸运的被选中人带来了幻想世界的力量!你是否发现,整个世界已经发生变化!
  • 我们的连队

    我们的连队

    该书是新时期以来为数不多的正面表现当前连队生活的长篇小说,它将描写的对象对准北方某大城市近郊的一座兵营,采用现实主义手法,讲述了一群普通基层官兵的成长史和心灵史,集中塑造了连长、指导员、班长、战士、军人家属、未婚妻等一组鲜活的人物群体。紧紧抓住当前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社会巨变,军队建设面临的一系列新的问题,热情歌颂我军官兵的无私奉献精神,写出了人民解放军这个革命的大熔炉对有志青年塑造灵魂的巨大作用。作品紧扣时代脉搏,大力弘扬时代精神,蓬勃向上,格调清新,富有激情,可读性强。
  • 狂道

    狂道

    恁君何无敌,青天压万雄。天道一指破,万古战青天!
  • 晨雨之恋

    晨雨之恋

    这部小说是帮我一个非常重要的朋友写的,剧情那、。。。。
  • 豪门情殇:撒旦的黑暗新娘

    豪门情殇:撒旦的黑暗新娘

    他本是豪门公子,却在8岁时被灭满门,从此远渡重洋。她本是豪门小姐,美好的亲情、爱情却在一夕间被破坏殆尽,而这个罪恶之手,居然是被父亲视为手足的兄弟!他于碧波中救起了她,却不再给她离开他的权利!他的囚,她的逃,只因为那一个“爱”字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