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果喜欢上一个银行的女职员的话,我一定天天到她那里排队存钱,对她微笑,露出我好看的牙齿。卡车说。
我如果恨上一个银行的女职员的话,我一定天天到她那里排队存钱。每次均只存一元钱,露出我刚刚吃过大蒜的牙齿。锦一说。
爱与恨其实可以用同一种方式来表达。
现在锦一就在这里排队,他很生气刚才那个女孩对他说话的声音。锦一对声音很敏感。
那个女孩对他说话时声音加入了铁块,坚硬的,硌伤了锦一。那个女孩说,你去三号窗口排队吧。
锦一从一号窗口排到了二号窗口,现在遇到这句话,他有一种被扔掉的尴尬。
那个女人模样很淑女,但声音却是喑哑的,铁块搅拌了她的声音,锐利又浑浊,作为一个配音演员,锦一觉得,这个女孩的声音会给人焦急和不安的心理暗示。
排队是一件属于内心的行为,需要安静,东张西望,甚至无奈。多数人做不到这一点,放弃了排队,或者对着排在窗口最前面的那个人发火。
排队是公交车理论的另一个延伸,挤上公交车的那个人,恨不得让公交车马上开走,不要再做一秒钟停留了。可是,在数秒钟之前,他生怕公交车不理会他,径直开走。
锦一是那些个没有挤上公交车的人之一,他已经开始着急了,他要转一笔钱给一个网上书店。他看上了一卷临摹的八大山人,是民国匠人的手笔,只要几千元,他觉得有些假,但忍不住内心里的痒,还是决定上一当。
他接下来要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虽然是离婚后的再婚,但是好朋友,他还是要去捧场面。
他前面还有五个人,个头一样一样的。大概是相熟的人,一个人对后面说一句,再然后向后传,等传到锦一前面的那个人时,已经简略成了三个字,可以买。
锦一知道,他们是来排队购买基金的人。每一个人都会在柜台那里耽误很长时间,讨论这两天的股市行情,还讨论这两天影响股市波动的社会新闻。不知道怎么的,锦一还听到那个排在第一个的男人和里面的那银行职员说起了新拍的电影《色戒》。那个男人一口要定电影不好看,拍得很不好看,一到上床就剪掉了,不好看。
他的话有些粗鲁,像吃面条时呼呼噜噜的声音。里面的职员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就沉默了一会儿。
这个中年男子忽然又说,那个电影里面的镜头拍得很粗糙,我发现里面穿旗袍的女人连腋毛都不刮,那多难看啊。
锦一在那里排了半个小时,等到的,竟然是,那个男人说,电影里的女人不讲卫生,腋毛都不刮。
他有些气馁。心里想,这个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的业务,如果接下来讨论梁朝伟在电影里脱衣服的速度,会更折磨人。
果然,那个男人开始评价梁朝伟,他说,梁朝伟在电影里很出色,衣服的颜色很适合,你看看我今天的衣服没有,我穿的和梁朝伟在电影中的样式一模一样,颜色也一样。我其实也不喜欢去黑暗的地方,小时候被藏在黑暗里的一只老鼠咬到了,于是,我觉得,黑夜里是属于老鼠的。
锦一给卡车打电话,询问坏人的电话号码。
133,3371,后面的四位是什么,锦一没有听清楚。卡车在路上,大概撞到了什么,手机突然挂断。
锦一只听到00,后面的两个数字仿佛是85,又仿佛是35,又仿佛是39.他拿不准。又一次拨了卡车的电话,结果卡车正在和人吵架,他听到卡车骂人的声音:排队。我不爱排队。我不爱排队。妈的,我就是不爱排队。你以为这条路是电影门口啊。
锦一听到的声音里夹着风声,还有鸟翅膀展开的声音,锦一不知道为什么总想到翅膀。
卡车对着锦一说,你他妈以后打电话挑个时候好不好,我每次开车你都打电话给我,一个是你,一个是苗瑜琍。真他妈克星。
锦一还没有来得问他坏人的最后两位,电话啪地一声断了。
锦一终于看到那个男人离开了,他一个人整整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后面的女人和男人一样,要选基金,要讨论最近的股市行情。她没有看过《色戒》,但她说起了她们小区里有一家人家被偷窃的事情,那个小偷什么都不偷,只偷这家人写的日记。而且还留言让他们全家继续写,真是好笑。
锦一觉得他有必要催促一下他们了,他算计了一下他们办理业务的时间,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浪费在聊天上。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舞台剧的观众。可是,他急着去参加朋友的婚礼。
他对着后面的人微笑了一下,走到那个窗口前,对那个女职员说,请问一下,你们这里办理业务是不是有一个限时服务,你这样和顾客聊天,讨论电影,还讨论小区里被盗的事件。
那个女孩用三分之一只眼睛瞄了一眼锦一,说,你去三号窗口排队吧。
是的,这句话是一个火把,把锦一隐藏在内心角落里的自卑点燃,他觉得自己被一片锐利的刀子割破,必须要反抗。
他说,我现在要第一个办理业务,我不去三号窗口排队,我还要投诉你们上班时间聊天,浪费别人的生命。
锦一说完,被自己的声音吓倒了,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陌生了,因为过于激动,他的话节奏太快,几乎没有停顿,他甚至听到自己在刚才的声音里加入了火苗,干枯的草,甚至也有锐利的刀子。
锦一的心跳正慢慢地回复,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卑鄙,只是因为别人居高临下了一点,他就忍不住跳了起来,要更加过分地还击别人。
他觉得自己这样做不好。他愣愣地看着那个女职员,那个女职员也愣愣地看着他,伸出手来,同意为他办理业务了,但又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锦一一时间觉得羞愧起来,就像他有一次和一个菜市场的老太太商讨价格,他没有零用钱,非要少给老太太两毛钱,结果,碰巧遇到一固执的老太太,偏不答应。锦一就放下了青菜,离开了那家菜市场。
后来锦一一直很后悔这些,平时根本不会在意几毛钱的,但是,一旦遇到那些个可怜的卖菜人,他就情不自禁地想和他们讲价格,一分一分,一毛一毛,仿佛占据了绝大的便宜。
他不喜欢排队,但又不喜欢别人不排队。他有强烈的自尊心,却又不准别人也一样拥有强烈的自尊心。
锦一在愣怔的时间把自己的头脑弄得一片模糊,他红了脸,转身出门,他决定不排队了。
婚礼已经进行到下半场了。
锦一到那个礼桌上,把红包递给正在低头打电话的女人,只见她把头抬起来,声音加入大把的冰块,说,麻烦你排队好吧,排队,懂不懂。
锦一觉得今天真是碰撞,在声音的世界里,自己被一次又一次地划破身体。
锦一对声音的敏感让他收获了许多灵感,他经常在聚会时辨认别人的声音,并把那些声音里流出来的河水画到油画或者写意的中国画里面,充满了后现代主义气息,是向内心深处挖掘的画面。
锦一对排队这个词语现在有了特殊的反应,仿佛像看到肮脏的城市道路或者坏水果一样,他听到排队一词后,马上想到逃跑,想到撞碎的眼镜,想到衣服起了皱纹,想到小孩子被大人边打屁股边哭泣。
锦一看着她说,你有没有搞错,我不是在银行存钱,我现在是送红包。
锦一的话和女人的话重合,那个女人继续大声地说话:牛皮包还给你,那个笔记本还给你,你不想排队就滚蛋吧,你前面还有两个男人呢。说完,她转过脸,怒气十足地看着锦一说,你来晚了,罚你帮我看一下台子,我要去尿尿。
锦一吃饭的时候又遇到她,她喝酒很夸张,大口大口地喝。
锦一在卫生间里又一次遇到了她,她正趴在那里吐,声音很难听,像是一个老年人遭遇了不幸后的哭泣。
锦一真想把她的声音录下来,以备以后的节目借用。
锦一想离开,他看了一下镜子中自己的侧面,觉得自己今天的衣着挺好看,他觉得,他不应该被这个陌生的女人吐在身上。
他这样想着,就离开了,可是,那个女人却突然站起,抱住了他。
说:牛皮包还给你,那个笔记本还给你,我也还给你。
锦一抱着她,酒气很浓。
锦一忽然想起,他好久没有这样抱别的女人了,他有些寂寞。看了看四周没有人,他用力地抱了她一会儿。
那个女人抬起头来说:牛皮包还给你,那个笔记本还给你……
锦一笑出了声,忽然有了恶作剧的想法,他要把她的衣服脱光,然后画她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