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理与学识,即使我们对这两种能力都有意识地给予全部的信任,但是仍然不能够使我们达到行为的准则,除非我们的灵魂经过了实践的考验与培育,才能够去面对生活的历程;否则,一旦遇到突发事件,我们的灵魂就会不知所措。因而,那些希望能够有更大成就的哲学家,就不甘心在和平与荫庇中等待命运的逼迫。他们总是喜欢走在事物的前面,有意去接受困难的考验。有的人抛弃了家产,心甘情愿去过穷苦的生活,有的人则去做工,节衣缩食,锻炼自己吃苦耐劳的精神。
古代有的人非常善于利用时间,甚至希望能够试验和体会死亡的滋味,他们聚精会神地观察死亡道路究竟是怎么样的,但是他们并没有回来给我们提供信息。因为正像卢卡努所说,没有人在冰冷的死亡中安息后再醒过来。
凯尤斯·朱利乌是罗马的贵族,他高尚而沉着,但是却被恶魔卡利古拉定为死罪。他所表现出的坚定不移,令人叹服,在他即将被刽子手行刑的时候,他的一位哲学家朋友问他:“凯尤斯,在这个时刻你的灵魂怎么样啦?在做些什么?在想些什么?”他回答说:“我的思想在作准备,全神贯注,我想知道在这个稍纵即逝的死亡时刻,我是不是可以看到灵魂出窍,灵魂对以后的事会不会有感觉,我如果能够了解到情况,以后又能够回来的话,我会告诉我的朋友。”这个人不但在临死前进行哲学思考,而且也还对死亡进行着哲学的探讨。在如此重大的关头还有闲情逸致想到其他的事情,甚至还要把死亡作为课题,这是多么自信,也多么勇敢自豪啊!也就是卢卡努所说的:即使在咽气的时候他还支配着自己的灵魂。
然而,我总是觉得应该有办法去习惯死亡,也能够体会死亡。我们可以进行试验,虽然不完整也不完美,但至少不是毫无用处的,可以使我们更加坚强和自信起来。我们如果不能投入死亡,但是却可以靠近死亡,认识死亡;我们如果不能进入死亡的王国,但是至少可以看到和走上进入死亡王国的道路。有的人让我们多看一看我们的睡眠状态,这是有道理的,因为睡眠与死亡的确有相似的地方。
我们从清醒的状态进入睡眠是多么容易!而我们失去光明和自己又是多么不在意!
睡眠的功能使我们失去一切行动和感觉,但从表面上看来这是无用的和违反自然的,除非自然通过这个现象告诉我们,是自然创造了我们,生和死都是这样,并没有什么差异。我们一旦有了生命,自然也就向我们展示了它给我们此生以及以后所准备的不朽状态,为的是我们去逐渐习惯,并且不要产生恐惧的心理。
但是那些一旦遇到激烈的事故就会突然心力衰竭的人,那些失去一切知觉的人,在我看来,他们看到了死亡的本来面目。因为就在过渡的一刹那,不用担心其中所包含的艰难或者不愉快,主要是因为我们没有时间去感觉。我们的痛苦是需要时间的,死亡的时间是那么短促,必然无法让人感觉。我们所害怕的是走向死亡,这才是我们所能够体验的。
有许多事物在想像中好像比在实际中夸大了许多。在我的一生中,大部分时间身体是健康的,还可以说是精神抖擞、热情奔放的。这种充满朝气和乐观的心理使我即使想到疾病也不会畏惧,然而当我真得了病,我就会觉得病痛跟畏惧相比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每天都会有以下的感觉:我坐在一间舒适温暖的客厅里,而外面却是黑夜中风雨交加,我就会为那些在野外的人感到惊恐和悲哀,如果我自己也遭受到风雨的袭击,那么我决不会去想其他地方了。
不论白天黑夜幽居一室,我好像是不能够忍受的。有的时候,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要在里面待上一个星期、一个月,在这段时间里我总是忧心忡忡,衰弱无力。我会发觉健康的时候对病人的同情要远远超过我自己生病的时候,因为在生病的时候我要同情的是我自己,我的想像力往往会把事情的真相夸大一半。我希望我对死亡的想像也是如此,因为并不值得我兴师动众、大惊小怪,只是害怕承受不了死亡的重压,所以无论怎么做,我们也不会给自己带来多少方便。
我要写的并不是我的一举一动,而是我和我的本质。我主张在议论自己的时候要小心谨慎,在提供证明时要认真,不论褒与贬的态度都应该是毫无区别的。如果我觉得自己是善良的、智慧也还可以,我就会大声地说出来。故意少说话,其实是非常愚蠢的,而并不是谦虚。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低估自己其实是怯懦和吝啬的表现。虚伪不能够成为美德,真实也从来就不是错误。高估自己,并非就是自负,通常情况下还是由于愚蠢。过分的沾沾自喜和不恰当地自怜自恋,按照我的看法,才是这种恶习的本质。
戒除自恋恶习的最好药方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就是不但不谈论自己,而且还要不想到自己。骄傲存在于思维之中,语言只是起了很小的一部分作用。他们认为独自过日子就是一种自我欣赏的表现,自己思考更是一种自恋的行为。这话或许没有错,但这只是一些对自己不甚深究的人,还有那些喜欢事后装聪明的人,依靠幻想和懒散来得到满足的人,自我膨胀和向往空中楼阁的人,总之是那些把自己看做不同于自己的第三者的人,这样的人心中才会产生这种自恋的感觉。
谁如果自我陶醉,贬低别人,那么就请他转过眼睛朝向过去的世纪,历史上可以把他踩在脚下的英雄豪杰数不胜数,他就会自愧不如。他如果以为自己是英勇无比的,那么就让他阅读两位西庇阿的传记,还有那些军队和民族的历史,远远地把他抛在后面。没有什么单一的品质可以使人踌躇满志,他就必须同时记得自身还藏有许多的弱点和缺陷,最后还不要忘记人生的虚妄性。
只有苏格拉底曾经严肃地探究过他的上帝的训诫,那就是人要有自知之明。通过这样的研究可以认识到人需要自己贬低自己,因而他才可以被称为贤人。他勇敢地通过自己的口来剖析自己,才能够做到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