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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了不起的盖茨比(4)

我邻居家的花园一整个夏天都很热闹,人声嘈杂、宴席不断,每到夜晚还有轻柔的音乐飘来。我总能在下午落潮的时候,看到他的客人或是在木跳台上跳水,或是在他家的海滩上享受夕阳的余光,他的两艘汽艇也一刻不闲地拖着滑水板在海上冲浪。他家的轿车一到周末便派上了大用场,像公共汽车似的往来于城里接送客人,一直折腾到三更半夜,他的旅行车则专门用来去火车站接班车。周末过后的残局,要八个仆人,包括一个园丁,整整干一天才能收拾完毕。

周五的时候,总会有五箱从纽约运来的橙子和柠檬从他家的前门拉进来,然而周一的时候,便会从后门运出成堆成堆的果皮。中间的过程归功于他家的榨果汁机,两百只橙子在半小时之内便可以被榨成汁,只是需要男管家不停地按两百次按钮。

最多不过两周,盖茨比家的大花园就会包办一次筵席,大批从城里来的工人用几百英尺的帆布帐篷和数不清的彩灯把花园装扮得如同过圣诞一样。诱人的各色冷盘摆满了餐桌,经过精心烤制的乳猪和火鸡、五香火腿及各种各样的色拉应有尽有。大厅里还设了一个酒吧,酒的品种更是琳琅满目,包括各种杜松子酒和烈性酒,还有比较古老的甜水酒,年轻的女客们简直都被搞晕了。

配备齐全的乐队带着双簧管、长号、萨克斯管、大小提琴、短号、短笛、高低音铜鼓在七点之前准时到达了。客人们也都开始为晚宴作准备,车道上停满了从纽约开来的轿车,住宅楼内一派富丽的景象,夫人女士们美丽的发式及多彩的纱巾也是一道了不起的风景。酒吧里更是生意兴隆,不停地向外传送着鸡尾酒。到处都是欢声笑语,人们在互相介绍,互相说着俏皮话,一群从不相识的人在亲热地相聚。太阳收尽了它的光芒,灯光把宴会场照得如同白昼,乐队奏着欢快的音乐,人们不得不抬高嗓门才能交谈。笑声像泛滥的波涛向四周充斥着。人群在不断地变换着面孔,一些较胆大的年轻姑娘,不断地穿梭于人群之中,时而引起人们的关注、时而又消失在人群中。

突然,这些如同吉卜赛姑娘之中的一个,穿着华丽,喝了满满一杯鸡尾酒之后,便舞到了舞池中央,大胆地跳着,这造成了片刻的寂静,随即,乐队转而为她伴奏。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有人谣传说她是剧团吉尔德·格雷的替角。于是,宴会正式开始了。

我总觉得那天晚上虽然我是第一次去盖茨比家,但只有我和少数几个人是真正接到请柬的人。许多人都是不请自来。他们自己坐车到长岛,然后来到盖茨比家,不管由哪个认识盖茨比的人介绍一下,便从容地成为了客人。有的人宴会终了也没有见着盖茨比的面,但不论如何,他们出席宴会的心情总是真诚的,这便足够取得入场的资格了。

我是这样受到邀请的:星期六清早,一名穿制服的司机给我送来他家主人的请柬,其措辞非常客气:如果我能光临他当晚举办的小宴会,将会是盖茨比莫大的荣幸。他已经见过我好几次了,但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没有机会来造访,签名是杰伊·盖茨比,笔迹非常不错。

刚过七点,我便穿着白法兰绒的便服去赴宴。宴会上,除了有几个面孔是我在火车上见过比较熟悉外,大多数人都从没见过。一晚上,我都觉得不自在。我注意到,客人中有很多年轻的英国人,他们冠冕堂皇却面带饥色,带着讨好的语气跟傲慢的美国人说话。我猜测,他们准是在推销债券,或者是保险,再不就是汽车。他们很清楚只要他们办得得体就可以把近在眼前的钱放到自己的腰包里。

我从一开始就试图寻找到主人,但大家都对我的询问报之以惊异的表情,无奈,我只好溜到供应鸡尾酒的桌前,偌大的花园里,只有这里,可以掩饰一个百无聊赖的单身汉的孤独。正当我准备灌醉自己时,我看见乔丹·贝克从屋里走了出来,她站在那里,身体微微后仰,一脸不屑地望着花园。为了不把自己逼到与过往客人寒暄的地步,我觉得不管她将做出什么反应,我都要和她打声招呼:

“你好!”我边喊边向她走去,声音显得有点刺耳。

“我猜你可能会来,”她爱理不理地对走到跟前的我说。

“你好像说过你是他的邻居……”她应付地碰了碰我的手,表示她不会放下我不管,便去同阶下两个穿黄裙子的姑娘聊天。

“嗨!”她们向她喊道,“你没赢真可惜。”

她们在说上星期天她输掉的那场高尔夫球决赛。

“你可能不认识我们,”其中的一个说,“一个多月以前,我们曾在这儿见过你。”

“你们染了头发!”乔丹说时,两个姑娘早已晃悠悠地离开了,只有吃惊的我和早升的月亮听到了。这个月亮是人工做的。我被贝克挽着手臂在花园里闲逛。然后我们收到一份鸡尾酒,于是我们坐下来,同桌的还有那两个穿黄衣服的姑娘和另外三个男子,我们被糊里糊涂地介绍相识了。“你经常来吗?”乔丹问她身边的姑娘。

“最近的一次就是见到你的那次。”姑娘机灵而自信地答道。她也问她的朋友:“露西尔,你也是这样的吧?”露西尔给了她肯定的答复。

“我喜欢到这儿来,”露西尔说,“我总是玩得忘乎所以,上次,我的衣服被椅子给撕破了。他问了我的姓名和地址,不到一个星期,我就收到了一个由克罗里公司送来的装着晚礼服的包裹。”

“你没有拒绝吗?”乔丹问道。

“为什么要拒绝,我还准备今晚穿呢!但胸口有点大,改了之后才可以穿。那是一件镶着紫色珠子的淡蓝色礼服,花了265美元。”

“这个人的行为真是古怪!”另外一个姑娘带着极高的兴趣说道,“他一个人都不愿意得罪。”

“你说的是谁?”我问。

“当然是盖茨比。有人说……”三个女人把头凑到一块儿,“有人说,他曾杀过一个人。”

我和另外的三个男子都很惊奇,竖起耳朵听她们说的话。“我觉得不是这样。”露西尔替他争辩道,“肯定是因为他曾在大战时当过德国间谍。”一个男子赞同地点了点头。

“我也听人这样说过,告诉我的那个人是从小和盖茨比一起在德国长大的,对他了如指掌。”他用很确定的语气说道。“不,不对!”第一个姑娘又说,“肯定不是这样的,大战期间他不是在美国军队里么?”她由于又吸引住了大家而变得兴致勃勃,“根据他在以为没有人注意到他时的表情,你就可以断定他一定杀过人!”

说完,她眯起眼睛打了个冷颤。露西尔也开始发抖。我们都四处张望,看看有没有盖茨比。在一个什么都不需要避讳的世界里,有人能引起大家这样的窃窃私语,也由此可见他给人造成的神秘感。

晚宴的第一顿饭(第二顿在午夜以后)开始了。乔丹带我坐到她的一伙朋友那里。一共是三对夫妻加一个陪乔丹一起的大学生。这个人口气傲慢,善于用言外之意,一股乔丹已是他的囊中之物的气势。这伙人严格而执著地保持着自己农村贵族的尊严,既不转悠,也不与外人搭讪,仿佛在拒绝都市里灯红酒绿的沉迷。

“我们到别处去吧,”乔丹在消磨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后,悄声对我说,“我实在受不了这种气氛了。”

我们站起来向她们解释说我们去拜见主人。她以为我还没有见过主人,这使人有点尴尬。那位大学生神情淡漠地点了点头。我们先到酒吧间,满堆的人群里并没有盖茨比。外边也没有找到他,我们推开一扇很神气的门走了进去。这是一间巨大的挂式书房,四壁镶的都是英国雕花橡木,很像是古墓。一个又矮又胖的中年男人,显然是喝得烂醉了,正坐在一张大桌子的边上,鼻子上架着一副很大的猫头鹰式眼镜,目不转睛地盯着书架上一排排的书。听见我们进来,他兴奋地转过身,首先把乔丹打量了一遍。“你认为怎么样?”他突然问道。

“什么怎么样?”

他把手指向书架。“当然是那个,你也不用怀疑了,我已经仔细看过了,都是真的!”

“你是说这些书吗?”他点点头。“那是真的——每一页都是。一开始我还以为是空书壳子,摆来蒙人的。可事实上它们都绝对是真的。每一页!不信你瞧!”他以为我们一定不信,急匆匆地跑到书橱前面拿来一本《斯托达德的言论》第一卷。

“看哪!”他兴奋地嚷道,“一本货真价实的印刷品。真把我镇住了。又逼真又精美!而且又不失分寸,低页并没有裁开。这就已经足够了!”

他一把抢走我手里的那本书,急急忙忙地放回原处,一面又在嘀咕说,挪动一小块砖头,整个图书室就可能会崩塌。“你们是怎么来的?”他问,“不请自来吗?我可是有人介绍的:大多数人都有介绍。”

机灵的乔丹只用感兴趣的眼光看着他,并没有搭理他。“我是经罗斯福太太介绍的,”他又接着说,“克劳德·罗斯福太太。我昨天才碰到他,在什么地方已经不记得了。我已经醉了一星期了。想在图书室里醒会儿酒的。”

“那你醒了吗?”

“我想是的,但又不太确定。我已在这边待了一个小时了。对了,你们看这些书,都是真的!”

“你已经讲过了!”

我们礼貌地和他握手告别,之后又到外边去了。

这时,有人开始在花园里跳舞;有老头子和年轻姑娘一对,跳着不优雅的舞步的;有无视一切的年轻男女,在一个角落里跳着时髦的舞步的;还有许多跳单人舞的姑娘,有时还会帮乐队敲几下打击乐。午夜时分,狂欢开始了。有人用男高音演唱意大利歌曲;一位坏名声的女人演唱了一首低音爵士乐,节目之间还穿插进一些杂技,大笑之声在夜空回荡。那两个穿黄衣服的姑娘——她们是双胞胎——演了化妆娃娃戏,主人开始用很大的杯子盛着香槟招待客人。月亮在高空,星光灿烂、琴声悠扬!

我和贝克在一张桌子前坐下来,旁边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子和一个异常活跃的小姑娘,她笑得很爽朗。现在,我的心情也好多了,肚里的两大杯香槟开始发生效力,眼前的景色开始变得梦幻而迷离。

在节目间隙的时候,那个男子微笑着望向我:“我好像在哪见过您!”他礼貌地说,“您是不是曾在第一师待过?”

“是啊!我在步兵28连。”

“在1918年6月以前,我一直待在16连。我说您怎么这么面熟?”

于是,我们谈到了法国的天气、地理。他似乎就住在附近,他还说他新近买了架水上飞机,想明天去试飞。“跟我去海湾沿岸转转吧!怎么样?”

“什么时候?”

“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就什么时候,我随便。”我刚要问他的名字,贝克掉过头来笑着问我:“现在不觉得无聊了吧?”

“好多了。”我又转向我新认识的朋友,“今晚简直奇妙极了,到现在为止我还没见过主人的面呢!我家就在隔壁……”我向远处隐约的篱笆指指,“是盖茨比先生派人送请柬来的。”

他不解地望了我一会儿。

“我就是邀请您的主人。”他突然说。

“啊?”我失声叫道,“噢,很抱歉,不过……”

“看来我并不是个很到位的主人,我还以为您早认识我了呢!”随即他露出了令人无比宽心的笑容。这种笑容世间少有,仿佛贮藏着无尽的理解和善良,留给你永生难忘的印象。如同在这一瞬间,你便成了他所钟爱和关注的世界,他是如此地理解你、相信你,正如你自己理解自己、相信自己一样,使你自信勃发。但是马上,他的笑容就消失了。于是我才意识到,他不过是一个三十一二岁,文质彬彬、风度翩翩的年轻男子罢了。在没见到他之前,我总觉得他是一个谈吐很讲究的人。

与盖茨比先生表露身份同时,一个男管家急匆匆地跑来报告说有人从芝加哥打来长途电话,他欠身向我们大家道了个歉,并对我说:“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千万别客气。”他很诚恳地说,“对不起,稍稍离开一下。”

他一走,我马上向贝克表达我的惊异,并试图找到答案。因为我一直以为盖茨比是一个大腹便便、油光满面的中年人。“他到底是谁?”我问道,掩不住急切,“你知道吗?”

“他就是姓盖茨比的那个人嘛!”

“我是想知道他更深层的一些东西。”

“噢!现在你也对这个题目感兴趣了。”她漫不经心地笑道,“他曾告诉我他上过牛津。”

我仿佛抓住了一个模糊的线索,但又被她的下一句话打断了。“可是,我才不相信呢!”

“为什么?”

“说不清楚,”她很固执地说,“反正我不相信他在牛津读过书。”

她说话的语气使我想到另外一个姑娘说的“他曾杀过一个人”的话。我的好奇心越来越强烈了。我可以毫不惊异地接受和理解有人说的盖茨比出身于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泽地区,或者出身于贫民窟,但一个年纪如此轻的人怎么可能一下子没有背景地冒出来,在这里买下如此豪华的别墅呢?“不管怎么样,他举行这么大的宴会,而我则喜欢大型宴会。这是真的。在大型宴会上你可以不受拘束地三三两两在一起谈心,这是小聚会无法做到的。”她像大多数不愿深入某一话题的城里人一样,边说边改换了话题。

突然,一阵大鼓的声音过后,乐队指挥大声地向嘈杂的人群说道:“诸位来宾们,应主人的要求,我们为大家演奏一曲弗拉迪米尔·托斯托夫先生的新作,这部作品就是曾在卡内基音乐厅引起轰动的那部。”他以轻松、居高临下的语气说道。随即又补充了一句:“真正的轰动!”最后一句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乐曲的名字叫弗拉迪米尔·托斯托夫的爵士音乐世界史。”他以洪亮的声音说道。

演奏一开始,我的注意力便被站在大理石台阶上的盖茨比先生吸引住了。所以并没有认真听一听这支曲子到底如何。盖茨比先生独自在那儿用满意的目光扫视着他的客人。他皮肤微黑,脸型消瘦,头发因每天都修剪而又短又有型。我并没发现他有什么诡秘之处,相反地,在一群因饮了酒而变得失去自持的客人中间,没有喝酒的他倒越发显得有气质了。乐曲演奏完了,有的姑娘靠着男人的肩头,有的姑娘甚至调皮地晕倒在男人的怀里,或直接倒在人群里,反正总会有人托住她们的。可是盖茨比先生却没有介入任何形式的狂欢。“很抱歉,打扰一下。”盖茨比的管家突然在我们身边说道。“贝克小姐?”他问道,“盖茨比先生想跟你谈谈,可以吗?”

“我?”她惊奇地问道。

“是的,小姐。”

她惊愕地站起身来,看了看我,然后跟着男管家走了。虽然她穿着晚礼服但实际上,不论她穿什么衣服,她都像是穿着运动服一样,迈着矫健的步子,好像她天生就是在运动场上一样。

已经快午夜两点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一阵嘈杂的声音从阳台上一间有很多窗户的房间里传出来,持续了好一会儿。那位男大学生正和两个舞女谈论助产术的问题,还不时征求我的意见,可我悄悄溜开走到了室内。

大厅里也满是人。双胞胎姐妹的一个正在弹钢琴。一个身材高大的红发歌女正在她旁边唱歌。由于大量香槟酒的作用,她以一种悲惨的情绪在那里不合时宜地表演着。她边唱边哭,歌声和着哭声,眼泪挂在她的两腮上,但是,因为眼泪碰到了涂得很浓的睫毛,变成了黑色,就像两条黑色的小河流过她的脸颊。于是,有人建议她改唱自己脸上的音符。一听这话,她就双手一甩,倒在旁边的大椅子上打起了呼噜。“刚才,她跟一个冒充她丈夫的人打了一架。”她身边的姑娘给我解释说。

我向四周望了望,大多数的女客们都在跟丈夫吵架。就连乔丹的那一伙人,也不再团结在一块儿了。其中的一个男子正在兴致盎然地和一个年轻的女演员交谈,他的妻子一开始装作大度,报之以微笑,后来再也撑不住了,便时不时地像一条发怒了的响尾蛇一样,向她嘶叫道:“你太不守诺了!”并不只有男客们舍不得离开,两位清醒的男客就陪着两位带着怨气的太太。两位太太一边抱怨又一边互相同情:“他总是在我玩得开心的时候,催着回家。”

“天下怎么会有这么自私的人!”

“我们每次都是第一个离开。”

“我们又何尝不是!”

“不过,今晚我们可几乎是最后了,”其中一个男子低声说道,“你瞧,乐队都离开半个小时了。”

虽然两位太太对她们丈夫恶毒的行为难以接受,但还是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两位太太被抱了起来,经过短短的挣扎,最终都消失在黑暗中了。

我正在等着我的帽子被送来,图书室的门开了,乔丹和盖茨比先生走了出来。他还没说完他的话,就被几位来和他告别的客人围住了。他收起原先热切的神情,显得有点恭谨。乔丹那伙人已经开始喊她了,她仍置之不理地和我握手告别:“他刚才告诉我一件非常惊人的事情,”她还有点没回过神来,小声地对我说,“我不知道我们在里边谈了多久?”

“大概一个多小时。”

“真是太令人吃惊了!”她又重复道,“我不该这样挑起你的兴趣的,我已经发过誓不告诉任何人了。”她朝着我打了个呵欠。“有空来看我吧,我的电话在西古奈·霍华德太太——我的姑妈名下……”她边说边走远了,并且向我挥了挥被太阳晒黑了的手,消失在门口。

我为第一次来就走得这么晚而感到不好意思。走上去同包围着他的最后几位客人一起向他告别。我把我刚来时找他的情形说了一遍,又向他道歉我初次见面时的失礼。

“别介意,”他很诚恳地安慰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亲爱的朋友。”他亲热地用手拍着我的肩膀,远远胜过他亲热的称呼。“记得明天早上九点来陪我试水上飞机啊!”接着,男管家又出现在他身后:“先生,费城的长途电话。”

“好的,告诉他我就来……各位,晚安。”

“晚安。”

“晚安。”他冲着待到最后才走的我微微一笑,仿佛对我莫名其妙的停留非常满意。“晚安,请走好!”

在我走下台阶时,晚会的尾声还在继续。大门前50英尺的地方发现了一个骚乱的场面。十几辆被堵的汽车开着灯照向那儿。路旁靠右的小沟里,躺着一辆掉了轮子的小轿车。轿车开出盖茨比的车道不到两分钟,可能是撞到突出来的墙上了。五六个司机在围观,他们停下来的车子造成了交通的堵塞。喇叭声此起彼伏,更增添了混乱的程度。

撞坏了的车子旁边站着一个穿长风衣的男人,他呆呆地站在那儿,很不解地从车子望到轮胎,又从轮胎望向围观者。“看哪!”他开始解释,“车子开到沟里了。”

他惊奇地说出了这个事实,同时,我认出,这就是早先在盖茨比书房里的那个人。“怎么回事?”

他莫名其妙地耸了耸肩。“我可是一点儿机械都不懂。”他很确定地说。“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撞到墙上?”

“这不干我的事,”戴着猫头鹰眼镜的家伙无事人似的说,“我对开车一无所知,我只知道刚刚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你不会开车,晚上就更不应该开车了!”

“我可是试都没试过,”他生气地大嚷,“我连试也没试!”这话使旁观的人更加惊愕。“你不会想自杀吧?”

“幸亏只掉了一只轮子,不会开车还连试都不试!”

“你们搞错了,”被认定有罪的人解释说,“车并不是我开的,车里还有一个人。”

一声声“噢”、“啊”的震惊声从人群里发出来。这时,小轿车的门也慢慢开了,已经扩展了的人群不由向后退了一步。车门在一种可怕的寂静中敞开。一个脸色煞白、身形不稳的人非常缓慢地从撞坏了的汽车里露了出来,一只大舞鞋从车内先探出来,试着在地上踩了几下。

这位天外来客被汽车的强光刺得睁不开眼,乱七八糟的喇叭声更使他如坠迷雾之中,他站在那儿定了半天神儿,方认出那个穿风衣的同伴。

“发生了什么事?”他很镇定地问,“没油了吗?”

“你自己看吧!”

几个人把脱落的轮胎指给他看,他瞅了瞅车轮,又惊疑地望了望天空,弄不清楚天上怎么会掉下轮胎。“你的车轮掉了。”有人给他解释。他听懂似的点点头。

“一开始我还不知道咱们停住了。”

一会儿,他深吸了一口气,挺起胸膛,大声而坚决地问:“谁能告诉我哪里有加油站?”

几个稍微比他清醒的人使劲给他解释,轮子和车子之间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倒车,”他花了点时间想出了一个办法,“用倒车档!”

“是轮子掉啦!”

他思考了一下子。

“试一试也没有关系嘛!”他说。

我掉转身,离开了达到高潮的汽车喇叭奏鸣曲,穿过草地向家走去。月色很好,回头望去,盖茨比的别墅映衬着月光,为夜色增添了几分妩媚。欢声笑语渐渐从光辉灿烂的花园里隐去了,只有明月依旧。一股巨大而无形的空虚感从敞开的窗户和门里流出来,深深地笼罩着这儿的主人,他仍然站在阳台上,做着重复了无数次的告别手势。

重读以上的内容,连我自己都觉得,好像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相隔几个星期的三个夜晚所发生的事情上面了。然而事实上,这些只不过是整个繁忙的夏天的一点琐事罢了。我对它们的关心程度远远比不上对我个人事情的关心程度。我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工作上,每天早晨,我都沿着纽约城南部高楼大厦之间的白色空道走向正诚信托公司,初升的太阳把我的影子长长地拉向西边。午饭的时候,我大都和混得很熟的其他办事员和年轻的债券推销员挤在又暗又拥挤的小饭馆里,胡乱地吃上一顿猪肉香肠加土豆泥什么的,再喝上一杯咖啡。有段时间,我还和一个住在泽西城的姑娘同居过。她是做会计工作的。后来,我还是结束了这段生活,为此,他的哥哥差一点儿没找我算账。

我的晚饭多数在耶鲁俱乐部,总觉得这是我一天中最不好过的时间。之后,我到图书室去钻研一个多钟头关于投资和证券的书本。因为图书室里很少受人打扰,便于工作。遇到晴和的好天气,我还会沿着麦迪逊路散会儿步,路过古老的默里山饭店,穿过第33号街道,最后到达宾夕法尼亚车站。我渐渐喜欢上了纽约,喜欢它夜晚的激情奔放,喜欢那川流不息的男男女女以及车辆往来的繁华。我喜欢在五号路上闲逛,寻找人群中最风流美貌的女郎,幻想着和她们度过一段永远不会被外人察觉的生活。有时,我会跟着她们走到街道拐角处她们神秘的寓所。目睹了她们的回眸一笑,又目送她们消失在门后。在大都市这令人迷醉的黄昏里,我有时会莫名地被一阵寂寞所席卷,然而,这种感觉也会让我在那些徘徊在橱窗前穷困的青年小职员身上发现,他们似乎比我还要凄凉,黄昏时独自上小饭馆吃一顿,然后在虚度中消遣着生活中这令人陶醉的夜晚时光。

有时,在晚上八点多钟,四十几号街的附近会挤满前往戏院院区的出租汽车,看到此情此景,总会触动我的惆怅之感。在路口暂停的出租汽车里,人们互相偎依着,既有悄声的细语,也有大声的欢笑,燃着的香烟扩散着一个又一个模糊的蓝圈。我放飞自己的想象,仿佛也在和他们一同去寻欢作乐,分享内心的激动和兴奋。但,我只能在内心里默默为他们祝福。

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见到乔丹·贝克。后来在仲夏的时候,我又碰到了她。开始,我为能陪她一起到各处去而感到很荣幸。毕竟,她是高尔夫球冠军,很多人都认识她。后来,另外一种感情慢慢滋生了。虽然不是爱情,却有一种温柔的吸引力吸引着我。她对世人,老是摆出一副不耐烦的、高傲的面孔。后来我才发现,她的装模作样只不过是为了掩藏某些东西,而且,我知道她要掩藏的是什么。有次,我们两人去沃维克去参加一次别墅聚会,她没拉上车篷就把借来的车子停在雨里,然后刻意地撒了个谎。这件事儿使我一下子想起了那天晚上在黛西家没想起来的事儿。她第一次参加一个重大的高尔夫锦标赛时,曾惹发过一场很大的风波。有人说她在半决赛中移动过球的坏位置。后来,事件之所以平息是因为那人收回了原话,见证人说那是自己搞错了。而这个事件和她的名字却给了我很深的印象。

乔丹·贝克出于本能,总是避免和过分聪明的男人相处。

我明白这是因为她认为在一个对越轨行为不敏感的圈子里活动比较有安全感。她几乎事事都撒谎,不甘心处于不利地位,我推测,她可能从很早的时候就学会了世俗的各种花招手段,这样,既使她获得了成功,又使她和世人保持着严格的距离。我觉得一切都无所谓,女人撒谎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有时我也会稍感遗憾,但我随即又会忘掉。同样是在那次别墅聚会的时候,她从一个工人的身旁开过,车身碰着了那人的纽扣,差一点就把他撞倒了。我对她说:“你的技术不太高明,你应该用心开,要不还不如不开呢!”

“我很用心开!”

“不,你没用心。”

“没关系的,别人用心就行了。”她轻松地说。“这跟你开车是两码事。”

“但他们会躲开我,”她坚持道,“车祸又不是一方面就可以造成的。”

“万一你碰到一个和你一样的人呢?”

“我可不希望我能碰到。”她答道,“我非常讨厌粗心的人。这就是我为什么对你有好感的原因。”

她灰色的眼睛因为太阳的照射而微微眯着,盯着笔直的前方。她有意歪曲我们的关系,几乎使我认为我爱上了她。但由于我反应迟缓,而且思想受着很大的束缚,抑制了我内心点燃的情欲。同时,我还在思量着如何摆脱家乡的那件麻烦事。虽然我每星期都在信的末尾签上“爱你的尼克”,而在我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位小姐打网球时,上唇边就会出现一溜汗珠的样子。不过,不管怎么样,我们之间曾经有过一种无形的契约,只有在解除它之后,我才可以重获自由。每个人在品德上都有他自认为的美好的一面,对于我来说是这样的:我是我所认识的、为数不多的诚实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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