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内容重复居多。行走,饮食和工作。人们被重复的内容束缚,获得安稳。
有一段时间,锦一常想遇到陌生的人,相爱,然后分开。再然后继续遇到陌生的人。锦一想打开一扇又一扇陌生的门,想看看里面摆放的生活和思想。
锦一没有办法摆脱这种好奇心,他猎奇、猜测、意淫,他在网上起一些怪名字,甚至成功地阅读了几枚陌生女人的身体和思想。
当夜晚把他的房间浸透,锦一打捞出寂寞和难以描述的琐碎。
他看着那个床上熟睡的陌生女人,觉得他陷入惊慌之中,他不能确定内心被什么样的一种情感纠缠着,他逃不脱。
他在夜晚画云彩,鲜明的颜色,阳光灿烂的向往。他还画了大雨中的丢失的童年,花朵被大雨淋湿,花瓣被泥土湮没,这样描述仍然不够深刻。
画完后,锦一去洗澡。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亮,发现身边的女人已经消失,他已经不记得昨天到底有没有找女人。甚至,他说不出,打开那些陌生女人的身体后,他究竟是收获了,还是失落了。
星期一上午,电视台是例会。
星期二下午,三个部门在一起开通稿会,有时间会开到深夜,一起去旁边的可可咖啡去吃牛排。
星期三上午有专题片配音任务,晚上要去交通广播电台做四十五分钟的嘉宾主持。
星期四上午如果有阳光的话,是锦一固定画画的时间。
也正是这天早晨,他有时候需要送走一个陌生的女人。他曾经试图编个号码,写下特征,但慢慢记忆就模糊了,他的那个日记本上,只记着一个女人的名字,叫做邵娅。
没有特征。
星期五全天都是画画的时间,当然,有时也会被朋友或者琐碎的事情占据。
譬如今天,锦一刚刚起床,打开手机,牙刷刚刚伸进嘴里,水果的气息刚从那牙膏里传到鼻子那里。手机就响了。
卡车的尖叫声像急刹车,他的嘴里甚至还吃着东西,他说:坏人出事了,他被抓了,被抓了,八科你知道吗,农业路上的那个八科你知道,他出事了,出事了。
锦一被卡车的尖叫打乱了,说:不要尖叫,你先不要尖叫,见面再说。
见面的人有十多个,卡车、苗瑜琍、潘玉凉、烦高、中等美女、疯子、胖菊花朵朵开、天才笑笑生、二桶读物,还有一个坏人的女朋友,那个韩国留学生金大班。她的眼睛红红的,大概刚才在叙述故事的时候动了情。
锦一去开自己的柜子,拿出自己手工烧制的一个陶瓷杯子,放了六粒铁观音,泡好茶,坐在那里听他们说话。
怎么办?
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呢?
一群人坐在那里,找不到更多的词语。
锦一问卡车:怎么被抓了,为什么被抓?在哪里被抓?现在我们能见到他人吗?
金子就再一次说了坏人的情况:我和他已经好久没有联系了,因为我的父母亲逼着我回国工作,可是我不想回去,我喜欢中国。我喜欢和坏人在一起。可是坏人却不喜欢我了。坏人大概和一个做茶叶的人在倒买普洱茶,他并不懂这些,但需要钱,向我借。我没有多少钱,没有借给他。他很生气,以为我不相信他。就甩手走了。
金子是个天真的女孩,她站起来,模仿着坏人的样子,扭了一头,把一本书甩在沙发上,说,我们分手吧。我消失,消失。
金子一下子哭了,那声音像卡带之前的颤抖,也像是冬天里街道上的急刹车的声音,前面是尖叫,后面变成了虚幻的,没有了。金子没有把自己的声音哭出来,或者说,她只哭了三分之一那么多,剩下的声音哽咽在肚子里,成了难以排遣的悲伤。
锦一喝了一口茶,一片茶叶粘在了牙齿上,他用舌头舔了很久,也没有舔到。
大家一时间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卡车身上,卡车看了看金子,看了看锦一,看了看苗瑜琍,说:我们要不要找个律师咨询一下事情该怎么办?因为只有律师才可去见犯罪嫌疑人。
锦一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他的同事中有法制频道的记者,有些记者本身也持有律师资格证,直接可以去见坏人。
那天,他们聚在一起又分散开来,晚上的时候又聚在一起,更晚的时候又分散开来。
几乎所有的人说的话都是重复的,担心坏人的自尊心太强,在看守所里会吃亏。甚至还专门了周润发版的《监狱风云》看了一集,边看边百无聊赖,觉得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的恶被这样的机构夸大。
监狱的这种堵塞,像挤压一个气球,最终的结果是让人爆炸。
看完电影以后,大家开始玩笑,说,这毕竟是香港电影,当不得真的。哪有那么多黑社会啊,还有,警察有这么卑鄙吗,鬼才信。
说了一会儿闲话,就被金子趴在角落里发呆的姿势劝得安静了。
锦一想起前几天去第十八棵树喝茶时的坏人,他当时说自己失恋了。
锦一的在电视台的同事中果然有一个做过律师记者,他年纪和锦一差不多大,有些胖,嘴角处长了个灰色的痣,像个伤疤。他叫秦磊。
每个人都和秦磊说相同的话。但语气或者停顿的节奏又稍有不同。
锦一整个晚上都坐在金子的身边,听他们谈论坏人。
锦一忽然觉得坏人是幸福的,他出了事,这么多人关心着他,一个晚上,不停地谈说他的名字。片断的回忆坏人的好。
秦磊不但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还时不时拿出一枝笔来记下三两个字。
他记得不太专心,只写一两个笔划,就停在了那里,仿佛是被另外一个人的叙述打动。
锦一看到秦磊把笔放在嘴唇旁边,放在耳朵旁边,放在日记本。只有这三个动作,不停地变幻。像是三张照片在电脑里来回地播放。
锦一想起自己重复地画一个女人时的心情,重复地画一个女人,有时候故意不画眼睛,有时候故意不画嘴巴,有时候故意不帮她穿衣服,裸露在纸上。
锦一对这种重复有一些敏感。他觉得,他所见到的每一个人,包括他自己都被日常生活重复给消费掉了,变成庸常的模样。
不是时间把他们变老了,不是某一件伤痛的事情把他们愁思勾起来了,是重复不息的动作或者心灵演习。
锦一想起他住处附近的生活片断。他曾经非常欣赏那个每天在十一桥菜市场杀黄河鲤鱼的女摊贩,她刀法精准,她像一个孩子熟悉糖果店棒棒糖的位置一样熟悉那鱼的结构,她杀鱼的动作规范而优美,那是无法模仿的舞蹈。锦一看着她的动作总会想到自己的画作,他也试图画过杀鱼,但只一落笔,他就放弃了。因为,他不知道那刀的锋利是不是会把他的内心割破。锦一有时候路过她的摊位,不买鱼,只是站在那里,看她杀鱼。锦一甚至想,如果有一天,他作了先锋的舞蹈设计家,把这个女人杀鱼的全部过程搬到舞台上。锦一想,原封不动地搬到舞台上去,那么,她就是一个天才的舞蹈家。她的日复一日地杀鱼,为她的优美动作提供了艺术积累。
同样,锦一还很欣赏一个很有名的针灸医生。他对人身体的熟悉让我恐惧,他的手抚摸着他的病人,轻得像风一样。他可以做到抚摸一个人却让别人察觉不到已被触摸。
他熟悉血液的流向,他把人的身体当做地图,知道里面的风吹树叶子的秋天,知道江河水流到大海里的激动,他的那些细细的银针像现实义作家的笔锋,刺入身体的同时,也刺入了病人的灵魂。
锦一甚至还很欣赏菜市场附近的那个修理自行车的人。最近吸引他的不是老人的模样,而老人的车摊上面的广告字,用他个性的字体写着三个字:修车难。
是的,黑颜色的字,有些笨拙,笔画和笔画之间稍有些亲密,大概和写字的人的脾气有关系。锦一发现了那个老人,他总笑嘻嘻的,和所有的修车人都关系亲密。他熟练地把自行车分成两半,把链条砸车,把内胎扒车,把车座升高,把刹车拧紧,把脚蹬的中轴换掉,把补丁贴好,把螺丝卸下又装好。
总之,他看着别人高兴地骑上车子走远,就像自己的作品发表一样,点着了刚才掐灭的烟蒂,继续抽起来。
锦一知道,这种日常生活的重复是一种进入的状态,是一种热爱。和他不吃饭,不停画一条河一样。这是艺术的,是转眼之间可以升华的生活片断。
但是,重复的另一种意义是谋杀。把同一种美好的食物分给不同的人,那是分享,是扩大美好的铺垫和描绘。而如果把这些美好的食物放在保鲜柜里,让同一个人不分顺序地吃,那么,这种重复会杀死这个人对同一个物体的好感,变成厌倦和抵制。
学钢琴的孩子,从来不会把钢琴当成美好的音乐,而只是母亲的命令。
五个女孩子穿颜色艳丽的服装,我们很容易辨认她们。衣服,眼睛的大小,胸部的饱满度,身高,甚至每个人散发出来的不同的气质和气息。但如果把这五个女孩子统统塞进相同大小的军队迷彩服里。那么,我们马上被重复的信息迷惑,我们分不清她们所特有的东西。色彩的同质覆盖了思想的独特。重复经常谋杀掉那些来自不易的个性。
想到这里的时候,锦一的手突然碰到了金子的皮包,上面有一个锋利的装饰品割破了锦一的手指。
尖锐而又短促的疼痛袭击了锦一。
锦一大概张大了嘴巴想要表达自己身体里的某种感觉,结果被旁边坐的金子发现,金子说:锦一,你想要说什么话。
秦磊也停了下来,看着锦一。
锦一说,手刚才不小心被金子包上的那个钉形装饰刺了一下。
烦高哈哈地笑,说,我们大家早就等不及了。
锦一有些莫名,看着烦高。
烦高说,金子的包,最先刺中的是坏人的手,然后是卡车,我,还有笑笑生和苗瑜琍。烦高把口中的口香糖吐着纸里面,扔到对面的垃圾筒里,然后接着说,你一坐在金子旁边,我们所有就都期盼着你尖叫出声。可是,你倒是挺会保护自己的。
哈哈。
哈哈。
哈。
笑完了。继续重复和秦磊的对话,鞋子,对,还有东郊的第十八棵树,我也去过,我也去过。
这是秦磊的声音。
他们这些人,把茶水喝完了去尿尿,尿完了接着喝茶,相互看着,在电话里大声说坏人的名字,还叹息不止。
他们重复地表达着同一个意思:坏人,其实是一个好人。
生活对于他们来说,平庸的重复远比新鲜的陌生来得汹涌和澎湃。
锦一陷入自己的过往里,他觉得,他的脑子里重复地想念着一个女人。邵娅。
他甚至陷入深度的不信任自己的漩涡里,拔不出自己。
锦一想到邵娅在做唐三彩。想到邵娅在床上喘息。想到她有一个女儿叫做露露。想到她可能会变成一个陌生人。锦一被耳边的嘈杂的私语声打乱。
锦一对重复依旧敏感,但他改变了态度。由最初的厌倦变成了喜欢。他是慢慢对这种大面积的重复放松了敬惕的。他后来喜欢上一些重复的事情。譬如,他重复去一个书店看书,重复去看同一个人的绘画作品,重复走相同的一段路。锦一发现,那个书店靠西的角落里有他以前从未发现的好书,而常常翻开的那个人的作品里竟然有大面积的鲜花和蝴蝶,甚至,他经常散步的那一段路上每天都会有不同的人在做着生动的演出。
生活远比锦一所路过的片断要深刻得多。
锦一喜欢上了这些有营养的重复,同一条路,夜晚十二点的时候和早晨八点钟的时候会安排不同的人在街上散步,大雨的时候遇到的那个人和太阳毒辣的时候遇到的那个人也不同。
重复地走一条路,锦一觉得,这是深入到生活内部的一种笨拙的方式。只有这样,才能读懂细小的河流流向何方,才能读懂蝴蝶飞过的方向有爱情会诞生。
这些重复多是平淡的,像楼下修理自行车的那个人的表情。
这些重复多是低姿态的,像公交车站牌那里拥挤的路人甲乙丙丁。
每每,锦一和卡车他们去先锋剧场看那些大学生或者业余爱好者的激情演出,看那些肆意夸张的表情,炫耀的台词以及极力摆脱庸俗的架势。他都想骂人。可是,台下的观众却被这些先锋而恣意的虚荣震撼,大声尖叫。仿佛尖叫了的人就是读懂了艺术的人,仿佛向这些先锋的艺术靠拢,就标傍了自己的立场和身份。
锦一很看不上这些用力活着的人,每一步行走都掺杂着意淫,仿佛全世界有半数以上的人都是他的观众,那走路的姿势也要房间打造。于是,这些人在接受采访的时候,会说:艺术是让人尖叫的东西,艺术是新鲜的苹果,咬第一口是艺术,咬第二口那就是生活。
锦一有时候会有恶作剧的想法,譬如,他很想把这些人领到一对新婚夫妇的窗外,让他们中的大数人明白,那第一声尖叫,是疼痛,而接下来的尖叫,才是舒服。
当然,如果有时间,锦一也会把这些人领到那个杀鱼的女摊贩那里,让这些虚伪的用力活着的人明白。他们追求的最本质的优越不过是这样的一句话:无他,惟手熟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