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主,我是你的仆人,你婢女的儿子。你解开了我的束缚,我要向你献上感恩的祭品。”我要用我的心和我的唇颂扬你,我要用整个身心对你说:“主,谁能与你相比?”请你答复我,求你向我的灵魂说:“我是你的救主。”
我是谁?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什么坏事我没有干过?即使不干,至少也曾说过;即使不说,至少也曾想过。但你,善良仁爱的主,你看见死亡深入我的身体,你伸手消除了我心源之中的罪恶。我便抛弃了从前所追逐的一切,去追求你所希望的一切。
但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我的自由意志去了哪里?从哪个隐蔽的角落一瞬间脱身而出,来俯受你温柔的约束,肩挑起你轻松的担子?耶稣基督,“我的依靠,我的救主!”我突然间感到抛弃浮华是如此的欢畅,以前惟恐丢失的,这时却欣然与它决裂。
因为你,无与伦比的甘露,你把这一切从我身上驱除殆尽,你进入我的心灵,取代了这一切。你是高雅的,你是灿烂的,你是深邃的,你是尊贵的,但那些血肉之躯或自高自大的人是感受不到这一切的。这时我的心灵已将贪念与淫欲从纷扰中完全驱除,我心中只有你,我的主、天主,你是我的光明,是我的财产,是我的助佑,我对你倾诉心声。
“在你照临下”,我决定委婉地辞掉我卖弄口舌的职务,不再让青年们钻研骄狂轻浮的词藻和市场的争论,在我的口袋中购买信口雌黄的武器。要让他们去 “钻研你的法律”以及“你的和平”。
幸好这时离“秋收假期”已经不远了,我决定忍过这几天,像平常一样离校。但既然已让你救赎,我就绝不会再重蹈出卖自己的覆辙。
我就这样在你面前打下了主意,除了家人和几个知以外,别人都不知道,我们约定不要对外界随便透露消息。虽然那时我们已经从“泪谷”上升,唱着“升阶之歌”,在你手中领取了“利箭和热炭,抵御诡辩的口舌”,但那些口舌却打着忠告的幌子进行阻挠,好像满怀关切,其实却像吞噬食物一样把我吞了下去。
你用爱的利箭射穿我们的心,你的训示和你忠诚仆人的圣行已铭刻在我们的心坎上,把黑暗变为光明,就好像使我们获得了再生,让我们的思想燃起熊熊火炬,烧毁了我们的疲弱,使我们不再沉陷下去,而是意气风发地向上升腾,凡是从诡辩的唇舌中吹出的阻挠的逆风,不但不能熄灭我们内心的神火,反而越吹越旺了。
你的圣名早已广传于世界,所以,当然也有赞赏我的理想和计划的人,但如果不等到秋收假期就先辞掉职高俸厚的公职,未免太过突然,一定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免不了要议论纷纷,认为我妄自尊大。让别人猜疑我的心理,诽谤我们的善行,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由于夏天繁重的教学任务而劳累过度,我的肺部开始感到不舒服,呼吸困难,胸部隐痛,不能发出宏亮的声音,说明我已有病。开始时我六神无主,因为不得不放弃教师的职位,即使能够治好,也必须暂离讲席。但转念一想,既然我已经有了坚定的主意,要“休息,并看到你是主”,——我的天主,我反而很高兴能有这样一个并非谎言的辞职理由,它足以平息那些为了子女而要我卖命的人们的心绪。
我十分愉快地忍耐并坚定地熬过了这一段时间——估计二十天,我记不起来了;过去和我一起担负艰辛的是名利之心,这时如果不是用“坚忍”来取代“名利之心”,那我真的要萎靡困顿得难以支撑了。
在你的仆人中,在我的弟兄中,也许有人觉得既然我要一心侍奉你,如果再在谎言的讲坛上停留片刻,那就是犯罪。我对此不想辩解。仁慈无边的主啊!你难道不是已经把这种罪过和其他可怕的、致命的罪行在圣水中一洗而光了吗?
凡莱公都斯对我们的幸福看起来却是忧心忡忡,因为他由于自己妻子的原因而不能与我们同行。他不是基督徒,可他的妻子却已接受了“洗礼”;他自称惟有一个办法可以供奉基督教,但这办法他却不能采用。
可他真诚地把房屋租借给我们,随便我们住多久。与我们分别后,他前往罗马,患了重病,在病中领受了洗礼,然后安然离世。主啊!是你在义人复活的时候奖赏了他,是你把义人的结局赠予了他。你不但可怜了他,并且也照顾到我们,使我们不至于一想起这位推心置腹的良友竟被摒充在你的羊群之外,就感到无穷无尽的悲伤。
感谢你,我的天主!,你劝诫我们,你安慰我们,这些都表明我们是属于你的。你言必信,行必果,你将春天永驻的天堂的温暖,酬报给了借给我们避暑加西齐亚根别墅的凡莱公都斯,你宽赦了他今生的罪业,把他安置在“富庶的山上,你的山上,美丽的山上”。
正当凡莱公都斯怏怏不乐之时,内布利提乌斯却跟我们一起高兴。他曾经陷入最危险的荒谬学说的泥坑,他觉得你的圣子——即真理本身——的肉体不过是幻影,但此时已抛弃了他的错误看法,虽然还未奉教,却正在十分热烈地追求真理。在我们改邪归正,通过你的洗礼获得新生后不久,他也成了虔诚的公教信徒,他的全家也跟随他接受了信仰;他和家人一起留在非洲,在淡泊宁静的和美生活中敬奉你,于是你就感召他脱离了尘世。
现在我的内布利提乌斯,我的挚友,他生活“在亚伯拉罕的怀抱中”。主啊,是你让他从奴隶而获得自由,成为你的义子,生活在那里。对于这样一个灵魂,还有比这更好的归宿吗?对于这种境况,他曾向渺小愚钝的我提出过很多问题。现在他已不用侧着耳朵贴近我的嘴边了,现在他那超凡脱俗的口舌尽情畅饮着你的灵泉,吸取着你的智慧,过着永恒的幸福美满生活。但我想他不会沉醉而把我忘记,因为他畅饮了你,而你是始终关怀我们的。
当时我们的情况就是这样,我们极力安慰凡莱公都斯,尽管他对我们的归正郁郁不快,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友谊;我们勉励他尽到分内的、夫妻生活的责任。对于内布利提乌斯,我们等待他加入到我们的行列,他和我们已经近在咫尺,几乎就要到达了。这些日子终于过去,我真是度日如年,因为我渴望着空闲,渴望着自由的时刻,渴望着能尽情歌唱:“我的心对你说:‘我曾寻找你的圣容,主,我还要继续寻找你的圣容。’”
正式离开讲席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尽管我在思想上早就已经脱离。主啊,你已解放了我的灵魂,现在又解放了我的嘴,我欢天喜地感激你,同亲友一起,启程到别墅去。
在那里我开始用文学为你服务,但还带有学校的傲慢气息,就像奔跑的人停下来后还会感到呼吸特别急促;在我的记述和友好谈论中、在自问自答的语录中、在和外出的内布利提乌斯的通讯中,都流露出这种气息。
我已经忙于要转向更重大的事情了。主啊,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充足的时间来追述你,追述你在这一阶段赐给我的所有大恩大德呢?往事如昨。主啊!向你忏悔往事,我依然感到温暖。回想你不知用了哪一种利箭刺穿我的灵魂,征服了我;回想你如何“铲平了我思想上的山丘,修直了曲折的道路,填平了崎岖的峰谷”;回想你如何用你的独子,“我们的救主耶稣基督”的圣名使我心爱的弟兄阿利比乌斯俯首就擒,最初他可是在我们的书札中看到这个名字就会心生厌恶,他宁肯在我的文字中闻到学校中的傲慢气息,也不愿意闻教会的奇妙味道。
我的天主啊!我怀着炽热的爱火朗诵大卫的诗歌,这诗歌洋溢着由衷的信仰,最能扫荡我们满腔的傲气,我在朗诵这些诗歌时,对你发出了怎样的呼声?对于真正的爱,那时我还是一个学生,我与阿利比乌斯都是“望教者”,我们和母亲一起住在乡村的别墅。母亲虽然是个妇女,但在信仰上却是出色的大丈夫,她是一位稳重的老人,一位慈祥的母亲,一位虔诚的教友。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对全世界朗诵这些诗篇,让它来谴责人类的狂妄!但全世界不是都在朗诵吗?“没有一人能挣脱你的抚育。
”对那些摩尼教徒,我是既憎恨又可怜他们的昏愚,他们不明白那些涵意,不认识那些妙剂,相反却至死不悟,诅咒这些保佑生命的良药。我真希望他们隐藏在我身旁,当我心旷神怡地朗诵《诗篇》的第四首时,希望他们凝视我的面容,聆听我的声音,盼望他们领会到这些诗歌是怎样为我而发的:“我公正的天主啊!我向你呼喊时,你应允我;我陷于困苦时,你让我舒畅;求你怜悯我,俯听我的祷告。”希望他们在我尚未觉察时私下窃听,不然他们一定会认为我朗读这篇诗是针对他们的;其实假如我知道有人在听着看着,我绝不会说话,更不会说那些话;他们也绝不会认为这些话出自我的肺腑,这些话仅仅是在你面前,对我自己说的。
我怀着既恐惧不安又兴高采烈的心情仰慕你的仁慈。当你的慈祥之神对我们说:“人类的儿子们,你们心事重重,何时中止?你们为什么会喜欢空虚,迷恋虚伪?”上述各种情境已经从目光中、从声音中、从气息里自然流露出来。我确实喜欢过空虚,寻找过虚伪。但是主,“你的圣者已经受到了你的显扬”, “你使他起死回生,升上天堂,位列你之右”。你又从天上派来了他所称许的“施慰之神,真理之神。”但我对此却还一无所知。他已经到来,因为他已复活升天,得到了张显、赞扬。在这以前,“圣神”还没有降临,因为耶稣还没有获得荣耀。先知呼喊说:“你们心事重重,何时中止?你们为什么喜欢空虚,寻找虚伪?你们应该知道他的圣者已经得到天主的显扬。”他至今还在呼喊:“你们应该知道。”可我仍长时间浑浑噩噩,喜欢空虚,寻找虚伪。所以,我听了心中不禁惊惧,因为我回忆从前的情况,这些话正是针对我这样的人说的。我奉为真理的那些幻影,不过是空虚,是虚伪。我回想到这里,止不住悔恨叹息。那些现在还在喜欢空虚、寻找虚伪的人如果听到这些话,可能他们也会坐立不安、痛改前非的。假如他们对你呼吁,你一定要倾听,因为“代我们求你”的基督,真的是用血肉之躯替我们受死。
当我读到:“发怒吧,不要再犯罪!”这句话时,我的天主,我是何等激动,我已经懂得对我过去的种种应该感到愤怒,决心今后不再犯罪;我应该发怒,正如那些不懂得自恨、“因为自身积聚着天主正义审判的忿怒”的人们所说,并不是另一个黑暗腐败的本性利用我的身体犯罪。我的财富不在身外,也不是我在太阳之下用肉眼能寻找得到的。凡是把快乐寄托于身外之物的,就容易失掉节操,沉醉在有形的、短暂的事物之中。多么希望他们由于感到空虚厌烦而喊出:“谁会指给我们幸福?”我们将回答他们说:“主,你的尊容灵光烙刻在我们心中。”因为我们不是“普照生灵”的真光,我们“原本是黑暗,在你的怀中才变成光明。”多么希望他们能看到身内的永恒真光!尽管我已感受到,但却无法向人揭示。多么希望他们背着你去注视外物的眼光能向我袒露出他们的心声,肯对我说:“谁能指引我们幸福?”我本来就在这方寸之间生气,就在心灵深处发出悔恨,宰割“旧我”作为牺牲后,我的“新我”开始信任你而陷入沉思,也就在这时,你开始让我体味到你的甜美,“使我的心灵感到喜悦”。我口诵心记,欢欣鼓舞,不想再移情于外物,浪费时间,同时被时间所吞噬,因为我在永恒的纯正本体中有另一种食粮。
读到下一节,我禁不住在心里高呼道:“啊,在和平里,在存在的本体中,我安卧,我熟睡。”《圣经》上所谈的“死亡被消灭在凯旋之中”一旦实现,谁还能抗拒我们呢?永恒不变的你就是存在的本体,在你之中足能获得荡涤一切忧患的宁静,因为你无人能比,也无需再追求你以外的一切。“主,你巩固了我,把我收敛在希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