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玄晏《六朝咏史诗》,古代公私书目著录甚少,今仅见于《宋史》卷二〇八《艺文志》别集类著录:“孙元晏《六朝咏史诗》一卷”。又著录“孙玄晏《览北史》三卷”。今惟《六朝咏史诗》存世,而《览北史》早在明代已不得见。《唐音统签》卷七五三孙玄晏小传注谓:“《宋志》有《北史绝句》三卷,今亡。”
现在所见《六朝咏史诗》均为丛编本,最早之本见洪迈《万首唐人绝句》卷六〇,此后明人赵光重编《万首唐人绝句》本、《统签》本、《唐诗》稿本、《全唐诗》本无不由此出。且《唐诗》稿本直接剪贴自明嘉靖刻本洪氏《万首唐人绝句》,故两本可谓一本。不过,在明清时,尚有抄本单行。清人朱绪曾《开有益斋读书志》卷五集部别集类“《胡曾咏史诗周昙咏史诗》”条云:“余又有唐孙元晏《咏史诗》,自吴、晋迄陈,七言绝句凡七十五首,为明人杨国士旧抄本。三家格律相伯仲,安得好事者合梓之”。
《万首唐人绝句》所录孙氏《六朝咏史诗》七十五首,是否为全本?可能不是。首先,洪氏录唐人绝句,于咏史组诗每不全录,如胡曾《咏史诗》一百五十首,仅录一百首。又如汪遵咏史绝句,亦非全录,详见前文。而褚载诸家,仅录数首。至于周昙,一首未录,乃未见其诗集欤?抑或不以其为唐人欤?则未详焉。其次,孙氏《览北史》有三卷之多,即以每卷五十首计,亦有一百五十,为《六朝咏史诗》之倍,咏北史何其多,咏南史何其少?《宋志》著录《六朝咏史诗》一卷称孙元晏,而《万首唐人绝句》适称孙元晏,并题作《六朝咏史》。然而《宋志》著录《览北史》三卷,则称孙玄晏。由此推知《宋志》著录前者当据《万首唐人绝句》节录本,著录后者乃据单行本,故有是异。
孙玄晏咏史之题较杂。有以名物为题者,如《黄金车》、《青盖》、《七宝鞭》等;有以人名为题者,如《鲁肃》、《吕蒙》、《谢玄》等;有以地名为题者,如《赤壁》、《武昌》、《乌衣巷》等;有以故事为题者,则为他人咏史组诗所无,如《鲁肃指》、《甘宁斫营》、《庾悦炙鹅》等,颇似《蒙求》之语;甚而有以词语为题者,如《敌》、《狎客》等。盖其读史有得,即事题篇,赋为诗咏。
有论者谓“玄晏诗颇以神韵胜,风格在胡曾、周昙之上”。《讲史与咏史诗》六《孙玄晏及晚唐咏史诸家》。不无道理。案唐代中书舍人一职,非一时才俊之人不得任之,前列九人,皆为时彦,可为明证。而孙玄晏既任中书舍人,则才情当有可观。兹选录咏史绝句四首,以窥一斑。
谢混
尚主当初偶未成,此时谁合更关情。
可怜谢混风华在,千古翻传禁脔名。
案《晋书》卷七九《谢混传》,东晋孝武帝欲为晋陵公主选婿,大臣王推荐谢安之孙谢混堪当。未几,孝武去世,婚事暂罢。此时,史学家袁山松亦欲以女妻之,王对他说:“卿莫近禁脔”。“初,元帝始镇建业,公私窘罄,每得一豚,以为善珍,项上一脔尤美,辄以荐帝。群下未尝敢食,于时呼为‘禁脔’,故因以为戏。”即此诗所本。由此,这桩婚事便在历史上传为佳话。然而,谢混本以风华才貌闻名于时,“少有美誉,善属文”,宋武帝刘裕称赏他是“风流”人物。孙玄晏正是抓住这一点来描写,婉叹谢混本是富于才情之士,理应名传后世,但却是以风流韵事传名,以致没本来面目。孙玄晏不在人们传诵的熟事上下功夫,故首联对史事不粘不着,点到即止,尾联宕开一笔,翻出新意,耐人寻味。
敌
传闻天子重儒才,特为皇华绮宴开。
今日方惊遇敌,此人元自北朝来。
案南北朝时期,南北政权的对立,不仅仅表现在政治军事上,文雅的外交活动,也往往成为暗中较劲的场合。无论是派遣出访使节,还是委托接待人员,双方都有一番精心挑选,故入选者多为一时俊杰,力图在谈判辞令、礼仪应酬等方面胜出一筹,为本朝争荣。孙玄晏即取其中一次较典型的外交活动为素材而咏成此诗。据《梁书》卷三九《羊侃传》:少时长于北魏,“雅爱文史,博涉书记,尤好《左氏春秋》及孙吴兵法。”后尊父遗愿,由北返南。“大同中,魏使阳斐与侃在北尝同学,有诏令侃延斐同宴,宾至如客三百余人,器皆金玉杂宝,奏三部女乐。”即为此诗所本。首句以“传闻”作伏笔,暗藏玄机。北使早就听说南朝皇帝重视儒才,此次正可一睹风采。果然,盛大宴会上遭遇“敌”,今日要在杯觥交错之中较量一番。然而,令人惊讶的是:“此人元自北朝来”。至此,与首句所埋伏笔相呼应,诗旨豁然而明:噢!原来不过如此。“传闻”是否属实,未置可否,让读者在这话外音中去回味,去联想。诗中对羊侃的性格、举止等外在形象并不着墨,仅以北使“惊遇敌”的神情来凸显其儒雅之才,风华之貌,韵味悠然。
潘妃
曾步金莲宠绝伦,岂甘今日委埃尘。
玉儿还有怀恩处,不肯将身嫁小臣。
此诗的难能可贵之处在于不作翻案文章而写出新意,不蹈陈窠。据《南史》卷五《齐本纪·废帝东昏侯纪》,东昏侯即位后,特别宠幸潘妃玉儿,“凿金为莲华以帖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华也。’”且又大起楼台,变着花样游嬉,为的取悦潘妃。而这些都是以民脂民膏、荒废政事为代价的。即使二人的下场很悲惨,历来也无人同情,孙玄晏自不例外。然而,又据《南史》卷五五《王茂传》:东昏侯被梁武帝攻杀,潘妃被掳,“军主田安启求为妇,玉儿泣曰:‘昔者见遇时主,今岂下匹非类。死而后已,义不受辱。’及见缢,洁美如生。”孙玄晏正是从这一层面上开掘新意,肯定潘妃在命悬刀斧之下“还有怀恩”之情,不甘委“埃尘”。这自然是对同样受东昏侯恩惠而一转身即忘旧乞新的臣子们的绝大嘲讽,可谓绵里藏针,刺之宛而深也。
姚察
曾佐徐陵向北游,剖陈疑事动名流。
却归掌选清何甚,一匹花不肯收。
此诗别具风格,与前三首的一诗只写一事不同,而是写尽姚察一生之事,文字并不局促,还纾展有余。据史传记载,姚察的事迹主要有:为徐陵史佐,出使北朝,剖析史事而名动关右,主持吏部铨选。据《陈书》卷二七《姚察传》:“吏部尚书徐陵时领著作,复引为史佐。及陵让官致仕等表,并请察制焉。陵见叹曰:‘吾弗逮也。’太建初,补宣明殿学士,除散骑侍郎、左通直。寻兼通直散骑常侍,报聘于周。”《南史》卷六九《姚察传》略同。均不载姚察陪同徐陵出使北朝。又据《陈书》卷二六《徐陵传》:“太清二年,兼通直散骑常侍使魏。”“齐受魏禅,梁元帝承制于江陵,复通使于齐。”《南史》卷六二《徐陵传》同。亦无姚察佐使之事。则此诗首句“曾佐徐陵向北游”,盖叙写姚察两件事,即为徐陵史佐及出使北周。今人解此句有误为一事者,且谓徐陵“两次出使北齐”,亦误。见《增订注释全唐诗》卷七六一孙玄晏《姚察》诗注。这些,诗中都一一和盘托出,由于构思精巧,布局合理,无臃肿之感,并鲜明地突出廉洁奉公、不谋私利的主题思想,显得切实感人,至今读来,仍能起到借鉴自警的艺术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