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几步路，终于到了京都最为豪华的景黎酒楼。
乐正姝一甩银票：“最好的雅间，最好的饭菜！”小二接住了银票，小嘴嘿嘿嘿一咧，鞠躬哈腰，一步一甩巾子，把她迎到二楼中间的东窗西楼，抬头赏月，低头观街景。
一年一度的花朝会，红男绿女相偕出游，也引来一大批摊贩的叫卖声，即将傍晚也不停，各摊子还早早亮起几盏小烛灯。妆品吃食，诗文画卷，在透过纱罩的灯光下，异常精美柔和。有一双男女，正对着楼下一个摊子前，握着一本书有说有笑。
“嗳，这是……”乐正姝揉揉眼睛，生怕是方才多喝几瓶桃花酒，醉眼把人认错。仔细观察了几遍，反复认清，湖蓝色衣裳的女子一定是乐正宁！
与她相视而笑的男子，是……
乐正姝恍然想起，乐正宁死前曾说过一声“明辉哥哥”。
赵明辉……曾经的赵小将军，他是为盛元碎裂的一颗顽石，死在随七王爷沈朝兵变那晚，他身中数剑，还是强撑到兵变成功的黎明。从此，盛元开始，安元消失。
她真是很讨厌他们。
乐正姝笑眼微眯，却没有笑意，又趴在阑干上一杯一杯倒酒。不小心倒得太多，有一线清酒落在面具摊旁的女子头上。
女子摘下面具，仰头看去，微微一笑把乐正姝嫌恶地打个冷颤。那个白瑛瑛，不知道欠了她什么，阴魂不散的！
白瑛瑛付了钱，对她眨了眨眼，便离开了摊子。
乐正姝重新坐在椅子上，拿起白瓷杯倒酒。
没过多久，十瓶桃花酒就被喝了个精光。
乐正姝脸上已经泛起红晕，脑袋也晕乎乎的，整个人仿佛置身九天云外，但嘴里还是舍弃不了春初的桃花酿。
“小二，小二！”乐正姝晃着酒瓶，大声呼道。
门顺应着而开，来的不是桃花酿，是一朵烂桃花。
白瑛瑛刚坐在乐正姝身旁，就被她打掉了面具。
“哎呀，好痛，公子怎么不知道怜香惜玉呢？”白瑛瑛嗔怪着倚着乐正姝。
乐正姝揪起了她偏灰色的头发，贴近了她的脸，眼神轻挑。“哪有香，哪有玉？而且我叫的小二，不是小、贱、人。”
白瑛瑛拿过她另一只握住酒瓶的手，顺势将瓶里的残滴送入口中，贪婪的舌尖俏皮地舔舐着红唇，诱惑的举动对男人可能相当管用，却使得乐正姝攥她头发的手劲加了几分，媚眼里顷刻水雾弥漫。
“公子对我好凶……”白瑛瑛很是委屈。
乐正姝嫌弃地放下手：“该！”
好好的兴致，楼下有一对“璧人”打扰，楼上又来个狐媚子扫兴！
乐正姝站起身又往楼下看去，他俩居然还在那里，看上去情真意切，缱绻笃真。“啧。”
白瑛瑛用起她的筷子，夹起食物就往口中送，听见乐正姝不耐烦的啧声，便张开鼓鼓囊囊的小嘴：“公子，怎么了？”
“看天作之合！”乐正姝强忍住打她的冲动，把思绪又放到楼下，喃喃自语。“哼，她抢了我的爱，他抢了我的愧疚，所以啊，他就对我既没有爱也没有愧……”
白瑛瑛放下筷子，轻轻贴在她的身后，狡黠的手往领子里探，被乐正姝狠狠打了一下，只好轻轻放在她肩上。“我们也可以是天作之合……”
“喂，你知道我是谁吗？”
“乐正府的二公子咯。”
“不是。”乐正姝笑着摇摇头，“我撒谎的。”
“哦。”白瑛瑛嗅着她的发香，“我也撒谎了。”白瑛瑛把她的头扭过来，与她四目相对，精明的眼睛也沾染了一丝醉意。“我撒了好多谎啊……”
温热柔软的唇迅速点在乐正姝的唇上，还没留下玫瑰唇脂的余香，那红唇的主人已经如小鹿般跳脱着远离了她的视线。
乐正姝缓了好长一会儿，脑子才转过来。“呸呸呸！”她无比嫌恶地将热气氤氲的茶水倒在手上，把自己整张脸洗个干净。
该死的女人，一想起她来就气得乐正姝浑身发抖，她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一顿！
被这么一惊一气，脑子突然清醒，饭也无心再用，喝了杯浓茶醒醒酒，就下楼回家。
刚到楼下，随意瞟一眼乐正宁那边。只见白瑛瑛站在乐正宁和赵明辉面前，不知说些什么，忽然又朝她仰头一笑，接着便一只手揽着赵明辉，一只手捂住他的下半张脸，相隔一吻。
这一吻，把三个人都整愣了！
趁着还没人反应，白瑛瑛便用丝帕捂着嘴跑开，路过乐正姝身旁时，还朝她抛个媚眼。
这次乐正姝倒没有嫌弃，能让乐正宁不舒服，看来这女人也是可以往来的嘛！
乐正宁被突然一吻惊吓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缓了缓心神，慌忙去安慰赵明辉。
赵明辉眉头紧锁，思前想后总觉得奇怪，而且那女子的样貌，他总感觉有些眼熟。
“喂，回家了，还要爹娘叫你不成？”乐正姝站在景黎酒楼门前，冲乐正宁笑喊。
乐正宁猛地一颤，看看赵明辉又看看乐正姝，慌慌地应一声就跟着乐正姝走了，还悄悄回身对赵明辉挥手，被乐正姝翻了个白眼。
乐正姝一进自己的千瑛阁，就倒头大睡。一觉醒来，自己已经是发解宽衣的样子，窗外阳光和煦，是个晴天。
难道她从景黎酒楼回来，就睡了一整晚吗？醉酒的头懵懵的疼，也不见春澜伺候。
“春澜，春澜？！”乐正姝朝屋外走去。
“哎呦！”一推门就把春澜推到在地，乐正宁一脸担心地扶起来她。
还没等她说话，乐正宁就开了口：“四妹，夫人罚春澜跪在地上，跪了一夜了……”
和主子一样的穿戴，还独自回家，让主子醉醺醺地回家，看来脾气一向随和的魏如萱也生气了。
乐正姝打发了春澜歇息，叫其他的丫鬟来为自己洗漱打扮，可谁都不如春澜伺候的舒服。
“哎……”小辫子被辫得毛毛躁躁，乐正姝一拍桌子。“算了！这点事都做不好，废物！”
丫鬟们慌忙跪地。
“一人领十板子！”
“是，小姐！”
眼看着丫鬟们退出房间，乐正宁忙起身。“四妹，不嫌弃，我给你梳头吧？”
乐正姝扫了她一眼：“行，你一向温良舒嘉，谁比得了你会伺候人呢？”
入了宫，她伺候她，没想到在家里，她也要装出温顺的模样，好像勾引沈朝的狐狸精不是她一样！
乐正宁一向受惯了乐正姝的冷嘲热讽，面对她一席话，不过一笑淡然。
不过她倒生了一双巧手，不仅古筝技艺精湛，绾发更衣也是细水长流般的流畅舒服。
“不错，是个伺候人的好苗子。”乐正姝观望着铜镜里的自己，逗弄着轻晃的步摇。“是不是，也伺候过了你身边的那个人呀？”
乐正宁的身子立刻僵直，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妹妹居然对她说出这种侮辱之语，羞红着脸，连连摇头，大颗泪珠滑落，捂着嘴不让抽泣声被听见。
“行了……是我说错话，对不住了。”乐正姝知道自己这番话实在是对她太过羞辱，但还是不打算退步。“不过，我很想知道，那男人是谁呀？”
乐正宁愣了一下，言辞闪烁，然而神情坚定，始终不肯说出口，颇有种刚柔相合的架势。
眼前的女子，眉间若蹙。乐正姝一直觉得这位三姐姐是个软柿子，直到她引颈自尽时，才觉得她是个烈火本心的人。
“哎，罢了，我得再睡会，你出去吧。”乐正姝佯装着打个哈欠，躺在小榻上。
乐正宁稍稍行个礼，把门轻轻带上。
乐正姝还记得，乐正宁于安元二年春入宫为妃，好像是沈朝在一片竹林里碰见了她。
她入宫那日，天上雁鸟徘徊，她死时，宫人说听到雁鸟凄呜，此后不曾见过成双成对的大雁盘旋皇宫。她死后被追封贵妃，乐正姝的贵妃之位降作婕妤，从封号“宜”改为“温”。
她忘不了她死的时候。
她只是照平时那样欺负她，砸些物件，打骂她几下，只是没想到把她身上藏着的匕首给打落在地上。
乐正宁宝贝那把匕首，想去捡，却被乐正姝踩了手。春澜捡起匕首，送给傲气的贵妃娘娘。乐正姝斜眼把玩了一会儿，娇笑：“这是你的情郎给你的，这么紧张？”乐正宁入宫以来便是一张静默淡雅的脸，如今竟忙含泪磕头：“求贵妃还我……”
她本就讨厌这位软弱不堪的庶姐，仗着自己嫡女的身份，从小就欺负她。现在她居然成了只比她低一品的昭仪，后宫嫔妃赶着巴结她，常去她的若水宫行走，她的宜凰宫不再是门庭若市了。
更可恨的是，沈朝的心也被她夺去了一半。可她还自命清高，沈朝去她宫里时，她竟敢时常把他拒之门外……想到这，她就恨得牙痒痒。
“好，本宫还你……”
乐正宁惊喜地抬起头，只见匕首闪烁寒光，朝她的脸划来。“啊——！”鲜血从划痕里喷涌而出，伴着一声凌厉的凄叫和不断落下的眼泪，染红了乐正宁的衣裳。“贵…贵妃……”春澜的声音一颤一颤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扑通跪下。乐正宁的宫人被打发在外头守着，听见昭仪的惨叫，赶紧去禀明皇上。
匕首从手中滑落，乐正姝一时迷了心智才对她出手，现在看着倒地哭泣的昭仪，不断流淌在地上的血，还有跪着的春澜，沾血的匕首，连自己的衣裙上都有几片血痕……她回过神来，喘着气转身要离开。
“昭仪，别！”春澜惊呼，乐正姝回头，只见乐正宁攥紧了匕首，她就坐在地上，泪和血液混淌，不屑的目光看着惊慌失措的贵妃，轻轻呢喃：“明辉哥哥，宁儿来陪你了……”
乐正姝吓得花容失色，眼里噙满了泪，连话都来不及说，就眼睁睁看着明晃晃的匕首划破了庶姐的脖颈，惨艳决绝……“不，不…不会的……她怎么会死……”
“你在做什么！”熟悉的声音里带着浓烈的怒气，失了往昔温柔。“我……不是我……”乐正姝如鲠在喉，想解释也说不出口，只能由着豆大的泪珠儿落下。春澜俯地低头，不敢妄言。
沈朝从她身旁快速走过，将乐正宁抱起，也不顾血色玷污了他的玄袍，直接走出了宫，时不时柔声唤着她的名字，没瞟过乐正姝一眼。
乐正姝一下子瘫倒，裙子被血浸透也毫不在惜，春澜爬到她身边小声安慰，她也一句话没听见。泪一行接一行，紧咬红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但抽泣声还是止不住越来越大。
她没想过三姐姐会这么决绝，更没想过沈朝会对她视若无睹。她对他一见钟情，不顾父亲阻碍向先帝请求赐婚，吃了三年的苦，终于成了贵妃，他却只再喜欢了她两年，就把心思移到了她向来不屑一顾的姐姐身上。
她恨这个姐姐，恨她庶出身份低微，恨她才和沈朝见一面就把他迷住，恨她成了昭仪抢她的风头，恨她不理自己心爱的男人让他失落……
可她心里也从来都叫她一声姐姐，原以为自己只是耍了脾气，却没想到害死了她，还因此让沈朝冷落自己、诬陷父亲谋反。
可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错啊。
乐正姝用纱巾蒙住脸，任凭泪水横淌着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