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介存谓：“梦窗词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追寻已远”①。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②中，实无足当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③二语乎？
【注释】
①“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追寻已远”：出自清朝词论家周济的《介存斋论词杂著》，王国维将“天光”误作“水光”。
②《梦窗甲乙丙丁稿》：即吴文英的词集《梦窗词稿》，因其以甲乙丙丁厘目，故有此称。
③“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出自南宋词人吴文英的《踏莎行·润玉笼绡》。
【译文】
周济评论说：吴文英有写得好的词，例如“天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追寻已远”。不过，我看完吴文英的《梦窗甲乙丙丁稿》，却发现其中没有一片词足以和以上评论相称。如果非要找出来的话，也大概只有“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这两句了吧？
【评析】
在这一则，王国维引述周济的语，并对其略加辨正，认为吴文英词没周济评价的那么好，格调比较低。他否定吴文英词其实就是间接否定“近人”词，因为晚清自王鹏运、朱祖谋等开始，对吴文英词倾注了极大的关注，并利用他们在词学上的声誉而影响了一代词风。
周济是常州词派的理论家，但他对创始人张惠言的词学思想多有充实和调整。张惠言曾非议吴文英词，在其《词选》中未录吴文英词，但周济则予吴文英词以一定地位——不仅在《宋四家词选》中将吴文英词作为学词门径之一，还在相关著作中对吴文英词做了重新定位。周济认为，自南宋张炎以“七宝楼台”讽喻吴文英词之后，词论家多以靡丽晦涩定评吴文英词。事实上，吴文英词题材多种多样，某些优秀作品有从容而明秀的风格，言外不无深远之致，给人以较大的联想空间。
王国维对周济的评定态度矛盾，一方面说吴文英词集中“实无足当此者”，否定周济的评定，一方面又举出“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来印证周济的评定，颇有意味。而事实上，“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写静中隔江观雨，将视觉、听觉融通来写，而晚风菰叶何以生怨？不暇再说，尽在言外。这不仅切合周济所说的“追寻已远”，也切合王国维自己所追求的“深远之致”。吴文英词集中类似这样的句子并非仅此二句，只是王国维对吴文英极端不满，因此也不愿再引用其他优秀词句了。
【参阅作品】
踏莎行
（南宋）吴文英
润玉①笼绡，檀樱②倚扇。绣圈③犹带脂香浅。榴心空叠舞裙红④，艾枝⑤应压愁鬟乱。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⑥。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⑦生秋怨。
【注释】
①润玉：指玉肌。
②檀樱：芬芳的樱桃小嘴。
③绣圈：彩绣项圈，此处指颈脖及妆饰。
④榴心空叠舞裙红：形容百褶石榴心红色舞裙。
⑤艾枝：端午以艾为虎形，或剪裁纸为小虎形，粘艾叶以戴。
⑥红丝腕：五月五日以五彩丝系臂，用以避邪。
⑦菰叶：蔬类植物，生浅水中，春月生新芽如笋，也叫茭白。
【鉴赏提示】
这首词是作者在端午之日忆念他苏州去姬的感梦之作。这与一般的感梦词又不完全一样，把梦中所见之人的容貌、服饰描摹得极其细腻逼真，并没给人以缥缈恍惚、迷离朦胧之感，因而使人一时很难看出是在写梦。就连最不喜欢梦窗词的王国维对此词中“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一句大加赞赏，称其足以当得起周济对吴文英词的评价。这不仅是因为这两句所摄取的眼前景物——“雨声”“晚风”“菰叶”既衬托出、也寄寓着作者在梦醒后难以言表的情思和哀怨，同时兼有以景托情和融情入景之妙；还因为这两句又是以景结情，宕出远神，既合乎沈义父所说的“结句须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乐府指迷》），也做到了沈谦所说的“以迷离称隽”（《填词杂说》）。我们在欣赏此词时，仔细品味一下王国维眼中吴文英词最亮眼的这两句吧！或许，这会给我们带来美的感受和新的发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