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本文是作者欧阳修所撰《新五代史》（原名《五代史记》）中的《唐本纪·明宗论》的总论。
文章称颂了唐明宗“为人纯质，宽仁爱人”、“不近声色，不乐游畋”的励精图治精神以及由于他“仁而不明”不能除去“上下相徇”、“毁誉乱真”之弊，以致最后“饮恨而终”的深刻教训。旨在说明：凡为国者“不足惧者五，深可畏者六”，大理少卿康澄上书所言的这些观点，“可不戒哉”！
【原文】呜呼[1］，自古治世[2］少而乱世多！三代之王[3］有天下者，皆数百年，其可道者数君而已[4］，况于后世邪，况于五代邪[5］。予闻长老为予言[6］：“明宗虽出夷狄[7］，而为人纯质，宽仁爱人，于五代之君，有足称[8］也。”尝夜焚香仰天而祝[9］曰：“臣本蕃人，岂足治天下，世乱久矣，愿天早生圣人[10］。”自初即位，减罢宫人、伶官[11］，废内藏库，四方所上交物系归之有司[12］。广寿殿火灾，有司理之，请加丹[13］，喟然[14］叹曰：“天以火戒我，岂宜增以侈邪！”岁尝旱，已而雪，暴坐[15］庭中，诏武德司宫中无扫雪[16］，曰：“此天所以赐我也。”数问宰相冯道等民间疾苦，闻道等言谷帛贱[17］，民无疾疫，则欣然[18］曰：“吾何以堪之[19］，当与公等作好事，以报上天。”吏有犯赃，辄[20］置之死，曰：“此民之蠹[21］也！”以诏书褒廉吏孙岳等，以风[22］示天下。其爱人恤物，盖[23］亦有意于治矣。其即位时，春秋[24］已高，不迩声色，不乐游畋[25］。在位七年，于五代之君最为长世[26］，兵革粗息，年屡丰登[27］，生民实赖以休息。然夷狄性果[28］，仁而不明，屡以非辜诛杀臣下[29］。至于从荣父子之间[30］，不能虑患为防[31］，而变起仓卒，卒陷之以大恶[32］，帝亦由此饮恨而终[33］。当是时，大理少卿[34］康澄上疏言时事。其言曰：“为国[35］者有不足惧者五，深可畏者六：三辰失行[36］不足惧，天象变见[37］不足惧，小人讹言[38］不足惧，山崩川竭不足惧，水旱虫蝗不足惧也；贤土藏匿[39］深可畏，四民迁业[40］深可畏，上下相徇深[41］可畏，廉耻道消[42］深可畏，毁誉乱真[43］深可畏，直言不闻深可畏也。”识者皆多[44］澄言切中时病。若从荣之变，任圜、安重诲[45］等之死，可谓上下相徇而毁誉乱真之敝矣。然澄之言，岂止一时之病，凡为国者，可不戒哉[46］！
【注释】[1］呜呼：感叹词，唉呀。[2］治世：太平之世。[3］三代之王：指夏、商、周三朝的帝王。[4］可道者：值得称道的。而已：罢了。[5］五代：指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代。邪：同“耶”，疑问助词，呢。[6］长老：老年人。为予言：对我说。[7］“明宗”句：后唐明宗，原为朱邪族人，名邈佶烈。后为李克用养子，改姓名为李嗣源。同光四年（公元926年）唐庄宗（李存勖）死后继位，在位七年。[8］于：在。有足称：有值得称道的地方。[9］尝：曾。祝：向神灵祈祷。[10］蕃人：指非汉族人。岂足：哪里可以。圣人：人格品德最高的人。[11］减罢：裁减。伶官：乐官。[12］内藏库：即内库，王室存放宝物及其它贵重物品的库房。系：全的意思。有司：分管官吏。[13］丹（惑）：油漆用的颜料。《尚书·梓材》：“惟其涂丹。”疏：“是彩色之名，有青色者，有朱色者。”[14］喟（kuì）然：叹息声。[15］尝：曾经。暴坐：露天而坐。[16］引：主管，主持，掌管。无扫雪：不要扫雪。[17］“数问宰相”二句：据旧史《明宗纪》：天成二年十二月，“己卯，蔚州刺史周令武得代归阙，帝问北州事，令武奏曰：‘山北甚安，诸蕃不相侵扰。雁门已北东西数千里，斗粟不过十钱。’帝悦，顾谓左右曰：‘须行善事，以副天道。’居数日，帝延宰臣于元德殿，言及民事，冯道奏曰：‘庄宗末年，不抚军民，惑于声乐，遂致人怨国乱。陛下自膺人望，岁时丰稔，亦淳化所致也。更愿居安思危。’帝然之。”[18］欣然：高兴的样子。[19］堪之：能这样。[20］犯赃：犯贪赃罪。辄：就。[21］蠹（dù）：蛀虫。[22］褒：表彰。孙岳：当时的颍州刺史。旧史《明宗纪》：“天成元年十二月壬寅，颍州刺史孙岳加检校太保，奖能政也。”风：风范，榜样。[23］恤物：顾惜物品。盖：凡。[24］春秋：年岁。[25］迩：近。游畋：指打猎。[26］于：在。长世：指在位的时期最长。[27］兵革：指战事。粗息：粗略平息，大体平息。屡：每每。丰登：丰收。[28］性果：性格刚强果决。[29］非辜诛杀臣下：指因粗暴猜忌而滥杀无罪官员。辜，罪。[30］至于：直到。从荣：李从荣，明宗之子。[31］虑患为防：指考虑防患祸殃之意。[32］变：突然。仓卒：事变。卒：终。大恶：指弑父弑君。旧五代史《明宗纪》载：长兴四年十一月，明宗病重，其子从荣认为已死，怕别人争位，带兵入宫，被诬为弑父篡位，死于乱军之中。明宗本有意传位从荣，闻从荣死，亦悲痛而死。[33］饮恨：含恨。终：去世。[34］大理少卿：大理寺少卿。大理寺：掌管刑狱的官署。少卿：官位仅次寺卿的官员。[35］为国者：治理国家的官员。不足惧：不值得惧害，即不必惧怕的意思。[36］三辰：指日、月、星。《国语·鲁上》：“帝喾能序三辰以固民。”失行：运行规律失常，如日食、月食之类。[37］天象：即日月星辰在天幕上呈现出来的带有一定规律的运动现象。变见：出现灾异，出现不正常的自然现象。[38］小人讹言：指童谣。[39］贤士：贤良之士。藏匿：隐逸，避世隐居。[40］四民：指士农工商。四民迁业：指老百姓不能安居乐业。
[41］上下相徇：指君臣互相猜忌。[42］廉耻道消：廉耻等道德观念消失了。[43］毁誉乱真：指说好说坏都不符合实际。[44］识者：有识之士。多：赞许。《韩非子·五蠹》：“以其犯禁也罪之，而多其有勇也。”[45］任圜：明宗时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判三司，因与安重诲意见不合，退休磁州；后“朱守殷反于汴州，重诲诬圜与守殷连谋，遣人矫制杀之”（《新五代史·唐臣传》）。安重诲：明宗的亲信，“恃功矜宠，威福自由……”后为明宗猜忌，罢官后即被杀。[46］可不戒哉：能不警戒吗。
【译文】唉，自古以来太平的世道少，动乱的世道多！夏商周三代的君王，享有天下的时间，都有好几百年，其中可称道的君王，只是几个人罢了，何况在后代呢，何况在五代呢！
我听年老人曾经给我说过：“唐明宗虽然出身少数民族，可为人却纯厚朴实，对人宽厚仁爱，在五代的君王中，颇有值得称道的地方。”他曾夜晚焚香向天祷告，祈求神灵说：“我本不是汉人，怎能治理天下，世道动乱久了，希望皇天早日降生圣人。”从他开始即位时，就裁减宫人、乐官，取消王室的内库，全国各地上交来的物品统归有关主管部门掌管。广寿殿发生火灾后，主管部门把它维修完工后，请求用彩色颜料加以油漆，明宗长长地叹息道：“老天爷用火来警戒我，哪宜对此反而更加奢侈呢？”那年曾经干旱，过后又下了大雪，他在庭中露天而坐，诏令武德宫人不要扫雪，说：“这是老天爷用来赐给我的啊。”他多次向宰相冯道等人询问民间的疾苦。听到冯道等人说谷米和布帛的价钱都很便宜，民间没有疾病和瘟疫流行，他就十分高兴地说：“我为何能这样？应该同你们多做好事，来报答上天的恩德。”官吏倘有贪赃枉法的，就处他死刑，说：“这是百姓的蛀虫啊！”他颁布诏书表彰廉洁的官吏孙岳等人，让天下人把他们当着自己效化的榜样。他之所以如此爱护人民，顾惜物品，概是有志于天下的治理哩。
明宗即位时，年岁已高，他不近声色，不喜欢游猎。在位七年，在五代的君王中，他在位的时间最长，战事大体平息，年年五谷丰收，天下百姓确实仰赖他得到了休养生息。然而，少数民族性格刚强果决，明宗仁厚却不够明智，每每因粗暴猜忌而滥杀无罪官员。直至从荣父子之间，也因未能考虑防患祸殃，而突起事变，从荣终于陷入弑父弑君的罪名，而死于乱军之中，明宗皇帝也因此含恨而死。
正当这个时候，大理寺少卿康澄上疏皇上谈论时事。康澄在疏折中说道：“治理国家的人，有五件事不可怕，有六件事很可畏：日月星辰运行失常不可怕，天象出现灾害变异不可怕，童谣示警不可怕，山崩川竭不可怕，水旱虫灾不可怕；贤良之士隐匿不出最可畏，百姓不能安居乐业最可畏，君臣上下互相猜忌最可畏，礼义廉耻道德观念消失最可畏，说话讲好讲坏不合实际最可畏，直言不闻最可畏。”有识之士都赞许康澄的话能切中时弊。如从荣事件，任圜、安重诲等人的死，都可以说是君臣上下互相猜忌和说话好坏不讲事实所造成的弊端。然而康澄的话，哪里仅止于一时之弊，凡是治理国家的人，能不加以戒备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