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强他娘死了。
人们发现的时候,她在半山腰的树上挂着,衣服被树枝扯破了,脸上有很多血迹。
她的头朝上,眼睛还睁着,仿佛下一秒就会像僵尸一样突然跳起来。
【15年前】
“妈——妈,你看看我娃,给他取个名字吧。”甄强看着襁褓里还闭着眼睛的儿子欣喜地说道。
他妈也就是这婴儿的奶奶,她的头发已经花白,手里拄着树枝做的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炕这边来。
她仔细看了看那个娃,沉默了许久才说道:“就叫他甄老实吧,做人啊,不能偷奸耍滑,实实在在的,才能活得好。”
“甄老实?”甄强觉得这名字比自己的名字还直白,正要反驳,他老婆周彩利使劲戳了戳他,示意他不要说话了。
“妈起得名字真好,就叫甄老实。”周彩力说完讨好地冲甄强他娘笑了。
甄强他老娘却没有回应,拄着拐杖走开了,又坐在了屋子门口的凳子上,像以往一样望着远处。
甄强他娘已经七十三岁了,来了这山里也足足有五十五年了。她还记得当时城内战乱,她到小巷子避开那些人,却没想到有人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嘴,装进了麻袋里,再之后,她就来了这座大山。扛着她的不是别人,就是甄强他爹。
他爹那时候27岁,是个只会做农活的人,没接受过什么教育,这村里有一家的老婆是从外面骗回来的,他也想有老婆,便出了山,在街上看到甄强他娘,就把她扛了回来。
甄强他娘那时才18岁,什么都不懂,从麻袋里出来,看到面前站着一个壮汉冲自己傻笑,她吓坏了。她第一反应就是逃走,但朝四周看了看,都是陡峭的羊肠小道,她根本不知道该往哪走。甄强他爹力气很大,而且还有同伴,都是男的,拖着她爬山、下山,最后到了这个村里。
此后的几年里,她总是想着逃,然而没有一次成功过。甄强他爹看起来傻愣愣的,但是每次她逃走被抓回来后,都会被毒打一顿。甄强他爹下手不知轻重,她每次都被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其实出山很不容易,这个小村在两座大山的山谷处,爬到山顶还要下去,经过一座桥,再翻一座山才能到城里去。上山下山的路都是羊肠小道,甄强他爹那会,那座桥还勉强能走,后来不知道从哪飞来的陨石,把桥给炸了。村里的人根本不知道啥是陨石,以为是老天爷降灾祸了,不让出去。所以此后,要出山就要走藤绳搭的梯子,那梯子一点都不牢靠,有好几个人都从那摔死了,所以村子也就一直与外面隔绝了。
后来,甄强他爹逼她嫁给了自己。他还在家里办了个简陋的婚礼,甄强他娘至今都觉得那天是她这辈子最恶心的一天。那个时候虽然不太平,但她也曾幻想过自己的婚礼,她不求奢华浪漫,只希望能挽着心上人的手走过红毯。心上人,她至今都没忘记他的名字。他们是从小的玩伴,那天她就是要去给他买生日礼物的。
甄老实六个月大的时候还不会翻身,白天躺在那里睡觉,晚上才会醒,醒了就哭,一直哭。
“甄老实,你可真不老实啊——”甄强每日刚刚睡熟,就被甄老实的哭声吵醒了,“烦死了,真是。”
甄强使劲推了一把周彩利,便出屋抽烟去了。秋天的蚊子最毒,甄强被咬了好几口,腿上肿起几片,再加上屋子里小孩的哭声一下都不停,甄强越抽烟心里越暴躁。
“妈,你说这娃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第二天周彩利抱着甄老实去问甄强他娘。
“睡反觉了,白天少睡一会就把他摇醒,晚上就睡得着了。”甄强他娘说道。
“这么小的孩子,摇醒会不会哭啊?”周彩利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别太惯着了,哭一两次就不这样了。”甄强他娘说完,冲周彩利摆了摆手,“回去吧,过一会就把他摇醒,让他玩一会。”
周彩利便抱着甄老实回自己的屋去了。
“你娘怎么老是这样?不待见人。”周彩利压低声音冲甄强抱怨道,“这可是她孙子,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
“行了,那老不死的,我是她儿子,她都不怎么管我,还说什么孙子。”甄强在补觉,刚刚有点睡意了,被周彩利的声音赶走了,便从炕上爬起来,嘴里骂了几句,去地里了。
过百天,周彩利去村头的先生家里借了书、笔,然后又放了颗苹果、放了张50的钞票在甄老实面前。
“放个铲子在这,说不定我儿子喜欢干农活呢。”甄强拿起个小铲子就打算放那堆东西里。
周彩利狠狠打了一下甄强的手:“你干吗?”
“放铲子啊!”甄强无故被打了一下,也有点恼火,没好气地冲周彩利说道。
“放什么铲子?!”周彩利狠狠瞪了甄强一眼,将铲子扔到了地下,“你还想让儿子继续在这山里种地啊?”
“不然呢?”甄强有点没听懂,觉得周彩利是看不起他,“他老子我种地不也把你这婆娘养得白白胖胖的?看不起老子种地?”
“咱种地没什么不好的,咱家这不也还算富足么。我是说,现在时代变了,老实以后长大了,得送他离开这里看看吧?”周彩利虽牙尖嘴利,但甄强一发火她也不敢太强硬。
“出这大山?”甄强看了看在炕上爬的甄老实,“出去干啥?”
“你看那周木山,”周彩利说完看了看甄强,“我那天去老周家了,人家穿得干干净净的,那头发也好看得紧。”
甄强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手上沾了不少土,便“哼”了一声说道:“大老爷们,整那好看的头发有什么用?又不是你这婆娘——”
周木山其实和甄强他爹差不多大,还有桥的时候,在外面呆了六七年,回来的时候,带了好多村里人没见过的东西,生活习惯也和村里人有了不同,村里的人都喜欢去听他讲外面的事。
“周木山可说了,那外面好得很,住的不是这土窑,是洋楼,穿的也不是这些粗布烂衫,是好布料做的衣服,你就不想让咱儿子去看看?”
“这山里哪里不好?等咱家老实大了,给他找个好看的媳妇,我还有那几亩地,还养了那些牛羊,还不够他活一辈子?再说了,那桥也没了,咋出去?”
“那不一样,人家大山说了,咱们都是要被——被淘汰的。而且,近来断桥那边总有外面的人来,周木山说那些人是来看地形的,等政府筹足了钱,可能就要开始修路嘞,”周彩利摸了摸甄老实的头,“我得送我儿子以后出去看看。”
甄强摆了摆手,不想和周彩利掰扯了,坐在炕上:“随便你,行了,让他赶紧抽吧,老子还要下地去。”
周彩利便把那些东西推到甄老实面前,把他抱起,让他坐下。
甄老实没有见过笔和书,瞪大眼睛看了看,周彩利看他盯着笔和书看,心里很是欣喜。但是甄老实最终没有拿书和笔,拿起了周彩利扎头发的橡皮筋,那是她随意放在炕上的。
甄强看他拿起橡皮筋,一把拿了过来,冲周彩利嚷嚷道:“还出大山,他就喜欢老娘们的这些东西。”
甄老实看自己的东西被抢走了,有些胆怯地看着甄强,甄强骂骂咧咧地把橡皮筋扔到了炕上就出去了。
周彩利看甄老实要爬过去拿那个橡皮筋,就抢先把橡皮筋装到自己衣服兜里,拿起借来的书放到甄老实面前:“娃,你看看,这个书多好看。”
甄老实看了一眼“哇”地一声就哭了,周彩利没办法,只好又掏出那个橡皮筋给了甄老实,甄老实这才不哭了。
转眼几年过去了,甄老实已经快六岁了,甄强回到家里,像往常一样坐在凳子上拿起桌子上的饭,通常,周彩利会坐过来和他一起吃饭,但是今天周彩利坐在炕上一句话也不说。
“咋嘞?”
周彩利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我说这话你不要气。咱得和妈说说。”
“说啥?”
“这老实很快就会长大了,得问问你妈怎么培养他。”
“问我妈干啥,”甄强很烦周彩利这种说话不说完的方式,“你要说啥,一句说完,啰啰嗦嗦,老子也不知道你要说啥。”
“你妈不是你爸从城里抢来的么。”周彩利说完这句话,下意识地看了甄强一眼。
甄强的脸色不好看了,扒拉了一口饭:“好好的,提这事干啥?”
“那你妈起码是接受过城里教育的,识字儿,这城里说不定还有她认识的人,亲戚什么的,这以后咱儿子去了城里,不就有点依靠了。”
“要说你说去,屁孩才五六岁,你就在这说这些,真是闲的,有这时间跟我去地里干活。”甄强把碗里的饭两口扒拉完,吃了几口桌上的菜,就爬上床呼呼大睡去了。
周彩利听着甄强震天响的呼噜声,一边刷碗,脑子里却还在想让儿子下山进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