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和牌匾的异动，很快传遍了整个国子学，引发了轩然大波。
干涸的湖岸旁，人群逐渐聚拢。
那位讲师脸色难看，不免心中惴惴。湖水的确是在他发誓后开始下降，如果此事追查下来，不仅自己脱不开关系，而且很有可能多年风评毁于一旦。
就算现在想要抽身，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也无法一走了之。
就在此时，湖岸旁的人群突然自动分开，一个老人踏上浮桥，向湖心岛走来。
正是国子学院的大祭酒。
没等那位大祭酒出言询问，男人就先声夺人：“祭酒大人！此人在学院中滥用妖术，居心不良。身为学院讲师，我却没能阻止，请祭酒大人责罚！”
男人手指直指薛天成，一脸悲痛。人群中顿时议论纷纷，国子学生大多义愤填膺，眼看便要群起而攻之，声讨薛天成。
薛天成将那些有失公允的议论置之一笑，只是独独看着那位身形已经有些佝偻的国子学祭酒。
手握一座学院权柄的老人额头上爬满汗珠。
片刻之后，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老人呼出一口气，转向那位讲师：“从这一刻起，你已经被免职了。”
然后老人不再看那位大惊失色的讲师，转向薛天成，苦笑道：“这位仙师还要我如何？”
薛天成摇摇头，指向那三座儒家圣人像。
立德。
立言。
立功。
三者有先后之分。
这三座雕像，已经在学院中立了百年。曾几何时，当年一心只读圣贤书，愿为天下谋福祉的翩翩少年，已经变为垂垂老矣的学院祭酒。虽然身居高位，每天面对的，却更多是官场上勾心斗角，光是维持住国子学明面上的光鲜就已经让他心力交瘁。
“你我都清楚……应该说你比我更清楚，学院纷争的根源在朝堂上，而一座学院无可避免的也会被卷入其中。但是就算如此，学院也不应该成为朝廷党派争斗的牺牲品。”薛天成淡淡说道。
老人苍老的面庞显得有些哀伤，长长叹了一口气：“非不愿，实不能矣……”
虽然贵为学院祭酒，但是如果触碰到朝廷中那衮衮诸公的利益，那么过不了多久，恐怕自己的位置就会被别人替换，直到换上一个令他们满意的学院祭酒为止。而到那个时候，国子学里的不正风气在无人遏制的情况下，只会愈演愈烈。
因为这种顾虑，所以老人虽然有心下手整治，却迟迟未能带来国子学真正的变化，只能做一个东拼西凑的修补匠，让这栋摇摇欲坠的房子垮塌的时间晚一点，再晚一点。
“如果国子学能从朝廷的漩涡中摘出，能把这栋破房子修缮好吗？”
听到薛天成的问题，老人眼神一亮，急切道：“你能……？”
薛天成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但只是摸了摸下巴回答道：“不确定，但我会尽力施为。”
老人神色肃穆，对着少年再次鞠了一躬。
薛天成问出之前问过江驰的问题：“丹阳国子学当真当得起一国文脉？！”
老人挺直腰板，身形高大几分，“今日虽当不起，明日未必，明日之明日亦然。”
“以朽之木，如何成之？”薛天成不依不饶追问道。
“问心无愧而已。”
薛天成终于对老人深深还礼：“薛某替东诏一国所有读书人谢过明日之国子学院。”
同时少年一身沉重剑意缓缓收敛。国子学院终究没有让薛天成彻底失望，因此少年也没有在当下递出第三剑。如果那位国子学祭酒有一步做错，那么丹阳的国子学便会彻底沦为一个笑柄。
至于张旬之，在学院祭酒开口之后，就感到不妙。等听到老人称其“仙师”后，更是心中再没有一丝怨怼算计。
豪阀士族，对于山上的理解，比市井百姓更深更多。
对于平常人家，有些不知真假的秘闻，只是只鳞片爪，就能让人心生向往，亦或是谈则色变。
但对于那些底蕴殷实的门第，山上极少于山下关联，但一旦有山上人插手红尘俗事，那便会成为一个最大的意外。
张旬之那个在朝官至一品的祖父，曾经在他及冠那一天，老人亲口告诉他，翻山倒海的山上神仙并非虚构，在那些人眼中，所谓山下江湖朝廷，只不过是一潭小小水洼。凡夫俗子，只不过是脚下蝼蚁。
老人极少愿意在他们晚辈这里说一些道理，因此张旬之对这些话记忆最深。
如果是能在抬手间引发如此异变的修士，自然不会在意一个小小东诏张氏。张旬之把自己放在这位修士的立场上，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只需要向东诏国君说上一句，为了一份与仙人难得的香火情，朝廷绝对不会在牺牲掉一两个豪族子弟事上纠结。
甚至于张旬之的祖父，东诏的宰相，很有可能就是那最后拍板决定的其中一人，东诏得了山上仙师的一份香火情，张氏家族则能因为这次牺牲再续皇恩百年，皆大欢喜。
张旬之站在那里，失魂落魄，少年意气荡然无存。
只是自己到底如何才能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