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傣族是一个历史悠久、文学传统极其丰富的民族。傣族文学在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和整个中国文学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如果说建国以前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产生而发展的傣族文学(包括民间文学和文人文学)是一个浩瀚的海洋,那末可以说,新中国成立以后,尤其是五十年代末和六十年代初是傣族社会主义新文学的第一次崛起,呈现了令人瞩目的繁荣局面。西双版纳的波玉温、康朗英、康朗甩、岩峰等歌手、诗人们创作了《彩虹》、《流沙河之歌》、《傣家人之歌》、《三个傣族歌手唱北京》、《波勇爷爷游天湖》、《橡树》等长诗和短诗;德宏的刀保乾、庄相、晚有章、邵伍、方岩等歌手、诗人们创作了《感谢党和毛主席》、《瑞丽江边一朵花》、《孔雀啊,迎着朝霞飞翔》、《幸福的种子》、《快乐的新春》、《小卜少妹罕》、《遮放——美丽富饶的家乡》等长诗和短诗。这些作品,以崭新的社会主义内容和较完美的民族艺术形式,赢得了广大读者的喜爱。它突破了傣族传统文学的局限和束缚,把讴歌新生活,刻划新人物,赞美社会主义,歌唱共产党和毛主席作为基本的主题。它直接从傣族人民的生活中汲取诗情画意,又回到傣族人民中从而产生了好的影响和效果。
十年浩劫期间,傣族文学也和整个中国文学一样处于喑哑沉寂濒于灭绝的境地。粉碎“四人帮”后特别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傣族文学得以复苏,虽然比不上汉族文学和其它一些少数民族文学发展迅速、作家和佳作层出璀灿的状况,但它仍然在思考、积蓄、前进。我们既要正视傣族文学发展缓慢的现状,探究其原因;又不能不肯定近年来傣族新时期文学确已取得了初步可观的成绩,一批新型的诗人、作家如征鹏、方云琴、岩林、朱宽柔、朱光灿、方华、思继春、王竹曦、帕罕、艾罕炳等正在反思与深思,正在勤奋地学习,正在一面继承传统,发挥优势,一面创新、突破、开拓,正在寻找和探索新的题材、体裁和表现手法,正在推出一批新的诗歌、散文、小说、报告文学和剧本等。我们完全应当相信这些傣族文学新人一定会茁壮成长,傣族文学一定会第二次崛起和繁荣。
为了探讨当代傣族文学的经验与教训,笔者在密切注视现阶段傣族文学发展的同时,也在深沉的反思“文革”前——集中表现在1950-1966年这十七年傣族文学的经验教训是什么这个问题。为了探讨这一问题,我想既要宏观的把握,又要有微观的分析。这里,让我来探讨一个至今仍被评论家和民族文学研究者忽略了的一个诗人,这就是傣族优秀诗人、翻译家刀保乾的创作道路和创作特点。
二
刀保乾,字子坤,傣族,1918年生于云南省盈江县旧城。他从小学习勤奋,善动脑筋,并逐步熟练地掌握了傣文和汉文。他爱好文学,对傣族丰富多彩的民间神话、传说、故事、诗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大量阅读了许多傣文经书,背诵能力很强。他自幼也爱看爱唱傣戏,常登台演出。他经常为傣族青年人写情歌,很受欢迎。这些,都为他后来的翻译和文学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解放后,党的阳光照亮了边疆,也照亮了一个年轻的傣族知识分子的道路。一年以后,组织上考虑到刀保乾的爱好和专长,安排他在盈江县人民政府当翻译,这期间他做了许多出色的工作。1955年,德宏州《团结报》创刊,刀保乾即被调到报社担任翻译和编辑。在这段时间,他热情负责地翻译新闻稿,同时又创造性地编辑傣文版的副刊《孔雀之乡》、《莫那绪》。从1956年起,他创作了许多傣文的诗歌、戏剧在副刊上发表,受到了傣族群众的称赞。从1958年至1965年,他在繁忙的编辑之余,用汉文创作发表了49首诗歌,2篇小说,3篇散文,绝大多数发表在汉文版的《团结报》上,少数作品还发表在《边疆文艺》、《云南日报》等报刊上,引起了各族读者的注意,受到了群众的欢迎。由于刀保乾同志的汉文表达能力很高,他对许多少数民族作者都给予了无私的辅导和帮助,后来出名的傣族歌手庄相、邵伍、方岩等,都曾得到过刀保乾的热忱扶持。
刀保乾同时又是一个优秀的傣族翻译家。在1958年民间文学搜集整理的蓬勃发展时期,他参加了云南省民族民间文学德宏调查队,满腔热情地工作。他参加翻译的作品很多,先后翻译了《娥并与桑洛》、《召玛贺的故事》、《阿銮故事》、《三牙象》、《焕三然》、《叶罕佐与冒弄养》等民间传说故事、叙事长诗和不计其数的短诗。他的翻译可谓信达雅,至今仍是傣族文学汉译本中的佼佼者。汉译本发表出版后,他又据以整理成傣文本,发表出版后受到国内外广大读者的很高赞赏,傣族群众称他是“我们傣族的文学家!”国外尤其是缅甸、泰国把他誉为“学识渊博的学者、翻译家。”因为他在傣族民间文学的翻译和新文学的创作上成绩卓著,多次被邀请到昆明、北京参加有关文学会议,并受到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多次接见。
正值刀保乾同志年富力强、意气风发地为发展繁荣社会主义民族文学事业辛勤劳作、积极贡献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刀保乾同志翻译和创作的很多作品被打成“毒草”,他遭到了残酷的批判,以后又被牵进莫须有的“反共救国军”的大冤案中。刀保乾同志尽管受尽摧残,仍然坚贞不屈,最后于1968年12月愤而自刎,以死向“文化大革命”洒以血的控诉。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刀保乾同志的冤案已得到平反昭雪。刀保乾同志死时仅49岁,但他作为一个傣族优秀的诗人、翻译家,已经被载人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史的一页,他留下的大量诗歌、散文、小说等是我们发展新时期傣族文学的可资借鉴的财富。
三
一个唱赞歌的诗人却被报以莫须有的诅咒,一个倾吐爱的诗人却遭到了残酷的批判,这似乎是邪恶向正义开了一个玩笑。当然,这种遭际又岂止刀保乾一人!好在历史不会重演。我们今天祭献于诗人灵前的是鲜花和赞辞,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向祖国、向人民、向社会主义、向党奉献的正是鲜花和赞歌。
刀保乾的诗歌创作正是以真挚的感情、深沉的爱恋,尽情地倾诉这些积极的主题。在《朝着北京敲,朝着北京跳!》中,他把傣家人丰收赶摆的欢乐心情真实形象地倾泄出来:
嗨……哟……罗!
背着象脚鼓的朋友们,
提着铓铓的朋友们,
来吧,来吧!
大家一齐围拢来,
跳一跳,舞一圈,
锘锣敲得响彻天。
尽情地唱,尽情欢,
背着象脚鼓的朋友们,
敲吧,敲吧,
抬起腿,弯些腰,
使力地敲,敲!
提着铓铓的朋友们,
跳吧,跳吧,
提高点,偏些头,
卖力地跳,跳!
我们穿着不同的服装,
说着不同的语言,
但我们都有一颗心!
朝着北京跳,
朝着北京敲,
敲给毛主席听听,
跳给毛主席瞧瞧。
看吧,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多么可爱啊,祖国!
你看,感情的真挚,形象的鲜明,鼓点般的韵律节奏,喜闻乐见的民族形式,崭新的主题,这就是刀保乾诗歌的显著特点。
祖国获得了解放,各族人民获得了新生,诗人的命运和祖国的命运紧密相连。诗人在一首诗中这样倾诉他的情愫:“我的家乡好在啊!就是三年的干竹笋,也会冒出新芽。……长长的大盈江像闪光的金弦一样,天天弹出动人的旋律,天天把新的生活歌唱,”诗人的心总是贴着祖国的脉搏跳动。当祖国的生日到来时,诗人以傣家人的最高礼节《向祖国拜年》:
腊月三十天,
心情又回到了童年,
多么甜啊!
心跳动如鼓点,
盘膝坐在竹楼上,
抬头仰望着东方,
焦急地等候着金鸡报晓,
傣家向祖国拜年。
好比小小的青蛙,
祖国的水土把它养大,
祖国啊!
僚家慈爱的妈妈,
傣家用什么向你报答?
傣家沐浴着太阳的光辉,
傣家捧饮着祖国的泉水,
泉水养育着傣家生长,
太阳赐给傣家智慧,
光辉的太阳啊!
祖国的泉水,
用什么向您拜年?
用“品帕”花向您敬献?
用檀香芭蕉向您拜年?
都不能表达傣家的心愿。
哦!把祖国美丽的山河,
汇成八万四千卷傣歌,
用傣家丰收的糯米,
向亲爱的祖国祝贺。
这样的诗,真是“豪华落尽见真淳”。它是美的,是各族读者都能接受的,同时又是别具傣家风味的。像这样的诗很多,代表作还有《感谢党和毛主席》、《把党的恩情写成诗歌四万八千卷》、《祝福你——伟大的祖国》、《朝着天安门歌唱》等等。
刀保乾始终以炽热的激情,敏锐的观察,通过巧妙的构思来表现和歌颂社会主义社会中大量涌现出的新人、新事、新风尚。如最早发表的《棺材匠改行》从一个很小的角度,通过巧妙的构思,把千百年来令人色变的“瘴疠之乡”的面貌彻底改变的真实,用典型化的手法表现出来:“过去我们旧城寨,鼠疫流行最厉害,一家一家的死绝,死到没人抬,死到没人埋,死到没人赶街。我们旧城有个棺材匠,外号人称金满箱。他的生意越来越兴旺,棺材价越来越高涨,每日人们挤满他的棺材房”。然而——
自从边疆得解放,
一切病魔扫灭光,
人民的生活有保障,
人民天天更健康。
他的生意越来越冷场,
十年以来不开张,
使他不得不改行,
现在参加木具厂,
他的生活也有了保障。
诗人以晓畅朴素的语言,诙谐幽默的笔调,表现的是生活的真实,常见而又重要的题材。其它如《我们的飞机——为中央民航公司派飞机支援农民扑灭锈病作》,用对比的手法,把日寇侵略德宏时“十几年前,我们看见飞机,怕得呼儿喊女,逃命似地钻进土洞和竹林里去躲藏……”的严酷,和今天党中央派飞机来给庄稼喷洒农药的喜悦,强烈对比地抒写出来,使人激动,引入联想和思考。还有《欢迎你,湖南兄弟——为欢迎湖南青年参加建设边疆而作》、《筑路民工的心声》、《路》、《歌唱祖国富饶的边疆》、《美丽的孔雀之乡》等都多角度多侧面地表现了新生活的变化。
刀保乾擅长予写爱情诗,即使他用汉文写的很多爱情诗,至今读来也觉情真意切,诗味浓郁。但他写的一般不是纯粹的爱情诗,他总是把对社会主义的讴歌,对新生事物的赞美和傣家儿女对爱情观念的新的理想追求紧密揉在一起,使人从中得到美的享受和启迪。如《出嫁姑娘的心思》、《丢包的礼品》、《给泼水姑娘》、《瑞丽江边一朵花》等便是这样的佳作。
刀保乾诗歌的艺术特色,不仅表现在他的激情澎湃,感情真挚,主题积极,题材广泛,形象优美,节奏感强,语言朴素,意境浓郁;而且,他重视在傣族传统文学艺术的继承、借鉴基础上力求突破、创新,以典型的傣族民族形式而为群众喜闻乐见,广为吟诵。他根据傣族民间传说创作的《泼水节的故事》便是广为传诵的好诗。在《感谢党和毛主席》中,他这样唱道:
傣族经文有八万四千卷,
卷卷都讲佛主对众生的恩典,
都讲佛主有长生不老的仙丹妙药,
可以普救众生消灾脱险。……
佛主的仙丹妙药谁也没有看见,
也没有见过长生不老腾地成仙,
只看见人人黄皮瘦脸,
只看见荒草坝上新坟日益增添。
过去流传着这样的谚语:
“要下夷方坝,先把老婆嫁。”
“去三个,死一双,回来一个响叮当。”
“只见娘大肚,不见儿走路。”
香棍脖子橄榄头,黄瓜身子豆芽手。
人畜不发冷凄凄,凄凉惨景真寒心。
过去的“烟瘴之地”啊,
如今变成了“四无”地区,
感谢党和毛主席啊!
派来了很多“药王神医”,
消灭了天花、霍乱、鼠疫……
刀保乾正是在熟悉、继承傣族传统文学的基础上突破创新,热情拥抱现实,从而使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水乳交融,抒发了诗人和少数民族人民的真挚情怀和心声。
特别值得肯定的是,刀保乾不仅用傣文、汉文创作了大量诗歌,而且还用汉文创作发表了两篇小说《“钓鱼”的人》、《父子打赌》和3篇散文《三条福龙跳跃在江坝》、《帅垣晃老人睡谷场》、《欢聚在孔雀公园——芒市》等。这些作品都发表在1960-1964年的《团结报》汉文版上。在这些作品中,作者以社会主义社会中边疆涌现的新人、新事物为素材,以朴实清新的笔调,以傣族群众喜闻乐见的语言风格和表现形式,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生活的真实,历史的足迹,揭示了傣族人民的心理、性格、气质特征,洋溢着较浓厚的生活气息。这些小说、散文虽然较稚嫩,但难能可贵的是在整个“文革”前十几年中,傣族作者中还没有第二个尝试过小说、散文这种新的体裁,这就更见其之可贵!这些小说、散文也是刀保乾的一种开拓与奉献。正当刀保乾同志准备更多地探索这种新的体裁形式的时候,左的路线和随之而来的“文革”劫难夺去了他手中的笔。小树终未能长成参天大树,令人遗憾!
四
刀保乾的创作道路、创作经验和教训,对于新时期傣族文学的发展开拓,提供了一些什么借鉴呢?我认为至少有以下几点值得思考:
一、傣族新文学是从傣族人民生活中产生出来的,是汲取了傣族人民生活的诗情画意而生长起来的,它理应回到傣族人民中,增强文学与生活的血肉联系,发挥民族文学应有的作用。恰恰在这个问题上,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大多数歌手、诗人,因为不懂汉文或汉文水平甚低,被一些好心的领导者指挥和好心的翻译者们急于翻译、加工、提高,从而产生了这样极不正常的现象:傣族歌手的作品,已在全国广泛流传,被评论赞扬,而提供创作素材的傣族人民反而一无所知。割断了文学与生活与读者的联系。《傣家人之歌》等便是如此。它从一个侧面说明,傣族新文学,如果不回到傣族人民中受到检验和批准,在人民中生根,无本之木终将枯萎。而刀保乾的创作恰恰较好地解决了这一问题,他通晓傣文,又熟练地掌握了汉文,他双管齐下,既用傣文创作,又能用汉文创作,有些作品就是用两种文字写作、发表,不必需要他人翻译、拔高。它们回到傣族人民中扎根,因而受到了傣族人民的肯定和称赞,他被傣族人民亲切地称为“我们傣族的文学家”。这是一条值得重视的经验。
二、要发展开拓傣族新文学,必须一方面继承傣族文学的优秀传统;一方面要多方借鉴汉族文学和外国文学的精华,并且扩大作者的视野。正是在这个问题上,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涌现的众多歌手、诗人显得略逊一筹。而刀保乾在他的学习和创作中结合得较好。他是一位作家型的诗人,而不是一般的歌手型诗人。他大量阅读了许多汉文学的古典作品、现代名著和外国文学名著,使他的文学鉴赏力不断提高,知识渊博,加上生活视野开扩,在他的创作中不仅开拓了小说、散文、剧本、唱词、诗歌等多种体裁形式,而且在诗歌创作中,没有被传统傣族诗歌上下句联韵的格式束缚,而是吸收了比较自由的汉文新诗的形式。他的整个创作既注重了民族形式的完美,又注意了主题的拓展和艺术技巧的完善。这也是值得我们思考的。
三、刀保乾的创作也有一些缺陷和不足(也许今天来苛求前人是不当的)。诸如他的诗歌一些是应时应事之作,显得浮泛,出现了一些非诗的急就章;有的作品因陷入“写中心”,受时代的局限,缺乏艺术魅力;有的题材开掘不深,显得肤浅、概念化;在热情的颂歌后面,往往掩盖了生活中的矛盾冲突;傣族人民要求改变落后面貌的愿望,往往用轻歌曼舞和豪言壮语所掩饰……当然这是那个时期文学的通病,而这种通病又和政治的通病密切相关,那末克服这种通病显然是不可能的。当时一些大作家都难以避免,何况一个傣族诗人啊!然而,正是从这个角度,我们对当前新时期傣族文学,更应该提出比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更高的要求,这就是要更进一步地反思与审视本民族文化,要在“横向”的借鉴与“纵向”的拓进的基础上强化民族文化意识,要有更深刻更强烈的时代精神和当代观念意识,更真实更典型地揭示出生活的矛盾和本质,因此,必须从“颂歌”的束缚与平庸中挣脱出来,必须从自我封闭状态中突破出来,显示傣族文学的现实主义力量,显示傣族文学的内涵的地域化、民族化、深层化与现代化,显示出傣族文学的美学理想。
在刀保乾翻译的《娥并与桑洛》中,有这样几句:
现在我们来讲古时候的故事,
是为了让今天天下的人记住,
故事如同光芒四射的灯火,
照亮了傣族地方的各个角落!
是啊,我们今天来讲傣族优秀诗人、翻译家刀保乾的“故事”,应该“记住”的和引人思索的也许不仅仅是以上这些吧。
1986年泼水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