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的山谷染上淡淡的雾绕,为江面的小舟指引,小舟上红衣白衫的少年斜躺在小舟上,青丝肆意地划过一张妖娆的面容,眉目间不经意地风情与寡淡的精致倒有些格格不入。
如果仔细看,少年旁边有一位棕衣老者,老者几乎与深棕的小舟融为了一体,但难掩面上和善的笑容,他笑呵呵地同少年说着,时不时灌上一口酒。
少年一直不说话,浅笑着回应着老者的热情,但他很清楚,他喜欢向往着这种感觉。
老者仰面灌上一口酒,不少从酒壶里溢出滴落在衣襟上,很快晕染开一片水花,而他丝毫不在意地喝着谈笑着:“离儿,难得你回来看裴叔一次,阮夕这臭小子又不知道上哪去了,唉,真是的。”
少年这回才开口道:“每回都是如此,他很快就会回来的,裴叔若是不介意,我以后常来看看裴叔。”
老者笑得白胡子乱颤,手都还停在半空,笑着叫好:“我怎么会介意呢,你愿意常来看看裴叔,高兴还来不及呢。”
二人斜卧一轻舟,遥望一方天地,回看一段往事,何奇融洽。小舟很快停泊在岸,二人携手越过片片林子往村庄赶去,远望俨然就像是对失散多年的父子团聚的景面。
距离村庄不远的地方,少年挽着老者的手臂停了下来,他余光看向身后,低声道:“裴叔,先别走。”
老者被他这一举动弄得摸不着头脑:“离儿,有什么问题吗?”
但是没等老者得到答案,刺客的剑鞘已经迫不及待地朝他们探去。刺客人数众多,少年虽聪慧冷静,但一人之力难以敌众,一炷香的时间终究被刺客钻了空子。
少年听到呼声,急忙反过头去看向老者:“裴叔!”
老者在刀剑前有些惶恐地挣扎着,但遭得逼迫,被刺客挟持在手中,不敢乱动。
老者很快就想起少年,朝他投去的目光逐渐惊恐:“离儿,小心后面!”
还未待少年反过头去,后肩强烈的刺痛感让少年身形趔趄了一下。为首的刺客阴恻恻地笑笑,招呼弟兄:“任务完成了,把他们带回去待命。”
一老一少两个人被麻绳捆住手脚,不能动弹地被扔进一辆马车里面。
永夜中,少年苦涩地笑笑:“裴叔,我又连累你了。”
老者倒是意外地豁达,爽朗地摇摇头:“哪里的话,我这个干爹老了没本事了,保护不了你和阮夕。想当年啊,你裴叔我可是差点在武场夺魁了。”
“裴叔又在吹牛了。”少年眸子闪了闪,还是笑笑戳穿道。
老者这次没有玩笑,而是很认真地象征性拍拍胸脯,自豪道:“你小子可别不信,那年裴叔我为了阮夕他娘,可是什么都做了出来。那姑娘可是拢月山庄庄主的闺女,裴叔我呢恰逢听说拢月山庄五年一度的比武大赛将近了,就一个人坐了一个半月的马车到了拢月山庄。那时候认识了许多好汉壮士,也结识了阮夕他娘,她当时就跟我发誓,如果我夺魁就嫁给我。我也答应她,要拿下第一的奖品,一把前王朝珍藏在玉琴送给她。有传闻说,把这把琴送予爱人,两人便可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我当时可高兴了,也在比试中顺利夺魁,庄主要宣布的时候,那突然有一个人杀进来,比今天行刺我们的那些要厉害多了。那人是冲着那把玉琴和一本秘函来的,大家不服输。那姑娘请求我一定要救救她的亲人朋友,但是厮杀混乱期间,更多的帮手来协助他行刺山庄。眼下一个个壮汉倒地不起,只留下了我和她两个活口,在毫无胜算的时候,我带着她来到一个地下密道,逃离了拢月山庄,隐居在了村子里。”
少年很认真地听着老者的叙述,喃喃道:“没想到裴叔也有这么传奇的故事。”
“哈哈,那还用说。”
就在老者还打算讲下去的时候,马车忽然剧烈跑了起来,马车内极其颠簸,忽左忽右地四处乱撞。
两人被麻绳捆绑着,根本无法动弹。老者一咬牙,说道:“这样下去不行,前面不远有一处悬崖。离儿,你背过来,我先帮你咬断绳子。”
可麻绳那么粗糙,老者拼命撕扯,还是难以弄断。眼见离悬崖估计越来越近了,少年忙道:“裴叔时间不够了,我们直接躺着滚下车再说。”
眼下别无他法,老者也就勉强同意了下来:“要小心外面会不会还埋伏着其他人。”
少年重重点了点头,目前马失控狂奔,马上不会有人,着了地之后需要小心。少年坐在老者前面,也很快地滚了下车,好让老者也快些逃离下来。
马依然在狂奔,少年狠狠地摔在地上。他躺着,手在身后拿过一块尖锐的石子,眼睛扫视着四方确定没有危险后松了绑,历时不过一分钟,就去寻找老者的踪迹。
目前敌暗我明,他不能随意大喊,只能找点有些攻击性的物什,用着轻功一路寻找着老者。
他心中的希冀也随着脚下的步伐越来越黯淡,知道走至悬崖前也没寻到老者的痕迹。他警惕地扫了眼四周,才趴在悬崖上往下看,悬崖深不见底毫无生机。
“不会的,再找找……”少年心中的不安慢慢扩大,再找了一遍非但没有找到老者,还发现了刺客聚在一团,他刚想不动声色地离开,就听见有人说:“真是可恶,半路遇到个黑衣小子截了我们的路,不过幸好,白锦离和那老头肯定已经摔得粉身碎骨了。”
“哈哈,跟老大邀功去……”
少年已经无心听他们的谈话,抄着近路回到了村里,来到了裴叔的家前。他很快看到了倚在门前的裴阮夕,一身黑衣和暗夜融为一体,难以发觉到他的存在。
裴阮夕一声不响地倚在门框边,远远一道目光死死盯着少年,似乎特地恭候多时了。
少年见他不语,低声问道:“裴叔呢?”
裴阮夕似乎被他这句话,或者这种不够强烈的语气,又或者是他整个人给激怒了,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还来问我?是你亲手把我爹送进鬼门关的,亏他还把你当儿子看,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在外面那堆破事。”
少年怔了怔,低声道:“鬼门关?”
裴阮夕手上粘着少年后肩上伤口的血,嫌弃地弹开手,狠狠擦了擦:“白锦离,事到如今你没必要跟我拐着弯说话,我亲眼看见我爹已经掉落悬崖死了,没人来看你演下去了。”
见少年不说话,他阴寒一笑:“这是他甘愿替你去做的,希望你不要让他失望才是。”
说罢,裴阮夕就关上门,把少年隔在门外,少年拍着门,里头才回了一句:“我爹的头七我不希望看到你,我们的旧账晚些时候再找你算。”
少年有些落魄地离开,这个夜雷鸣交加,雨水如同是辣椒油似的狠狠浇在破碎的伤口上,麻麻的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他靠着石洞的石壁,半眯着眼看着惊雷照亮整个山洞。他突然发现辗转了一日有些饿了,娘亲随着大火焚尽了,阿姐死了,裴叔也去了,为什么他还在呢。
“记忆里的裴叔拥有如赤阳般的笑容,怎么会在冰冷彻骨的崖底得以永生呢……那里那么冷,也没有酒喝,他肯定会很不习惯的。”
一滴滴混杂着些许温度的水珠从少年的下巴划过,被雷电照得晶莹剔透,在永夜的高处闪闪发光。
木桌上刚刚煮热的药汤被人摔在地上,哐当哐当翻倒了过去。隔壁王婶听了动静,上来敲门,声音在雷雨中异常慈祥:“阮夕啊,发生什么了,有什么王婶可以帮到的吗?”
“阮夕?你这孩子……”
裴阮夕坐在木椅上没有吱声,双眼狠狠地等着门外,那慈祥的声音在他听来却是格外地刺耳。
“爹,为什么最后反倒是你成了白锦离的牺牲品呢,你明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像是睡着了一般趴在桌子上,梦呓般低喃道:“心术不正,您再倾尽所有,真的就能挽救他吗?他值得您这样去做吗……”
门外的王婶还是不安地敲了敲门:“阮夕,阮夕……”
“你别敲了,今天不知道怎么的这么晚了老裴还没回来,会不会撑船被淹死了?”隔壁的王叔过来拉王婶,细细碎碎地讲道。
这话说完,门很快就被人从里头打开了,雷光照在他一半的侧脸上,瞪圆的眼中压制混杂着几种情绪,如同地狱的判官,显得有些可怖。
王婶彻底被吓住了,往王叔身后躲了躲,王叔也有些心虚地摆手道:“阮夕啊,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裴阮夕手紧紧卧成拳,指甲划破了皮肉,血痕淡淡的溢出来,他沉声说道:“没错。”
这次倒是换做二老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了。
裴阮夕背过身去,手握上门槛,作势要关门:“天色不早了,就不留二位喝茶了,二位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王叔和王婶也都连连点头,叽叽喳喳地回到了隔壁家,全然忽视了身后那道刀子般锋利的目光。
九日已然归于过去,几日无边的黑暗让裴阮夕有些恍惚。踏出门槛,轻抚扑面而来的江南烟雨,眼下纷散开了道道雨雾,开辟出了一条熟悉的庭院小道。
“说的也是,爹去了,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雨水砸在撑起的那把绯红油纸伞上嗒嗒作响,鞋底离开青石板上溅起片片涟漪,留下带着晨露的足迹。
随着他离开的步伐,一纸书信也和着松懈的指尖翩然掉落在地,丝丝袅袅的雨吹拂过后,浓墨写成的信笺早已斑驳,只余下那么一句话:
“你已一无所有,空有一手医术待在村落里也是破费。来我医馆的事,还请裴兄慎重考虑,报酬绝对绰绰有余。”
白锦离估摸着时候也差不多了,离开石洞恰巧不偏于远方那道黑色身影所撞。
他认出他来了,犹豫许久也没有妄自踏出一步。
裴阮夕一见狭路相逢竟然是他,眉头皱了皱,绕开石洞些许打算就此离去时,被人叫住了。
“裴阮夕。”
他不为所动,他这九日里思来想去,恰好等到了远在城镇的故友的一纸书信,他才后知后觉,他被庇护着成长的道路已经堵塞了,应该重新开始了。
白锦离见他压根不予理会自己,径自撑着油纸伞离去,心中一急,但很快便平息了下去,无声无息地跟在他后面走了好一段路程。
终于许久,裴阮夕终究还是回过头去,神情有些冷漠:“你还要做什么?”
白锦离咬了咬唇,还是轻声说道:“不做什么。”
“那就好,别跟着我,我可被你坑害不起了。”裴阮夕皱了皱眉。
“你怎么这么觉得,我也是出村子啊,不就这一条路吗。”白锦离走在裴阮夕斜后面的树下,擦了擦滴落在面上的雨珠子。
此话一出,实际似乎也正是如此,二人似乎也就是顺路而已,裴阮夕顿觉哑口无言也就不再辩驳,如往常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就这么相对无言地行了半晌,裴阮夕忽然停了下来,白锦离也隐隐觉察到了异样。
“村子里面出事了。”
等二人寻着声源回到了村中,村里已再也无声,无数具血迹斑斑的尸体横扫在地,家家户户乱成一锅粥,让人难以入目。
裴阮夕右眼皮跳了跳,他带着几分怀疑的目光转头看了看白锦离,又移开了目光。
“这次真不关我的事,你别不信。”白锦离被他看得心中黯淡了几分,一抹苦涩的心境涌上心头。
不远处渐近的脚步声从墙根后传过来,一听就知道人数定不会少。二人心下不免突突直跳,见他们越来越近却进退两难。
“该死的,我听报上来的老裴,还有个十八岁的儿子没找到。”
“给我继续搜!”
“那个小子是不是到外面去了没回来啊?”
“有可能,一定要暗中守住村门口,任何一条小路都不能忽略,听到了没?”
……
裴阮夕耳朵贴在草堆上,定定听着杂乱的脚步声,天将绝我,我能奈何?可能他再也没有新的开始了。
“裴阮夕,出了村之后你想做什么?”白锦离趴在草堆上,斜过头来看他。
裴阮夕冷笑了一声道:“前提是能出去。”
“如果是你,肯定是个救死扶伤的好医者吧。”
“我的初定本就只想医好一人而已。”
“那他好了吗?”
裴阮夕摇了摇头,眸光暗了暗:“没有,而且我或许也没机会了。”
白锦离垂下头去,心中暗自猜测道,那个人会不会就是裴叔呢,那岂不是说错话了……
裴阮夕无奈撇头看了他一眼:“那些人就要来了,你就不怕?”
“我还用怕什么……”
说着期间,白锦离看准机会,一把夺过裴阮夕腰间的一枚玉佩,再从窗户缝隙里准确地扔到前面这一户的酒窖里。
“你又发什么疯?”裴阮夕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是裴叔后来交给他,说是他娘亲生前留给他的唯一信物,十几年来一直带在身上。
见裴阮夕片刻不等地冲进屋,白锦离眸子闪了闪,将屋子的门从外边闩上,将窗户纸糊好,他们,也差不多听到动静赶来了。
“你就是老裴的儿子没错了吧?终于找到你了,可辛苦死我们哥几个了。”
白锦离没有抵抗,反倒很顺从甚至急切地想要跟着他们离开,因为他知道这样根本关不了裴阮夕多久。
“听说老裴死了,这堆村民交不出你来,这就是忤逆教主的下场。老裴当年得到的那把琴和一张纸在哪?快点交出来,留你一命。”
“好,给你们就是,反正那些我也用不上。不过,那些不在这,在……”
裴阮夕在酒窖中翻找了许久,终于在布满蜘蛛网和灰尘的角落里拾起了那块冰凉的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