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理热水器的人姓邵,他以前是长头发,现在理得短了。
是燃气热水器,接了煤气,温度却无法调节,水一出来就有九十度。
邵师傅绘了图,列了个明细的清单,要锦一买如下的东西:两条六十公分的软管,三通水阀两个,内接螺丝三个,开关一个。
邵师傅是个热情的人,他看了一眼有些莫名的锦一,就决定陪他一起去住处附近的一个五金店。
软管要八元,三通一个一元五角,对丝一个一元,水阀门一个十六元。
大概邵师傅嫌贵了,在那里批评三通水阀的质量不好,丝口不平,有疤痕,牙口不好,总之全是用于女人的词语。
终于,那个女老板少收了一元钱。
回到住处,拧螺丝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像是捉迷藏,又像是解开一道谜语,一丝一丝地拧开或拧紧,充满了哲学意味。
等到彻底拧开螺丝,水管里的水流出来,有些浑浊,像是一道问题的答案一样,模糊着,羞涩着。
邵师傅拧螺丝的时候用了很大的力气,嘴里发出丝丝的声音,仿佛他自己并不知道,那是一种投入的声音。锦一想到了他趴在邵娅身上的时候发出的声音。
邵师傅的工具箱打开了以后,里面盛开了各种各样的小件,十多种螺丝刀,电动钻头,钳子,大口剪刀,铜线卷,黑胶布,手套。
邵师傅只挑了一个被油污沾满的大钳子,然后按照设计好的那个图纸工作。
先关掉了总水阀,然后拧紧了水龙头,大概用力过猛,碰到了手指。他很镇定地摁住了自己的手指,像吹一个螺丝一样习惯性地吹了一下,就继续工作了。
把连接热水嚣水管先缷了下来,他工作的速度很快,还小声地盘算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他是一个热爱本职工作的人,他对每一种螺丝和接口的熟悉程度就像医生熟悉药的名字,像清洁工熟悉他的扫帚和他所负责清扫的路段的树的模样。
六十公分的软管有些短,邵师傅不得不把接软管的接头水螺丝的方向换了一下,然后软管刚刚够。他有些得意自己的变换,向锦一炫耀他把固有的那些水螺丝的方向换了一下,就让软管和热水器配套了。
锦一就笑。邵师傅是个寂寞的人,他仿佛有许多话要对锦一说,但他又找不到共同的话题,只好不停地炫耀他把那个水螺丝的方向换了过来。
锦一依旧笑他,因为他一不小心把手上的沾上的油污摸到了鼻子上一点,很是滑稽。
图画上标注的所有零件一一接上,邵师傅拿着图让锦一看,脸上的表情相当陶醉,像是演员拿到奖杯一样。
当然,锦一这样想有些夸张,他想自己对着镜子笑的时候,那么陌生。锦一不是一个爱笑的人。他觉得生活中应该多笑一笑,他一直在找值得笑的事情。
把总水阀打开以后,邵师傅吃了一惊。
煤气瓶打开以后,热水器的火苗燃起,但只有几秒钟的时间,马上突突地跳起来,然后熄灭。
邵师傅对着那个热水器发呆良久,不得解,反复试验多次,屡熄灭。
邵师傅很疑惑,大概从没有遇到如此失败的事情。他有些不信,明明计划好的,图纸也设计好了的,竟然不行。
他在那反复地私语,和自己商量,态度极其认真。
锦一也跑过去试了几次,一样的屡屡不行,就说,看来只能放弃了。
两条六十公分的软管,三通水阀两个,内接螺丝三个,开关一个。因为刚才拧螺丝的时候怕漏水,每个螺丝上都缠上了厚厚的一层水胶布。那是一种纸一样薄的衬胶布,一次性的。
邵师傅有些羞涩,他看着锦一说,把水胶布揭掉吧,待一会儿还可以退掉,那个老板看起来挺好说话的,应该可以退掉的。
锦一想起刚才那个老板不耐烦的模样,笑笑,说,没有关系。
邵师傅在卫生间里清扫流出来的水,然后把原来的管道一一接上,反复地试验那水温,水温依旧没有办法调节。这是锦一之所要邵师傅来修理的原因,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加设一条冷水管道混合热水器出来的水龙头,然而,想不到,冷水管加设之后,冷水一出来立即有一股压力回到热水器管理里面,压灭了燃烧起来的火焰。
锦一在客厅里一点一点地揭缠绕在螺丝口里面的胶布,他才知道,什么事情都一样,哪怕是一片软软的水胶布那么难以撕开、扯掉。水胶片是一个比喻,像一桶水撒在了地上,不可能再收回。
锦一想到了记忆中的苗瑜琍,不知道怎么的,有一些片断是模糊的。反而是邵娅的记忆片断清晰地摊开在床上,桌子上。他的桌子上,有一瓶已经打开了的露露。露露,是邵娅的女儿的名字。
锦一决定回忆自己的一段爱情故事。锦一觉得,那些爱情片断像酥软而又落寞的饼干一样,总会落下碎末。
邵师傅在卫生间里突然大声叫喊,说:好哩,好哩。
锦一觉得自己在半路上正在走路,突然就被邵师傅挖的一个坑绊倒。没有办法,他只好跑过去看看。
邵师傅把热水器打开着,那水像是一句重复使用词语的诗歌,哗哗地写出来。
锦一把手伸进水流里,温度刚刚好,热水器里火苗忽忽地响亮着,水温不再是那种九十度的高温。
邵师傅脸上的羞涩又来了,他嘿嘿地看着锦一说,原来的做法是思路不对,原来想着水温太高,另外加一支冷水混和一下就行了,没有想过火苗的大小也可以调节。现在我把液化气进入热水器的开关调得非常小,所以,火苗出来得温和,那么,现在可以了。
锦一在那里反复地开关水阀门,然后非常开心地对邵师傅说,谢谢,真的搞定了。
邵师傅收拾好了他的那个内容丰富的工具箱,然后又重复着说,的确是思路问题。
邵师傅拿了钱走了,锦一打开电视看。
有一个卖煎饼的人很眼熟,军装还没有脱下来。然后,镜头一晃,两个陌生男子骑车过来买煎饼,吵架,回去。
锦一去卫生间尿尿,翻看卫生间里放着的一本叫做纪伯伦的人写的书。一句一句,每一句话都能看出他的表情,特别装逼。譬如他写道:最富有的人和最穷的人的区别,不过是一天的饥饿和一小时干渴。
翻开另一页,又一句:怜悯是半个公正。
当初买这本书的原因,是因为这本书里的插图很不错,也是作者画的。只是,锦一没有想到,纪伯伦是一个这么爱说真理的人。
锦一是一个感性的人,他不喜欢读这种动不动就装深沉的文字。
从卫生间里出来,发现那个电视剧的名字叫做《血色浪漫》,名字不好听。浪漫的颜色一般都是雪白吧,锦一想。锦一念大学的时候还画过这样的一幅画:白色的,纯白色的。
所有看到他那幅画的人都这样评价:浪漫。所以,锦一觉得这个电视剧名字真的不好。
电视剧里那两个买煎饼的人在那里摆放一个电视,找不到合适的位置。一个是学历史的,一个是学哲学的。历史男大概搬新房,而哲学男是他的新邻居。哲学帮历史男设计房间的东西摆放。
历史男大概太累了,把电视机放在墙角的地上,说,看来没有地方放置电视了。
哲学男看了一下挨着墙上放着的两个半袋装的大米,说,我有一个好主意了。他把两袋米弄平整,然后把电视机放在两个米袋子上面,那高度的确刚刚好。
历史男看着那袋子里的米说,你这个人怎么尽出馊主意,把电视放在米上面,你想我每一次吃饭的时候把电视机搬下来,然后取了米,再把电视放上去。
哲学男盯着历史男看,说,看看,你思路有问题了吧。怎么,我把电视放在米上,你马上就想到取米的难处,那你不会把再买一些米,放在厨房里。这两袋米就当作是电视机柜子就行了吗?
锦一看着那个哲学男,忽然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是啊,通常情况,我们的思路就是被一些莫名状物拘囿,仿佛看到穿着邋遢的人就会想像此人的身份,甚至如果他的眼神有些不稳的话,极有可能会想,此人不是是刚从监狱里出来,或者是不是小偷。却从来不想他是不是刚刚做了见义勇为的事情。
爱情也一样。锦一把自己窝在沙发里。始终打不开模糊的邵娅。他有些怀疑,这个邵娅是不是他自己虚构的人物。
手边是那本纪伯伦的《先知》,打开来就能看到光着身体的男人和女人。
如同一捆谷子,他把你拢向他自己。
他将你打粒,让你裸露。
他将你筛皮,让你脱壳。
他将你碾磨,让你白净。
他将你搓捏,直至柔顺。
再将你送入圣火,让你成为上帝圣宴上的圣饼。
爱将对你作此种种,使你领悟自己内心的奥秘,在知悟中你将成为生命之心的一部分。
慢慢咀嚼这一本书,竟然觉得那么合心意。再看看那插画,有一种情绪在里面,两个抱头在一起的裸体男女,像是在私语,又像是在相互取暖。
一捆谷子。锦一突然觉得爱情真是的一捆谷子,一开始是模糊的一谷地,杂草和麻雀会光顾,甚至还有雨水,路过的淘气的孩子。
那么如果想在谷子地里找到爱情,必须大把的阳光和汗水,需要收割,需要时间和等待,需要把谷子打粒、脱破、碾磨、搓捏,直到筛选。
锦一拿着那本《先知》发呆,以前,每一次看到谷子,只想到粥或者饥饿,从没有想到过爱情。
这一次,纪伯伦打开了他的思路。
锦一突然有了画画的冲动,关于爱情,关于模糊的面孔,关于谷堆、原野,还有难以描述的杂草。锦一甚至还想到快乐,想到夜晚,大街上面满的孤独、寒冷和疾病。
锦一给苗瑜琍打电话说,我想到你那里洗澡。
苗瑜琍没有说话。
锦一说,我的热水器刚刚修好了,但是,我忽然觉得,它仿佛还没有修好,我应该为它高兴。
苗瑜琍没有说话。
锦一说,我想画一幅画,要在画上画谷子,雨水,杂草。
苗瑜琍说,还要画一个女人的身体吗?
锦一说,是的。
苗瑜琍说,我这里有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