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竹林微微耸动,发出了微乎其微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深林中,他还是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动作。
林轻尘在她耳边叮嘱一句:“先别动,跟我来。”
见他毫不犹豫就要往那个声源处快步走去,慌乱间她颇为紧张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死死地攥着手心。
寻着那声被藤蔓绊住脚而跌落在低呼声,林轻尘拉着她不急不缓地就要往前去一探究竟。
“别怕,来者是人。”林轻尘到底还是回过头安抚了她一句。
苏缪龄轻点头,说不怕。
而林轻尘还是那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低声道:“你这般说算是在敷衍我?”
苏缪龄正想问他为什么这么说,却见自己的手似乎在这之间一直紧攥着他袖口,没有松开过。她干笑一声,讪讪松开了手。
“这城里城外多少人想接近本小姐都求之不得,你……你不亏。”苏缪龄别过脸不再看他。
林轻尘唇角噙着一抹笑意,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被捏得发红的玉手,道:“行,那苏小姐我们可以过去了?”
苏缪龄这才微微昂首,下达指令般说道:“嗯,走吧!”
黑夜中,那人见了他们两怔了怔,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拱了拱手道:“打扰二位了,在下柳某,在此迷路,不知两位可否相告一二?”
那人一身纯白长袍,一头青丝整整齐齐地束了起来,一副文文弱弱的模样。虽然是微微低着头,但苏缪龄还是隐隐觉得他们在城中应该见过。
“这位公子可是要进城?”苏缪龄问。
那人诚然应声道:“正是。”
苏缪龄思绪百转千回,闻言笑了笑:“那凑巧我和哥哥也要进城拜访故人,公子可以一同跟我们出去,我和哥哥也很久都没进城了,对城里也陌生得很。”
那人眸光亮了亮,莞尔笑道:“那真是劳烦二位了,在下常年在城中,姑娘若是对城里的事感兴趣,在下可以讲给姑娘听。”
苏缪龄见状也欢喜地笑道:“如此甚好,对了方才公子说叫什么名字来着?”
那人还是笑了笑,耐心地答道:“啊,在下姓柳,名千钧。敢问公子和姑娘芳名?”
停到这个名字苏缪龄眸光闪了闪,也不忘答道:“我名珞倾,哥哥……珞尘。”
苏缪龄用余光撇了眼林轻尘,见他仍若有所思的沉默着,就当他是默认了这个新名字。
“对了,柳公子是柳氏笛雁阁的人吗?为何没有取字呢?”苏缪龄几近肯定了一件事,眼前这个人不是眼熟,而是真正是笛雁阁阁主的公子。
柳千均仍温良一笑,丝毫不见悲伤的情绪,回答苏缪龄道:“是的,在笛雁阁中只有身份地位相对显赫的公子小姐才取了字,在下生母卑微,所以……”
苏缪龄有些不自然地说:“对不起啊,我不该这么问的。”
“这不怪珞姑娘,事实便是如此,这么多年来我都接受了。”柳千均摇了摇头,笑容温和,似乎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不过柳公子能想得这么通透真为你感到高兴,我爹从小就告诉我家族里往往是得不到继承权的,通过后天努力,会比那些从小就备受宠爱的更胜一筹。”苏缪龄把脑中苏台主从小以来被她当耳边风的话搜寻了一遍,笑吟吟地说。
柳千均眼眸亮了亮,又渐渐黯淡下去,很快又恢复如初,正色道:“珞姑娘说得极是,在下受教了。珞公子能有这么善解人意的妹妹当真是福分。”
林轻尘唇角扬了扬,抿了抿唇,终究是没有作声。苏缪龄听见夸赞她的话,笑得更欢了:“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说我善解人意呢,以前都是说我顽劣,不亏是柳公子,眼光比旁人好。”
柳千均听她这话,忍俊不禁一笑,苏缪龄问道:“对了,柳公子为什么会来这种偏僻的地方呢?莫不是这里其实有宝藏之类的?”
柳千均失笑,叹生道:“啊姑娘误会了,近日家中出了大事,大哥去了,家中安排我去北城采制用品,不巧迷了路,幸亏遇到了二位。”
苏缪龄这才仔细打量他,一身麻布服,如果头上戴白,全然是一副披麻戴孝的模样。这句话正巧不偏的戳中了她的心思,她想接下来问问,却又迫于这种事不好开口,有些郁闷地垂下了头。
林轻尘见她一副想问不能开口的模样,目光深了深,很难得地明知故问道:“死了?怎么死的?”
柳千均见他毫不避讳的直言,先是愣了愣,随即道:“啊是在宴席上被毒害的。”
“你们家,可有查明凶手?”林轻尘继而把苏缪龄想知道的问题都引了出来。
柳千均点了点头:“在下听赴宴的诸位都说是苏家三小姐所作所为,所以官府没有进一步调查就下令缉捕,在下当夜在府邸中,具体不太清楚。”
林轻尘垂眼,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低声道:“好了,城门差不多到了,柳公子还得哀悼兄长,不宜在外多驻留。”
柳千均身形僵了僵,再而温良地笑道:“那在下就不叨扰二位了,改日再见定要好生答谢二位带路之情。”
“好,拭目以待。”林轻尘带着苏缪龄进了另一条街巷,与柳千均擦肩而过之际缓缓道。
柳千均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苏缪龄以为是因为身为笛雁阁的公子都是被人捧着的,不习惯林轻尘的不冷不热,俏皮道:“到时候如果要谢我和哥哥的话,糖果最凑效。”
柳千均温良一笑,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见那两道身影消失在巷口转角处,才加快脚步朝笛雁阁走去。
来人还没跑上几步,便再次被地下的藤蔓缠住,狠狠地朝泥里栽了下去,模样可谓狼狈至极。
苏缪龄心有余悸地咽了咽口水,却还是极力保持清醒地朝林轻尘看去。林轻尘也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自便。
“你在同我说话?”苏缪龄上前眯了眯眼。
来人很是愤愤地说道:“除了你还有谁,还不回去认罪!”
苏缪龄拿出林轻尘之前随手带回来的通缉令,嗤笑道:“这位大哥,你怕是搞错了吧,我一介男儿怎会和一女子相像?”
苏缪龄如今是被易容过的,别说旁人,就连她自己看到铜镜里的影像时,不管怎么看都不会把它和自己联想到一起,可见林轻尘易容手段还挺高超的,眼前这个毛毛躁躁的家伙是怎么认出来的……
那人一愣,但还是说道:“还敢狡辩,还不快跟我去认罪!”
这时,一直都为说话的林轻尘走了出来,正好不偏漠然俯视着地上狼狈不堪的泥人。那人注意到林轻尘,更是得意洋洋地大笑道:“嘿嘿,身为未出阁女子,半夜偷偷与男子私会,罪加一等。”
林轻尘眉头似有似无地皱了皱,随即朝他走了过去,苏缪龄在后,也不知和他说了什么。
“你………”那人不自觉地颤了颤,对上眼前那道狠厉的目光时忽的瘫软地坐在了地上。
苏缪龄倚在不远处的竹竿上,平复下心情后,林轻尘隔空拎着那人来到了她面前,朝她微微一笑道:“好了,有什么想知道的,问他。”
那人丝毫也没了初见时的狂妄,急忙是跪在了苏缪龄面前,不断地求情着。苏缪龄先是一怔,朝林轻尘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而对方也只是似笑非笑地朝她点了点头。
虽然不知为何眼前这个人前后态度三百六十度大转变,但言归正传,苏缪龄紧盯着那人问道:“你是死者家属?”
那人点头如捣蒜:“是,那是我家中大哥。”
“你家是?”
“苏小姐应该听过,笛雁阁。”那人如实招来。
苏缪龄了然地点了点头,笛雁阁,柳氏的地盘。难怪之前林轻尘会说,这桩命案苏家人要替她压下去很难很难,或者是几乎不可能。眼下沅奕城主要分为五派势力,笛雁阁同样也是实力中心之一,而她苏家昔雨台,和笛雁阁确实不相上下。平时心中都了然,自然井水不犯河水,这次柳氏的嫡长子在苏家举办的宴席上断送了性命,这笛雁阁自然而然不肯就此罢休。苏缪龄叹息,一抹冷笑在心中油然而生,真是辛苦这背后设计一切的人了,就是不知家中此时如何了,大家是不是都在为此事瞻前顾后,双面受击。
苏缪龄虽敛了敛眼下黯淡的神色,却还是被林轻尘轻易地捕捉到了。耳边响起了那道几天来熟悉的声音,不似平常的清冷,更是多了几分温润温柔。
“累了就别多想了,回去睡一觉,我保证三天内此案断,你还是以前的苏家三小姐。”林轻尘指尖轻轻点过她湿润的眼眶,留下一片冰凉的触感。
那阵温润轻柔的声音迟迟绕在她耳边,挥之不去。四目相对,恍惚间掉入了某个深不见底的幽潭,她下意识地张张口,一个好字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时,她骤然惊醒。她在想什么,苏缪龄懊恼地揉揉眼睛,向后退了两步,才道:“谢谢你,但是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还是希望能亲手洗白一切的,只是调查的时候你能帮我吗?”
林轻尘不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答应了她的请求。
苏缪龄这才把目光继续投向那还跪在不远处的人,问道:“你和你大哥叫什么名字?”
“在下柳千均,大哥柳千吟。”柳千均依旧颤声答道。
“我如今已易容,你方才是如何在黑夜里把我一眼就认出来的?”问到关键时刻,苏缪龄一双桃眸聚神盯着他。
“其实……其实……”柳千均斟酌着要怎么掩盖过去的时候,抬眼不偏不倚落在了林轻尘那双依旧似笑非笑的眼眸时,身子一颤。
后来干脆一鼓作气将他知道的全盘托出:“我不是看脸认出来的,是……是头发。”
苏缪龄一愣,他继续道:“事发前的那天早晨,我和老四见姨娘把亲自栽培的千层红捣碎加上明矾染指甲。因为和大哥有点过节,老四就叫上我和姨娘要了点这种捣碎了的千层红,说是要去给大哥染指甲,让他在晚上宴会上闹笑话。路上遇到了点状况,所以我们兄弟几人的马车耽搁了赴宴的时候。之后在去月瑛楼赴宴的路上,大哥都很是心不在焉,连老四把千层红花汁蘸到他手上都是都没发现。然后我们的马车就到了,大哥发现了花汁什么也没说,只好让花汁先在手中蘸着了。随后我们进去就看见三小姐你端着酒壶去给许公子倒酒了,然后就如大家所见,大哥不知怎么的就跑到前面去一把夺过许公子手中的酒杯,然后就……”
苏缪龄眼角抽了抽,这个柳千均说了这么多一直都没说到点子上,她问道:“这与你发现我的身份有何干系?”
“因为花汁,”林轻尘却淡淡道,“你们给柳千吟染指甲时未加明矾,而且花汁留在手中的时间尚短,难以凝固。在他夺取酒杯的时候和倒下的时候手指不小心蘸到酒水中去了,而花汁色泽鲜艳被女子用来染指甲,很快就晕染到了酒水之中。在柳千吟倒下的时候,带着花汁的酒就恰好泼了一些在你头发上。”
苏缪龄一惊,她之前只是换脸易容和换装,并未考虑到头发有何不妥,难怪疏忽了这一点。
柳千均终于点了点头,主动说道:“老四为了让大哥出丑,让更多人注意到他的指甲特地给花汁加了摄魂香。”
“摄魂香?这是何物?我从未听过。”苏缪龄疑惑道。
柳千均解释道:“这是我们家传下来的秘制香料,专门给出嫁的女子用上,好让她们一夜夺取夫心。”
苏缪龄眼角又抽了抽,干笑着听柳千均继续说完:“这摄魂香不同于别家香料,香味极其浓艳魅惑,隔着几米都可以闻到一股浓香。而且混了水都不会太受影响,老四就是想让更多人因此浓香而注意到大哥手指的。闻到这摄魂香,本以为在这林子里遇到了自家人,不料却面生得很,于是就稍加猜猜了。”
“怪不得,我还以为是竹子的香气呢。”怎么了若有所思地说道,不料却遭到林轻尘的嘲笑。
听着那声轻笑,她转过头去,嘟囔道:“你笑什么。”
柳千均嘿嘿地笑了笑,解释说道:“苏小姐说笑了,竹香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苏缪龄想了想感觉哪里不对劲,问道:“不对啊,你是因为香气认出我的?”
“那倒也不全是,”柳千均想了想说,“姨娘染指甲时会加亮片,苏小姐头发上蘸到的亮片在黑的地方也是一闪一闪的。”
说着说着,不觉就到了城门口。果然如林轻尘之前所说,单单是破桥边的砖瓦上,破破烂烂的通缉令上又被新的不知重重复复粘贴了多少次,入目顿显杂乱不堪。
苏缪龄凑过墙瓦旁边,手指反复摩擦着纸面粗糙的触感,小声地呢喃着:“怎么会这样……”
不料,一旁头戴斗笠,推着满是泥污的推车,笑呵呵地同她解释道:“姑娘是从外地来的吧?这通缉令都不知道贴了多少天了,据说那个苏小姐毒害了自家宴席上的贵客,至今都下落不明。那柳家不知道去苏家闹腾过多少次,院子都砸了,可还是迟迟不肯交人。唉,我看这苏小姐面善的,怎么会干出这种事呢……”
苏缪龄心中狠狠一抽,难以接受地垂下眸子,咬唇久久没说出一句话。果不其然,眼下这样她不想给家中惹是生非也行不通。
不知河风拂面了多久,她感到身后紧贴着的温热晃了晃神,耳畔一阵低沉温和的声音将她从恍惚中拉了回来。
“如果你想找回自己的立场,就先向所有人证明自己。别怕,我在。”
苏缪龄方才收回去的情绪在那一刻全数涌出,身后一只白皙如玉的手轻轻擦拭掉她残留在眼眶中的泪珠,动作熟练温柔,仿佛在此之前就排练过很多很多次一般。
等她平复了下心情后,决然地回过头去,向林轻尘说:“好。”
就这么短短一个字,他唇角再度荡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不似平常那般似笑非笑的模样。
就这样,易容后的苏缪龄跟着林轻尘混进了人来人往的街市当中,寻找罪恶之花下的根源。
她垂眼,无心看着鱼龙混杂的闹市,如果会换做是以前,她苏三小姐兴许是整条街上最活蹦乱跳的那个,可眼下却是难以再如同往日。
她小心翼翼地拉住林轻尘的衣袖,而他只是微微僵了僵,转而回过头轻笑道:“怎么,我们三小姐也会怕?”
她撇了撇嘴,狠狠在他手上一捏,道:“才没有,我看你天天住在那荒无人烟的地方。怕某位乡巴佬一上街就找不到路了,到时候本小姐可懒得去找。”
“这样啊,那还真是有心了。”眼下林轻尘走在前头,只是轻笑着,也不反驳她。
苏缪龄马上快活地点了点头,说道:“那是那是。”
林轻尘已换下初见时的红衣,但眉目之间仍存有几分抹不去的妖娆,素白的衣衫却也平添了几分纯净与清冷。
苏缪龄也不知为何,就这么相信了眼前这个初见时让她感觉窒息般危险的人。冥冥之中仿佛被牵引到了另一条不归路。八十八年后当她再想起,这个终其一生让她怀念的选择,却也是她二十年噩梦的开端。
那些年,她的锦离,就这样无畏地改写了她的命运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