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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帅克给弥留者行临终涂油礼

奥托·卡茨神父坐在那儿,满腹心事,他在研究一份刚来的军政部颁布的军令。军令的内容如下:

在此次战争期间,本部现决定撤销原有之关于军人临终涂油礼之诸条例。现向军中各随军神职人员颁发以下条令:

一、前线各处取消军人之临终涂油礼。

二、重伤员严禁被送往后方接受临终涂油仪式。凡违反本禁令者,军中神职人员有责任将其立即送交军事部门加以严肃惩处。

三、后方各军医院,可集体举行临终涂油仪式,但需经军医官同意,且必须在不妨碍军事部门正常工作之前提下举行。

四、如有特殊情况出现,经后方军事医院管理局批准,可为个人单独举行临终涂油礼。

五、军中各随军神职人员有应军事医院管理局之需,为其指定之人施行临终涂油礼之责任。

神父又拿起另一份文件读了起来,这份文件通知他第二天查理士大街军医院的重伤员们要举行一次临终涂油仪式,需要他前去主持。

“帅克,帅克,”他大声喊道,“还有比这更糟糕的吗?整个布拉格难道只有我一个随军神父吗?上一回不是有个虔诚的神父在这儿住过吗,为什么不派他去呢?见鬼,跑到查理士大街去行什么临终涂油礼,我早就忘记那玩意该怎么做了。”

帅克回答说:“神父先生,我们只要去买一本教义问答就行了,那上面肯定有仪式说明的。对外国人来说,导游手册是十分有用的,而神父需要的就是教义问答。阿马伍泽修道院以前有个园丁,想当个穿僧袍的见习修士,这样就不会干脏活累活了。于是就买了本教义问答,研究祝福礼应该怎么行,唯一可以从原罪中获救的人是谁,良心纯正应该是怎么样的,还有一些别的七零八碎的问题。后来,这个园丁偷偷地把教堂菜园里一半的黄瓜都私底下卖掉了,最后被从修道院一脚踢了出来,弄得灰溜溜的,很不光彩。上次我遇见他,他私下还对我说:‘即使我没买什么教义问答,我也一样会把黄瓜卖了的。’”

帅克把刚买到的教义问答拿给神父看,神父一边翻看一边说道:“你来看,这儿,临终涂油礼必须要由神父主持,且必须用担任圣职的主教提供的圣油。喂,帅克,我早就知道咱们自己是不能举行这个临终涂油礼的。快读给我听听,这临终涂油礼到底应该怎么做呀?”

于是帅克就读起来:“方法是这样的:神父应把圣油涂抹于病人各感觉器官之上,涂油同时还应口诵祷文:‘主将以此神圣之临终涂油礼与其至善仁慈宽恕你,饶恕你由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言谈、触觉和行走而犯下的一切罪孽。’”

“我真想不明白,帅克,”神父于是说,“你能告诉我,一个人的触觉能犯什么罪呢?”

“那可太多啦,神父先生。打个比方吧,把手伸进别人的口袋啦,或是在小型舞会上……您应该能知道我要说的意思吧,您想那应该是个什么情形呀。”

“那么,行走呢,行走能犯什么罪呢,帅克?”

“再打个比方吧,一个人想让别人同情他,于是就突然装作腿瘸了的样子走路。”

“嗅觉呢?”

“比方说某个人讨厌某种难闻的气味。”

“味觉呢?味觉能犯哪种罪过呢?”

“这简单,比如什么东西对某人的胃口啦等等。”

“那言谈呢,帅克?”

“神父先生,这恐怕就要关系到听觉了,如果,某个人唠叨个没完没了,而叫别人硬着头皮听他讲,那又会怎么样呢?”

当奥托·卡茨神父听完帅克的这些极富哲理性的言论之后,他就默不作声了。过了许久,他才又说道:“那么,我们还必须弄些主教供给的圣油,你去买一小瓶吧,军需处我想大概是不会提供这种圣油的,这里是十克朗。”

于是,帅克就动身去找那种主教供给的圣油了。谁知道这种圣油比童话里写的复活水还要难找好几倍。

帅克一连跑了好多家药店,他进每一家一张嘴就说“对不起,我买一瓶圣油”,别人听了,要么是一阵哄堂大笑,要么就以为他是疯子,吓得躲进柜台后面去。而从始至终,帅克都表现出一种十分严肃认真的神情。

帅克买不到油,于是想到也许可以去成药店碰一下运气。在第一家成药店,帅克被一位助理药剂师赶了出来;在第二家成药店,人们听到他说什么“圣油”,立刻就要给医疗站打电话;在第三家,热心的药剂师想到了一个应急的办法,他告诉帅克在长街有一家叫普拉特公司的专营油和漆的商店,他们的仓库里一定有帅克要的那种“圣油”。

帅克赶到药剂师告诉他的那家公司。果然,这家商店经营灵活,它的店员决不会让一个顾客没满足要求就空手而归。比方说,一个顾客要买点香油脂,店员们大概会倒给顾客一些松节油来凑合着用。

于是,当帅克说出他的需要——十克朗的圣油的时候,那家商店的老板立刻告诉一个店员说:“多逊呀,倒一百克三号的大麻油给这位先生。”

店员一边用纸把装油的瓶子包起来,一边以老练的生意人的口气告诉帅克:“先生,这是绝对的一等品,我保证。如果您还有什么需要,比如油漆、刷子、干性油之类,欢迎惠顾本店,我们十分乐意为您效劳。”

就在帅克满世界寻找圣油的时候,卡茨神父正手捧教义问答,在家专心致志地复习那些他在神学院学过却丝毫没有记住的东西。他不禁为一些他极为欣赏的精彩语句而会心微笑。例如其中有这么一句解释的话:“‘临终涂油礼’一词源自教会施行的一切神圣涂油礼中最后的一次。”

还有一句,“每一个奄奄一息,身处弥留之际然尚具清醒神智之基督教或天主教教徒均应受施临终涂油礼。”

还有下面这句:“病人在仍有记忆能力之情况下,如有可能,务必接受临终涂油礼。”

传令兵随后又送来一封公函,信上通知神父说:明天出席那场临终涂油仪式的还有由贵族妇女主办的“士兵宗教教育协会”。

一些疯疯癫癫的老太婆组织了这个什么“士兵宗教教育协会”,还在医院里不停奔走,把一些带有一张彩色插图的故事书散发到伤兵的手中。这本故事书里都是关于为皇帝殉难的天主教的忠勇士兵的故事,那张彩色的插图画的尽是人和马横七竖八的尸体、四脚朝天的炮架,还有炸翻了的装弹药的车什么的。远处画的是爆炸的榴弹和燃烧的村子。近处画着一个被炸断了腿的士兵,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一个天使俯下身,把一个垂有缎带的花环送给他。缎带上写着:“今日你便将随同我前往天堂”。而那个快死的士兵似乎看到有人给他拿来了冰淇凌般,满脸堆着幸福的傻笑。她们此处还散发一些圣徒的画片。

神父合上这封公函,用力啐了一口,明天大概又有热闹看了,他想。

卡茨神父一直把这个什么协会称为“苟合会”,还是在好几年前,他就知道她们这些人了。那次他在依克那切教堂给士兵布道,他添油加醋,凭空胡诌了一通长篇大论。当时那些协会的成员就坐在上校的身后。有两个身材瘦长、穿黑裙子、挂长念珠的女人一直对他的讲道表示赞同,她们拉着他进行了一次长达两小时的、关于士兵宗教教育问题的讨论。最后,神父忍无可忍,终于对她们说:“亲爱的夫人们,实在对不起,我必须走了,因为大尉还等着我呢,我们约好了一起去打‘费布尔’牌[21]的。”这才脱身离开了。帅克从普拉特公司回来后,十分郑重地向神父说:“咱们的圣油,终于弄到了。看,三号大麻油,真正一等品。这些油我看足可以为整个团的人举行一次临终涂油礼了。那家买油的公司真是有信誉,他们还出售干性油、油漆以及小毛刷什么的。嗯,我想,咱们大概还得再弄一个小铃铛来。”

“你说什么,要个铃铛干什么用?”

“是这样的,神父先生,我们应该一边走一边摇得铃铛叮当响,因为我们带着三号大麻油追随圣父向前走,人们应该脱下帽子恭敬地向我们行礼才对。从古至今,一直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这种仪式的神圣性可以和圣体节[22]相提并论,虽然别的时候人们都不理睬我们,这时却必须毕恭毕敬地向我们脱帽并且小心地向我们行礼才行。尊敬的神父,我认为我马上就应该去弄个铃铛回来才是,我想您大概不会反对吧?”

得到了神父的准许,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帅克就已经买了一个铃铛回来了。

他显得兴奋不已:“就在‘十字’客栈门口就有卖的,可是因为人们总是进进出出的,害得我等了半天,说真的,还没买到时,我真的有点着急了。”

“帅克,我要去一趟咖啡馆。如果有人来找我,就先让他等我一会儿。”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有一位头发灰白、目光冷峻、腰杆挺直的先生走了进来。这人神情冷漠,上了些年纪,总让人觉得不怀好意。他要是对着你看,那样就像他是这个世界的毁灭者,是被命运女神派来把我们这个星球从宇宙中抹去的魔鬼一样。

他谈吐粗俗鲁莽,尖酸刻薄。当他听说神父去了咖啡馆时,大为不满:“不在家?去什么咖啡馆?还要我等他?那好吧,我一直等到他回来,哪怕是明天早晨。还账他说没有钱,却有钱去该死的咖啡馆,真见鬼,他还算个神父吗?呸!”

他把一大口痰吐在了厨房的地板上。

“噢,请不要在这儿随地吐痰,先生。”帅克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家伙。

“不许我吐痰,好,我再吐一口,你看好了!”冷峻的家伙生气地回敬道,同时,第二口痰落在了地板上。“一个随军神父,不知羞,真是不害臊,不要脸!”

帅克觉得应该提醒一下这个人:“一个有教养的人,不应该在别人屋里吐痰。你以为反正现在是世界大战,所以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你看起来简直像个无赖,请放规矩点,别跟流氓一个样,举止要温文尔雅,言谈要彬彬有礼,你这刁民,难道这也不懂吗?”

听了这番话,冷峻的家伙怒火中烧,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浑身发抖地大喊道:“你说什么?你敢骂我是无赖?我是无赖,那你倒是说说,我是什么样的呢……”

帅克双眼瞪着他的脸答道:“你,是一堆臭屎!你在这里,别人的家里,就像在电车、火车那样的公共场所一样随地吐痰。以前,我总不明白为什么到处都有‘禁止随地吐痰’的牌子,现在我知道了,谁都认识你,那些牌子都是专门为你才挂上去的。”

冷峻的先生气得七窍生烟,他急着要找到一大堆“动听”的骂人的话,好指名道姓地把帅克和神父骂个狗血喷头,于是他默不作声,搜遍枯肠,想找到合适的词句。不久,他便像火山喷发一样骂了一长串。

当那人把最后一句话“真是一路货,你们这两个流氓恶棍”骂完,帅克才平静地开口问道:“你是已经骂够了吗?那么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话吗?有的话趁还没滚下楼赶快说出来吧。”

而这时,刚才那位滔滔不绝的家伙,已经精疲力竭,一时再也说不出来什么了。于是,帅克认为时机已到,不需要再等了。

他利落地打开房门,一脚把冷峻的先生脸朝门踢了出去。这一脚力道真不小,恐怕世界足球锦标赛的最佳射手见了也会自叹弗如。

这还不算,站在楼梯上,帅克还对着那个冷峻的老头的背影大吼道:“再去别人家串门的时候,记着要学会讲礼貌。”

于是,那个吃了大亏的冷峻先生只好在窗下徘徊,等着神父赶快回家。

而帅克则打开窗户严密地监视着他的行动。

神父终于回来了,神父带着那个刚才被踢出去的客人又回到了房间里,两个人面对面坐在椅子上。

帅克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拿来一个痰盂放在客人的前面。

“我说帅克,你这是做什么?”神父问。

“报告,刚才就在您回来之前,我们刚刚吵了一架,很不愉快,原因就是这位先生总把痰吐在地板上。”

“我们两个人之间有些事情要谈。对不起,帅克,请你先出一下。”

于是帅克向神父敬了个军礼:“是,我这就出去,神父先生。”

帅克走进了厨房,而房间里两个人的谈话颇有意思。

“您大概是为那张期票而来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神父问道。

“不错,我希望你能……”

这时神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常常会一不留神陷进了一种困境,只剩下希望。‘希望’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词呀!‘信仰、希望和爱’就如同一株三叶草,‘希望’是其中的一个叶片,只有它,才能叫人摆脱混乱麻木的生活,重新鼓起勇气。”

“对不起,神父先生,我希望,这笔钱……”

神父打断了客人的话:“尊敬的先生,没有问题。我想重复一下我刚才的话:‘希望’能让人重新振作起来,充满生活的勇气,您看您不也还充满希望么?您有多么高尚的理想呀,那就是做一个无罪而纯洁的用期票放贷的债主,居然希望别人能够按时还钱给你的,您是如此地没有丧失希望不是吗?您希望着我虽然连一百克朗都没有,却能按时还给您一千二百克朗。”

“这么说,这么说,你……”,那位冷峻的先生现在变得结结巴巴的了。

“是的,我现在……”神父回答。

“这简直是诈骗,是骗局,先生,你欺骗了我!”那位客人变得怒不可遏。

“请安静点,好吗?尊敬的先生……”

客人站起来大叫:“骗子!你忘了当初我是那么信任你。”

“这儿太闷了,先生。”神父说道,“您需要换换空气,那会对你有好处的。”

神父转身对厨房喊道:“帅克,这位先生想出去一下,好呼吸一些新鲜空气。”

“报告,神父先生,我已经请这位先生出去过一次了。”帅克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

“那么就再来一次吧!”神父以命令的口吻说道。这道命令被干净利落而又十分无情地立即执行了。

“现在解决了,神父先生。”当帅克从走廊里回来时,得意地说道,“在他想在这儿捣乱以前,我们就先把他收拾了。”

神父笑了笑,道:“这回看见了吧,一个人要是不尊重神父,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圣徒曾说过:‘敬重神父,即敬重基督;欺侮神父,即欺侮基督。神父乃是基督的代言人。’赶快弄些火腿煎蛋,再来点波尔多白葡萄酒,明天的仪式一定得准备周全,我们还要好好商量商量呢。晚祷文不是说吗:‘敌人施于此房屋的一切诡计,将由于主的恩典皆遭失败。’”

然而世间有些人是冥顽不化的,那位冷峻的客人恰恰是其中的一个,虽然他已经两次被帅克赶出这间房屋了。正当晚饭端上餐桌的时候,门铃又响了。帅克去开门回来报告说:“他又来了,神父先生。为了我们能安静地享用晚饭,我现在把他关进了淋浴间里。”

“噢,帅克,这样做似乎有点儿不妥吧,”神父对帅克说,“不是有句俗语:客进房,家事旺。古代宴会的时候,为了给赴宴的人消遣,常常会请一些小丑来的。让他进来吧,我们也好好地乐一下。”

没多久,那个固执的客人就神情沮丧地跟在帅克的身后进来了。他望着房间和餐桌,垂头丧气。

神父显得很和气:“请坐,您来的正是时候,我们的晚餐马上就吃完了。刚才的主菜是龙虾和鲑鱼肉,现在上的是火腿煎鸡蛋。我们大开宴席,谁让我们总是能够借到钱呢?”

“我希望你们不要拿我逗乐,”神情沮丧的客人说,“这已经是我今天第三次来这儿了,我希望,能够把一切事情都弄明白。”

帅克说:“报告神父先生,他是一条水蛭,地地道道的水蛭。和力布尼的波谢克一样。在‘爱克斯那尔’酒店,他一晚上得被撵出十八次,可每次都说忘了烟斗又转了回来。他可以从窗户爬进去,从厨房翻墙去夜餐厅,再从地下室钻到啤酒室,如果不是消防队从屋顶上把他拉了下来,他也许会从烟囱爬下来。他这股耐性足够当个部长或者议员了!人们为了对付他真是把什么办法都用尽了。”

帅克讲得兴致勃勃,但完全是白费力气,那固执的先生压根就没听进去一个字,他一直自顾自地重复这句话:“我应该把这整件事弄个清清楚楚,请你听我讲,行吗?”

“请说吧,尊敬的先生,”神父回答说,“说吧,我们要继续吃饭了,你想说多长时间就说多长时间,我想我们应该不会妨碍您讲话吧?上菜,帅克!”

于是固执先生就讲了起来:“现在是在打仗,你知道的,如果不是打仗,这笔战前的借款我也不会催得这么紧的。我以前就遇到过倒霉的事,真是惨痛的教训呀!”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从口袋里把账本掏了出来:“你看,每一笔账我都记得一清二楚。雅那达上尉,欠款七百克朗,他在德里纳[23]河战役里被打死了;普拉什柯中尉,欠款两千克朗,在俄国被俘虏了;维西特莱大尉,也欠了两千克朗,却在加里西亚的拉瓦被自己的手下杀死了;这个马赫克上尉还欠我一千五百克朗就在塞尔维亚做了俘虏。喏,你看,这些人都是,这个没还我钱就阵亡在喀尔巴阡山了;这一个呢,也做了俘虏;还有这个淹死在塞尔维亚了;这个呢,现在还在匈牙利的医院里内,恐怕也快咽气了。这回您大概能明白我不是杞人忧天了吧。如果不够坚定不移,百折不挠,战争一定会把我彻底给毁了的。您大概会说,您是个神父,您不会受到战争威胁的。那么,请您看看这个人。”

那个账本马上就被伸到了神父鼻子下面,“这个人,波尔洛的随军神父,名字叫做马蒂亚什,一个礼拜以前死在隔离病院里了。他到现在还欠我一千八百克朗呢。我快后悔死了。这个家伙去霍乱病院给人举行临终涂油礼,结果一无所获,反而搭上了自己的一条命。”

“我说亲爱的先生,这是一个神父的职责,”神父反驳说,“明天,我也必须去给别人做临终涂油礼。”

这时帅克也不失时机地加了一句:“我们去的也是霍乱病院,您难道不想一起去看看舍己救人是什么样的吗?”

固执的先生又说:“您务必相信我,神父先生,我确实是走投无路了。战争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是为了彻底消灭我的债务人吗?”

“等到那么一天,您也被征集入伍了,必须亲赴火线履行兵役职责。”帅克说,“我和神父会为你祈祷的,为让您有幸被第一颗手榴弹炸死,我们会做一台弥撒的。”

“我是正正经经地和您谈事情,先生,”固执的家伙正色对神父说,“为使这件事尽早结束,我请求,请不要让您的勤务兵再搅和进来了。”

“神父先生,我郑重请求!”帅克说,“如果您还不下命令,命令我不再干预您的这桩事情,我就会一直努力维护您,正像一个好兵应该干的那样。这位先生想不靠别人,全凭自己的力量从这儿离开,这是十分正确的。而且,我也是十分在乎礼貌的,不愿意无故滋事。”

神父摆出一副旁若无人的神态对帅克说:“这一切都乏味透了,帅克。我原来以为这位先生会讲些好玩的笑话,我们可以开心一下的,可他尽管和你见过两次面了,却不讲情面地让我命令你不要搅和进这件事里来。在这样一个需要全神贯注倾注忠诚在主的身上的晚上,在重要的宗教仪式举行的前夜,他却不断地打搅我,一而再地使我从虔诚的信仰里逃离,从主的光辉中离开,仅仅就为那愚蠢的一千二百克朗的俗事。如果他还纠缠下去,我只好再对他说一次:我现在一分钱也不能还给你。为了不再让他继续打扰这神圣的时刻,我再也不想和他嗦什么了,帅克,劳烦你转告他一声:神父先生一分也不能还给你。”

帅克于是就冲着那个固执的家伙的耳朵大吼了一遍那句话,圆满完成了神父交给的任务。然而那家伙却仍坐着,原地不动。

“你问他一声,帅克,他想在我家里坐到什么时候?”神父说。

“如果您不把欠的钱还给我,我就寸步不移。”水蛭执拗地粘在椅子纹丝不动。

“既然是这样,帅克,我只能让你来处置他了。我把他交给你,想怎么办随你的便。”神父说着站起身,踱到窗子旁边。

于是帅克就一把抓起那位固执的客人的肩膀,“先生,走吧,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礼送你出门了。”

话音刚落,他就又重复了一次前两次的体操,干净利落,彬彬有礼地把那个固执的家伙轰出了大门。与此同时,卡茨神父正用手指在玻璃窗上有节奏地敲击着,那节奏正是葬礼进行曲。

经过了几步严肃的思考,神父愈发热烈而虔诚地信仰着上帝,他一心向往着主的恩德,于是深夜十二点的时候,一支颂歌传出了神父的房间:

我们的部队就要开走,

所有的姑娘伤心泪流……

帅克也合着这歌声一块唱了起来。

军医院里,明天将要接受临终涂油礼的两个伤员正热切地盼望着那个仪式。这两个人,一个是老少校,一个是后备队军官(他以前是个银行职员)。在喀尔巴阡山战斗中,两个人腹部都挨了子弹。两个伤员现在正肩并肩地躺着。那个后备军官希望死前能接受临终涂油礼,如果不接受这种仪式,就会破坏国家纲纪,因此他把临终涂油礼当作自己必须尽的义务。少校和他比起来,则要虔诚和聪明多了,他认为祈祷也许能让自己起死回生。

不幸的是,这两个伤员在临终涂油礼举行的前一天半夜都死掉了。第二天一早,当帅克和神父来到医院时,这两个人都已经脸孔青紫,好像窒息而死的人一样,而且早就给用床单蒙起来了。

当医院办公室有人告知他们两个现在已经不需要举行临终涂油礼的时候,帅克显得气急败坏:“神父先生,我们张罗了一整天,把什么都办得气派极了,可现在,全白费了!”

帅克说得很对,他们两个这一次真的是气派非凡。他们叫了一辆马车,神父手捧用餐巾包好的圣油,帅克则卖力地摇动铃铛。神父端坐在马车上,见到向他们脱帽致意的人就十分庄严地手画十字为他们祝祷。

实际上,尽管帅克一路上用力把铃铛摇得“叮当”作响,向他们脱下帽子行礼致意的人并不多。

路上有几个天真无知的小男孩一直追着马车跑,其中的一个还爬到了车厢后面,剩下的孩子于是冲着车大声喊道:“追呀,追呀!”

赶车的车夫对着马车后面甩了一鞭,帅克也使劲地冲着小孩摇那个铃铛。有一个女看门人,她一溜小跑跟上了他们的马车,画了十字,受了神父的祝福。随后却吐了一口唾沫说:“干吗拉着神父跑得那么快,简直和魔鬼一样,为了追车,我都快累得吐血了。”然后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走回去了。

对帅克的铃声反应最强烈的恐怕要算那匹拉车的母马了,它不停地扭过脖子向后看,想必是那响铃勾起了它的回忆,它有时在石子路上迈起舞步。

以上就是帅克和神父来回的空前盛况了。

神父来到医院办公室,向医院的会计报账,要求把临终涂油礼的费用结给他,他认为军事部门应该支付给他圣油费和路费一共一百五十克朗。

接下来,一场争吵在神父和医院院长之间爆发了。神父气得好几次用拳头砸着院长的桌子,大喊大叫:“尊敬的大尉,举行临终涂油礼可不是免费的。一个骑兵团的军官去养马场领一匹马,不是也得付给他出差费吗?我十分遗憾,要不是那两个伤员昨天晚上就死了,您恐怕还得再给我另加五十克朗呢。”

就在这时,帅克正在医院楼下的警卫室里等神父出来,他手里还捧着那瓶圣油。而其他的士兵好像对这瓶油很感兴趣。

有的说,这种油很适合用来擦刺刀和枪支。有一个年轻士兵说不应该亵渎圣物和上帝神圣的秘密,作为一个基督徒就应该对宗教寄予热望。

一个上了年纪的后备兵瞟了一眼这个毛孩子说:“但愿手榴弹能把你的脑袋炸开花。我们就是因为有这种热望才会被人当作傻子一样愚弄。战前,有个教权派的议员去我们那里游说,他宣称大地笼罩在和平的阳光中,大家应该如同手足兄弟一般和平共处。可战争刚打起来,这个混蛋就到处奔走,在各个教堂里祈祷我们部队早日凯旋。那家伙把上帝说得简直就是这场战争的总参谋长,好像是上帝在领导和指挥打仗。就在这个医院,我看到多少死人被埋掉了,还看到多少车被运走的折臂断腿的人。”

另一个士兵接着说:“把死人的衣服扒下来,又发给别的活着的士兵穿,死人赤身露体地被埋掉,那套军服却不断地被传给下一拨人。”

“直传到我军赢了这场战争。”帅克补充道。

他们的班长这时在房间角落里对帅克说:“你这样的勤务兵简直和饭桶差不多,你也想赢得战争?你们这种人真应该去火线看看,应该把你们赶去钻铁丝网,拼刺刀,爬坑道,做炮灰!像你们这样整天舒舒服服地躲在后方,谁不高兴哩?上火线去试试,谁也不愿意白白地送死!”

帅克回答说:“被人用刺刀戳个洞,依我看,还真不赖呢。或者叫人在肚子上打进颗子弹也不错,要不就让手榴弹给炸成两半,那可真好玩儿。自己看着自己的大腿和肚皮给炸得远远的,那一定会觉得挺怪的吧?不过他大概还来不及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就一命呜呼了。”

一个年轻士兵开始为他年轻的生命惋惜了,于是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偏偏生在这荒唐的年月,只能任人宰割,就如同进了屠宰场的牛羊。

一个以前是老师的士兵看出了他的心思,对他说:“关于战争的根源,有的学者根据太阳上斑点的出现来解释,这种斑点的出现总是预示着灾难的降临,比如罗马人夺取迦太基那一次……”

班长打断了他的话:“少高谈阔论好不好?今天你值日,赶快把地板打扫干净吧。什么太阳上的该死的斑点。关我们屁事呀!太阳上就是出现了两打斑点,难道我们能拿来当钱花吗?”

帅克插嘴说道:“可是那些太阳斑点真的挺管用的。那回,也是太阳出斑点,我就在一个酒馆里被人揍了一顿。打那时候起,不管去哪儿,我老是先翻翻报纸,看太阳上是不是又有什么斑点出现了。万一出现了,对不起,我哪儿也不会去了。我就这么过日子。还有那回,那次帕列火山大爆发,不是毁了整个马提尼克岛么?《民族政治报》上有篇文章,是个教授写的,那上面早就提醒人们太阳上又有大斑点出现了。真遗憾,岛上的人没看到那份报纸,于是就倒了血霉了。”

神父这个时候在院长办公室里遇见了一个让人厌恶的女人,她也是士兵宗教教育协会的会员,上了年纪却举止轻佻。

从一大清早起,她就在医院里四处奔走,散发她们的那些印有圣徒像的画片。结果这些画片很快就被扔到了痰盂里。

这个女人嘴里唠唠叨叨,走过来走过去,不停地劝说人们应该弃恶从善。只要是真心实意忏悔罪过,就一定会在死后得到上帝的宽恕,总之所有的人都对她腻味透了。

伤员们都向她伸舌头,骂她“假善人”,还称她是“天堂的母羊”,于是她气得脸孔发白地来找神父谈话:“兵士们都被战争变成了野兽,我原以为他们应该变得高尚一些的。”她为这群人的堕落而痛心疾首。接下来,她郑重提出了怎样进行士兵宗教教育的想法,那就是:只有一个虔诚信仰上帝的战士,才会在激烈的战斗中,满怀宗教的热情奋不顾身地英勇拼杀。他十分清楚,为皇帝光荣战死可以升入天堂。

这个饶舌的女人似乎有意不让神父离开,因此又说了一大堆类似的愚蠢至极的话。但是,神父起身告辞离去,丝毫没给她留什么情面。

他一下楼就冲警卫室大喊:“帅克,我们回家!”他们也顾不上在回去的路上讲什么气派了。

“再有什么该死的临终涂油礼,谁愿意做就让谁去做吧,”神父愤愤地说,“他们都是十足的混蛋,所有的会计都是!你是为了每一个灵魂都能得救,却还要与他们无聊地一个钱一个钱地计较上大半天。”

突然他皱起眉头,看着帅克仍捧在手里的那瓶圣油说:“我说,帅克,你要是能用这瓶油擦擦我们两个的皮鞋,那可就再好不过了。”

帅克接着补充说:“我倒想试着把它涂在房门的钥匙孔里。您半夜里回家,一开门,它就稀里哗啦地直响,声音太吵了。”

于是,神父和帅克主持的临终涂油礼,在它还没开头时就提早夭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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