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城中闹市区域,青廊街的北面,是青平街。街道西半边店铺较少,比较冷僻,那里有一座很大的宅院,就是中书令周正祥的府邸。
官府的宅院大致都差不多,中书令虽是朝廷一品大员,建筑布局也不过如此,前面是用于接待的几个大厅,后面内宅是起居卧室。另外有一些低矮平房都是底下人住的。而周府与其他官府宅院不同的地方是院子,前院后院没有亭台楼阁,没有池塘水榭,而满院子都是各种花树,有桃树、梨树,有山茶、芙蓉,四季都有花开,每日都有花香。
因为,周冷歆喜欢花,喜欢静静的坐在树下,欣赏花在微风中轻轻扇动的花瓣,体味蜜蜂和花蕊接触时的亲密,在花丛中看书、弹琴,她觉得这是人生最快乐的事。有一次,可儿跟她开玩笑,说:“小姐,你这么喜欢花,都快成花仙子了。”她听后,摇摇头,微微的叹了口气,说:“做花仙子有什么好,你看,它那么柔弱,那么娇嫩,一场风雨,就可以使它们凋零败落,万劫不复,曾经的风华又有什么用,短暂的艳丽只是过眼烟云罢了。我喜欢花,却不想成为花,可儿你明白吗?”可儿望着小姐,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正月,院子里有许多腊梅开花了,光秃秃的枝条上缀满了淡黄色的小花,浓郁的香味混合在空气中,整个周府都可以闻到,都会深深的吸一口这沁人心脾的暗香。
往年,元宵赏灯回来,周冷歆都会因为大街上的人和灯给她带来无比的激动和兴奋,使她无法入眠,给父母亲大讲特讲各种有趣的灯,大谈特谈街上潮水般的人流。甚至,叫可儿在梅花树下摆了琴,抚上几曲。
但是今年的元宵,仿佛注定要成为一个不眠之夜的。只是这个“不眠”并不是因为激动和兴奋。
周冷歆是由魏子杰送回家的,时间并不算晚,戌时未过。李东白和魏子杰击败这些蒙面人后,并没有追赶,一是摸不清这些人的来路,二是怕他们调虎离山,毕竟保护小姐要紧,周冷歆受的惊吓可是不小,浑身不停的哆嗦,虽有可儿搀扶着,但可儿自己也在一阵阵的颤抖。所以,虽然四人结伴又去看了一些灯,但每个人的心思都不在灯上,看了也索然无味。所以,当周冷歆提出回家的想法时,李东白和魏子杰立刻同意了。
周府的正厅里灯火辉煌,周正祥和夫人在青平街上随便转了一圈,也算是去赏了一回灯,刚刚回来,正坐在那里喝茶聊天,等女儿回家。女儿难得出门,虽有可儿陪着,但总是不放心。
他们本以为女儿今晚一定是乐不思蜀了,起码再过一个时辰,夜深了才会想到回家。可出乎意料,竟这么早就回来了,而且是由外甥陪着一起回来的。尤其是女儿的神情,更是让他们心生疑虑。因为周冷歆见过父母之后,一句话也不讲,就说要回房歇息了。母亲愣了一下,起身要拉住她,被周正祥用手势阻住,待周冷歆和可儿离开以后,才回过身来问魏子杰究竟发生什么事?
魏子杰躬身作揖,见过舅舅和舅妈,然后把他和李东白在山水茶楼喝茶时,看到蒙面人要劫持表姐,然后他们去相救之事,粗略的讲了一遍。尽管他没有讲出一些具体的细节,但周夫人早已吓的面如土色,目瞪口呆。周正祥虽然见多识广,处事老练,城府很深,但一听到自己的宝贝女儿遭遇如此凶险之事,也不由得大吃一惊,瞪了眼睛回不过神来,似乎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过了半晌,他才想到,这样的事发生在他女儿身上,绝不偶然。如是普通的盗贼山寇,为的是钱财,应该把巨富商贾作为劫持目标。如果是江湖帮派,他也没有仇家。听魏子杰所言,这些人完全是有备而来,为了一个柔弱女子,竟然派出九名武士,他们究竟想干什么?为了周冷歆还是为了我这个中书令?一时茫然,毫无头绪,突然间想起魏子杰说的救命恩人李东白,忙问:“对了,子杰,你把李东白这个人讲给我听听。”
“李东白绝对是个了不起的人,子杰虽然也只是今天初识,但已十分敬佩。刚才见识了他的武功,更是让我五体投地。”说起李东白,这位涉世未深性子耿直的官家公子,立即来了兴致,劲头十足的说:“上午在廊坊,恶霸莫爷仗势欺侮在那儿卖艺的爷孙俩,想强抢卖艺姑娘,就是李东白在他们危难之时伸出援手,把那横行霸道的莫爷打得跪地叫爷,苦苦求饶。不仅如此,他还给了爷孙俩一锭银子,让老人家去治伤。你们说,如今这世道,这样的人能有几个?今天也算是我运气好,遇到了。”
周夫人听后,有些动容,说:“子杰,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么好的侠义之士,又是你表姐的救命恩人,至少也该请他到家里来坐坐,也好让我们当面对他说一声谢谢。”
“这还不简单,东白兄就落脚在青廊客栈,本来说好,明天我去拜访他,到时,我一定将他请来,让舅舅和舅母好好看看这位武功高超潇洒脱俗的李公子。但只怕。。。。。。”
周夫人急问:“只怕什么?”
魏子杰故意低头沉思一下,突然嬉皮笑脸说:“就怕舅母见到以后,舍不得放他走了。”
周夫人一听,又气又好笑,说:“你呀,真是越长年纪越没有规矩,真要叫你爹好好管教才是。”
“别别别”,魏子杰双手乱摇,“舅母一句话,我爹会当真的,十天半月把我关在书房里,一大堆唐诗让我背出来,我可不想变成笼子里的鸟,书堆里的虫。”
“好啦,看把你急的。你舅母也只是说说罢了。今晚你表姐能够脱险,你也有功劳,我要好好在你爹面前夸夸你呢。单凭你也参与了帮助卖艺爷孙俩的事,说明你懂事了。”周正祥知道魏子杰最怕他爹,舅母一句玩笑话,看把他急的,故而连忙打了圆场。“子杰,夜深了,你就赶快回家去吧。最近朝廷没有什么大事,明天上午,那位李公子你务必请到,我要当面谢谢他,这可不是小事。”
魏子杰答应一声,告别舅舅和舅母,离开周府。周正祥夫妇俩因为女儿的事都没有一点睡意,夫人由丫鬟云香陪着,去女儿房里看看。周冷歆从小到大,一只老鼠都没有碰到过,哪里经得起这么大的惊吓,做母亲的自然是担足了心事。而周正祥独自踱步来到院中,满院梅香扑鼻,他又哪里有丝毫兴致去欣赏。
月上中庭,洒下冷冷的清辉。周正祥仰脸望天,今夜的月很圆,很亮,如是以前,他不免又会吟上几句或是赋诗一首。但此时的他,心里堆满的是一个个疑团:这些黑衣蒙面人背后的主使是谁?又有谁如此胆大妄为?如说这主使者是朝廷里的人,劫他的女儿为了什么?蒙吓拐骗,一件也对不上号,因为他虽是一品大臣,但处理政务,言行举止从来都是慎之又慎,既不疏远同僚,也不与他们过往甚密,无论如何想不出有人要打击陷害他的任何一点理由。但除此以外,这南汉境内,广州城里,又有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打中书令大人女儿的主意?
尽管他千思万想,又哪里会想得到,赵忠禄的荷花仙子之计,哪里会想到,这位看似对他十分尊重,常以笑脸出现的总管太监,已在他的面前挖了一个陷阱,正等着他自己往里跳呢。今晚李东白的突然出现,只是打乱了赵忠禄实行计划的速度,荷花仙子照样会送到皇帝的龙床上,冷傲的周冷歆照样会死,不管是她自己死还是被人弄死,到时,即使周正祥最沉得住气,只怕也要火山爆发而触怒天威,刘晟可是个无情无义,手段残忍的暴君,到时他的下场,只怕会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周正祥不是鬼谷仙子,这些,他又哪里能算得出来。
管家拿了件黑色大氅走过来,给周正祥系上,说:“老爷,半夜了,寒意浓重,回房歇息吧,明日还要上早朝呢。”
管家快六十岁了,是周正祥本家的一个亲戚,也姓周。平时家里的大小事务都由他管,对周正祥更是百般体贴呵护。周正祥把大氅拉拉紧,叹了一口气,缓缓的走回自己的房间。
夜,十分宁静。这个深深的宅院里,各个房间里透出来的光,也渐渐消失了,唯有清冷的月光,照着稀疏的树影,微风拂过枝头,发出轻微的沙沙之声,更增添了几分夜的沉寂。
周冷歆从床上起来,坐到窗前,拉开窗幔,透过白色的窗纸,托着腮,凝望着深邃的夜空。
刚才母亲来看她,问看到哪些灯,问有没有看到熟人,问那盏龙凤灯究竟有多神奇,问肚子饿不饿。。。。。。母亲轻声软语的,一点一点问,坐在床沿上,手不停的给她掖掖被子,摸摸她的额头。虽是十分轻松的问这问那,目光中却是满满的担心和忧愁。
但是,此刻的周冷歆哪里有心思来回答这些问题,她明知道母亲是好意,是为了让她紧张的心情因此得到缓解。她也想装作十分轻松,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与母亲闲聊几句。但是,她做不到。所以,假装想睡的样子,把母亲打发走了。
因为,周冷歆突然感觉到她的心里装进去了一样东西,这绝不是被劫持所带来的恐惧,也不是龙凤灯给她的惊奇,更不是难得出门走在这满街人群中的自由和快乐。
那么,是什么,让她在脑海中不停的出现一些奇怪的思绪,甚至变得心神不宁?
朦胧的圆月渐渐的变换成了一个人影,那是李东白。
周冷歆突然哆嗦一下,从幻觉中清醒过来,纤纤手指在脸颊上一抚,只觉热热的,下意识的朝旁边一看,可儿不在。是呀,深更半夜,又有谁会在自己身边,让别人从神情变化中窥测到自己内心深处的奥秘呢?
既然意识到了,那就不要去阻止,任由自己的思绪像空中的飞鸟一般自由自在的飞翔吧。
这就是一见钟情吗?她问自己。
李东白,萍水相逢,除了他的长相,除了他的武功,除了他儒雅的礼仪,除了他和自己同岁之外,还知道什么?什么都不知道了。
只知道,是他救了自己和可儿。
救命之恩很大,但这跟自己心里装的想的不一样。她似乎忽然之间明白,这世间唯独这样东西装进去以后,只怕是再也拿不走了。
可是,只是一面之缘,只是拔刀相助,时过境迁,像云一样的一个人,像风一样的一个人,留不住。自己一个姑娘家,又怎能向别人流露这样的心事?想到这里,她不免黯然神伤。
周冷歆断然没有想到,她与李东白又岂止是一面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