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边地出差回来,听友人讲:冯牧同志9月5日逝世了!惊愕之余,悲从中来。急忙翻阅《文艺报》,果然黑框黑字,赫然在目!时值秋风秋雨,令人哀思绵绵……冯牧老师,著作煌煌,人品文品,光照日月,往事历历,如在眼前。我与冯牧老交往不多,仅有三次,其谆谆教诲和热忱扶植令我感激不尽,先师的言谈笑貌使我回味终生。
1974年春,我在昆明军区边防某部宣传股工作,当时我们部队从芒市调往遮放不久。有一天,军区歌舞团话剧队的王端阳忽然走进我的办公室告诉我:他刚陪同冯牧同志从独龙江体验生活来,现在就住我们团的招待所,过两天要到瑞丽。他带着我去到招待所看望冯牧同志。
冯牧同志和我热情地握手后,示意我坐下。他穿着一身没有缀领章、帽徽的军服,中等身材,比较壮实,头顶二毛且稀疏,额头较高,天庭宽阔,双目大而炯炯有神,态度和蔼亲切。王端阳向冯牧老师介绍道:“这是张承源,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后1968年分配到云南,在大理解放军农场锻炼一年后,入伍到昆明军区,分配在这个边防部队。”我带着拘谨的心情向冯老师问好,随后说:“冯牧老师,大名久仰,今天有幸拜见您。早就听部队一些老同志讲,在五、六十年代,您作为昆明军区文化部长,培养了一大批作家。后来您调到北京《文艺报》负责。我们上大学中文系时,每期的《文艺报》是必读的刊物。我还读过您一些写云南的优美散文。我没有五、六十年代部队作家的幸运!今天也只能当个边防兵。这些年从部队到地方,没有文艺,没有刊物。”说到这里,我似乎没有话也不便多说了。冯牧老师思索了一下,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了几句话,虽然只是简短的几句,却一直使我记忆犹新回味至今。他说:“你上过大学中文系,基础很好。现在在边防部队,好好工作,积累生活,将来如果创作,是一笔生活财富。云南是文学艺术的沃土。我刚从独龙江回来,那地方真正是人迹罕至,你们边防部队在那里戍守边疆,很不容易啊!……”
冯牧老师这一席话我一直记在心头,令我永远回味思索,激励我奋发前行。1978年8月,我转业到芒市中学教高中语文,还兼政治、地理。适逢粉碎“四人帮”后,拨乱反正,真理标准讨论,思想解放,年底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春风吹拂,冻雷惊笋,文艺复苏,我在教学之余也搞起文学创作了0 1980年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首次文代会召开后,我兼任州文联文艺刊物《孔雀》的编委,后于1982年正式调入州文联,由我一人专职编辑。除了繁忙的编辑工作、辅导培训各民族文学作者外,我还创作较多的诗歌,散文、报告文学。1985年德宏民族出版社出版了第一本诗集《狂歌·恋曲》,后来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散文集《德宏风采》,与少数民族作者合作搜集整理了大量民族民间文学,另外我还写了不少文学评论文章以评介少数民族文学新人新作。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有一位楷模垂范——那就是冯牧老师。
1987年8月16日,冯牧老师又来到了德宏,下榻芒市宾馆。因为我住在妻子工作的芒市镇卫生院,离芒市宾馆和我们州文联办公的州招待所仅有20多米。当宾馆的服务员告诉我这一消息后,我马上到芒市宾馆看望了尊敬的冯牧老师。冯牧作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和《中国作家》的主编,由昆明军区创作组的杨大镇和十四军文艺处的张处长陪同,从老山前线回昆明,由昆明到畹町、瑞丽后,16日下午到芒市宾馆住宿。我当时在德宏州文联任常务副主席兼《孔雀》主编,我代表州文联向冯牧老师问好,并请他第二天上午与州文联的同志和汉文、傣文、景颇文三刊的编辑见面讲话。冯牧老师愉快地接受了邀请。令我感动的是冯牧老师还记得我。我说:“是啊,1974年在驻遮放部队时……”冯牧老师点头道:“是。”我向冯牧老师简要地汇报了州文联的情况以及我的简单情况。冯牧老师说:“你们的工作搞得不错。少数民族地区的文联和刊物主要是培养更多的各民族的文学新人。编刊物,就是为人做好嫁衣裳……”为了不影响冯牧老师休息,我待了半小时就告辞了。
翌日上午,我们州文联及三刊的编辑、几位作者、还有在德宏体验生活住在宾馆的云南民族学院讲师景颇族作家石锐、重庆市作家协会的儿童文学作家张继楼一起,在芒市宾馆进门右侧的一间会议室里,聆听了冯牧老师的讲话。我作了详细的记录。冯牧老师说:
“德宏,我是隔十多年又来一次。第一次62年,第二次74年,这是第三次,今年68岁了,可能是最后一次了,这次是由十四军邀请,我到老山去了。80年我挤进中央慰问团,提出到老山前线去,坐直升飞机去了。这次到老山,我68岁了,他们不让我到前沿去,一位副师长说:老首长,请你以一个老兵的身份,最后再执行一次‘一切行动听指挥’的命令吧,那里非常危险,不能去,我们负不了责。我说:不上老山去,这一趟不白来了?最后在部队同志的陪同下到了主峰阵地,刚进入阵地就打炮了。前线英模团到北京作报告提出‘理解万岁’,到了前线一看,你就能真正地理解了,如果不亲眼看,是很难理解为什么我们的战士要反复提出‘理解’二字。”
冯牧老师停了一会儿,喝了几口茶,接着说:“你们州文联办了三种文字的文艺季刊,是一件好事,据说不仅在国内确特色,在境外也有影响。现在邮局收费高,你们可以向邮局提一提,是不是可以少数民族地区的杂志为由收费低一点。当前整顿刊物,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要认真学习中央文件,从积极方面去理解,整顿是为了提高质量。三中全会以来,新时期十年的文学是很有成绩的,主流是好的,当然也有缺点和不足,但不能因为个别作品有点问题而否定全部。总的说来是提高质量——思想质量和艺术质量,使作品的思想深度和艺术高度相结合。我们就是为了追求文学作品的思想深度和艺术高度,强调提高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我这是隔十年又来,以后争取再来。”这时我说道:“欢迎冯牧老师再来!云南这块土地倾注了冯牧老师深深的爱恋,欢迎再来《滇云揽胜》。”我代表德宏州文联,请冯牧老师题辞纪念,冯牧老师欣然答应。我们铺开宣纸,冯牧老师题:
“孔雀是民间传说中的吉祥鸟,孔雀又是绚丽多彩的现实生活的美好象征,祝愿德宏的文艺工作者,都能像孔雀一样在这片美丽的国土上展翅飞翔,为建设一个更加美好的德宏州,贡献自己的一切力量。冯牧八七年八月”。
冯牧老师题辞后,我向他汇报说我的一本文学评论集,约16万字,是对少数民族文学新人新作的评论和民族民间文学的研究,德宏民族出版社决定即将出版,拟取名《竹楼文谈》,想请冯牧老师题写个书名。冯牧老师听后十分高兴地挥毫题了三幅“竹楼文谈冯牧题”。最后,我们全体与冯牧老师在芒市宾馆内那棵1956年中缅两国边民联欢时周恩来总理栽种的缅桂花树前合影留念。这幅合影照片和冯牧老师的题辞后来刊登在《孔雀》1987年冬季刊的封二上。
《竹楼文谈》于1988年1月出版后,我向冯牧老师寄去了样书。尤其使我感动的是1990年1月我意想不到是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给我寄来一个很大的烫金获奖证书——《竹楼文谈》荣获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主办的1979—1989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成果优秀著作奖。我把这个消息写信告诉了冯牧老师,他给我回信予以殷切的鼓励,我体会到他对我寄予了深深的期望和眷眷的鞭策。
光阴荏苒,第三次见到冯牧老师是1993年5月31日。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云南分会邀请从云南采访归来的冯牧老师,在省电影公司会议室与大家见面讲话。冯牧老师以带病和疲倦的身躯,精神矍铄地和近百位云南作家座谈了两小时。冯牧老师说:
“这次是应漫湾电站的邀请,以自由作者的身份到怀念的云南来。4月20日离京。张昆华同志陪同我到了漫湾、丽江、中旬、大理,满足了多年的愿望。中国生态环境文化促进会聘我为顾问,还有很多作家参加,我很有兴趣感情。在大理文艺会上我也讲过,我们大家应关注我们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口不言文已经一两个月。有人问我几次到云南?记不清了,从58年调出后,大约是8次。前年到玉溪卷烟厂带作家团去参加红塔笔会。云南使我思念,又使我怀念,到紫思梦绕的地步。今年74岁了。在北京时间长,延安8年,云南加起来12年。云南,使我这个北方出生的人有一种不解之缘,没法割掉。看看新老战友,呼吸新鲜空气,观赏云南风光,我的‘云南情结’——时髦词。十几年的生活、经历、见闻,使我成熟起来,满腔赤诚的心,感情是真诚的。我来云南的个人意愿是,在有生之年对云南再访问、补充,结识新老朋友,增加边地生活,完成写云南的一本散文集,以了结我对云南这片土地、人民、以及创造出有独特风貌的人文历史的情结。云南既和中华民族一道前进,又是独一无二的、全国其它地方无法取代的,无论是从物质或是孕育培养精神文明的矿藏看,云南出作家、出人才、出佳作、出能人是办得到的。我的‘云南情结’得到了一定的满足。你们生活在一块非常丰厚、深厚的沃土上,要珍惜这‘情结’。”
冯牧老师接着以漫谈的形式娓娓谈来:“云南从五十年代以来,不断地以或高或低或慢或快的形式,出现文学发展的势头。有一种说法‘某时繁荣,某时低潮’,不太科学。我不否认五十年代初期,那时期的历史、社会特点,云南文学使人产生耳目一新。后来56年前后,进入左。柳青、周立波写出了我辈看来无法比拟的优秀作品,但那时的作品也有缺点,然而也不可否认。对云南不同历史时期文学,不能偏激,不能简单地肯定或否定。云南大有潜力挖掘,出作品出人才是应该的,不出作品不出人才不正常。要调整,不需要运动、斗争,而需要竞争。每个作家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人的能力有大小,有各种因素,更不能嫉妒。要有大胸襟。对云南作家、北京作家我都是这态度。还是要提倡创作自由,有人认为一提创作自由就会出现自由化,问题是只要我们是有理想、信念、正派的作家就不要怕了。有人为什么恨巴金?因为巴金提倡讲真话。巴金说,讲真话才会出真理,不是说我讲的真话都是真理,但是难道讲假话才会出真理?这是巴金在四川回答一报纸的话,回答很好。”
冯牧老师满怀深情地谈到:“我兄弟姐妹10人,只剩我1人。从北京到云南不容易啊!处在改革的时代,我来云南想写些散文。我的散文写得不好,或许对人路同志作一点参考资料。了却一个心愿,了却40年来对云南发自内心的情感,了却‘云南情结’。在我有生之年再对云南作一次告别访问(苏策插话:不是告别,是谢幕,还有下一次。)在中甸,我看见了世界独一无二的杜鹃花长廊,整整150公里,毕竟看到了,可遇而不可求,难以想象的大自然创造的杰作!获益甚多。徐霞客不可能看到。百里花廊值得惊叹,漫湾电站更值得歌颂,我们每个人都感受深刻。在3600公尺的哈巴雪山我们与林业工人吃了一顿难忘的饭。在有生之年,想为筚路蓝缕的文坛做点事。人生处在创造的境界中最值得珍贵。人生境界有比官场名利更宝贵的。……我们要努力创造一种有利于出人才出作品的大环境大气氛,上下左右万众一心……!”冯牧老师讲话后与大家合影留念。之后,我将新出版的诗集《丝路女神》和长篇报告文学《丰饶的热土》寄与远在北京的冯牧老师。
令人竟然意想不到的是,冯牧老师这次在云南与我们的见面讲话,竟成永诀竟成绝响!1993年,我读到一篇写冯牧老师的文章,文中讲了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冯牧老师在随陈赓兵团从湖南进军西南的时候,有一天在国民党军队的俘虏队伍中发现一个14岁的少年混在其中穿来跑去,穿着一身破烂的军衣,冯牧同志把他叫出队来细问,原来是一个孤儿,夹在人群中讨饭吃。后来这个孤儿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后来到了昆明军区,再后来,他成了一个中外知晓的明星——他就是影视中伟人毛泽东的扮演者古月。
冯牧老师——文坛伯乐。
冯牧老师——云南边地文学的旗手。
冯笔老师——云南军内外几代各族作家永远怀念您的功德,念着您的英名,此忆绵绵无绝期……
1995年9月底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