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茹玉在年初一仍旧上早班,我送她上班后回到家,进门时看见父亲和母亲坐在沙发上,俩人愁眉苦脸,一副很伤心的样子,我连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母亲含着眼泪告诉我,原来他俩一早起来后,像往年一样给从前单位里的老弟兄、老姐妹打电话拜年。我父亲从王哥的父亲嘴里听到一个噩耗,家住在江北汉口区的,我父亲从前在码头上的一个哥们,因为感染了新冠病毒,在两天前去世了,从发病到去世仅有十多天功夫。那个老哥年龄还不到七十岁,平时身体很好,每天都打太极拳,每个星期都要去钓鱼,谁知说走就走了,家里的子女连遗体都不能见一面。
我母亲更是揪心,因为她刚刚知道,从前单位里的一个好姐妹和她的丈夫,前两天开始发热咳嗽。夫妻俩不得不去医院,诊断结果俩人的肺部都出了问题,是不是感染了新冠病毒?现在还不能确诊,因为医院里目前没有检测能力。更要命的是现在医院里已没有空的病床,俩人都不能住院治疗,只能每天去医院打点滴,可是这几天医院里已人满为患,打吊针也要排队。
大年初一早上听到这些消息,使我心里一阵阵发凉,而且今天外面还下着阴雨,更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母亲去厨房里煮汤圆,三个人坐下来吃汤圆时,母亲问李茹玉在新年里能不能休息几天?担心长此下去,她的身体会吃不消。
我怎么回答呢?我也在担心这个问题,而且我知道要是体力透支的话,人体的免疫力肯定会下降,感染病毒的风险会增加,可是目前医院里这种状况,她还能够休息吗?
我的心里很乱,吃完一碗汤圆进自己的房间,独自坐在电脑桌前发愣。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听见父亲在客厅里唱歌,我的心头立刻惊了一下,起身站到房门口,双目注视着神态突变的父亲。眼前的父亲不像是在唱歌,像是在大吼大叫,他唱道:
天上飞的九头鸟,地上跑的九尾狐,
九条命的汉子是码头上的大爷哎,
一拍胸脯震天响,两脚跺地山也晃,
扛起大包腰不垮,天塌下来也莫怕!
天上飞的九头鸟,地上跑的九尾狐,
九条命的汉子九条命,老子生来不服周!
摇起大橹敢闯江哎,天上的飞机躲着我,
升起大帆敢闯江哎,江上的枪弹躲着我。
天上飞的九头鸟,地上跑的九尾狐,
九条命的汉子九条命,
老子生来不服周哎!
生来不服周哎!不服周!
这是我的祖父,也是当年的徐二爷,在码头上和他的弟兄们一起唱的歌。在我小的时候,祖父经常唱给我听,我觉得他怪声怪调的,听起来十分好笑。时隔这么多年,突然听到父亲也唱起这歌,我立刻有种血脉偾张的感觉。
眼前的父亲同我祖父一样,唱这歌时不但大吼大叫,还要拍胸脯连带跺脚,这种气场使我感到震撼。这是我第二次听父亲唱这歌,上一次是在我祖父过世后的第四十九天,他在我祖父的灵位前磕过头,在撤掉我祖父灵位的时候唱过。
今天他怎么又想起唱呢?我马上明白过来,前几天他还什么都不在乎,此刻终于感到大难临近了,同时还用这歌来悼念自己的老哥们。不过我听出来了,他还是什么都不怕,歌中唱的“不服周”,我们武汉话的意思是“不服气”,或者是“不服输”。
随即我感到一丝担心,他可以对任何人都不服输,可是在人群中传播的病毒是无形的,不管你的拳脚再硬,那又有什么用呢?
中午的时候,我想起还没有给黄子岗打电话拜年,正想打电话的时候,黄子岗却来了电话。俩人在电话里互相问候了几句后,我问他这几天宅在家里难受不难受?他回答说没有宅在家里,他已加入了由公益组织发起的,一个志愿者服务车队,李素福也一起加入了。眼下全市的公交线路都已停运,医护人员上下班成了大问题,志愿者服务车队一方面接送医护人员上下班,同时还承担向医院运送防疫物资的任务。
我听了心头立刻振奋,问他为什么不通知我?还问现在能不能够参加?黄子岗说加入志愿者服务车队,不但要自己贴汽油钱,还要承担一定的风险,眼下我没有固定收入,而且刚谈女朋友,所以没有告诉我。
我听了非常生气,骂他看不起朋友,如果还认我是朋友的话,那就快让我参加。黄子岗无奈,只得把我加到他的志愿者群里,要我看过志愿者服务细则,然后填写一份表格,注明个人信息和车辆信息,上传后即可批准加入。
我把资料上传后,不一会就收到了批准通知,还有我的志愿者电子身份。我把自己加入志愿者车队的事告诉了父亲和母亲。
我母亲听了大吃一惊,说道:“你没看见楼道里张贴的告示?现在叫大家别出门,你怎么要去外面呢?”我大声说:“我们可以不出门,可是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呢?这段日子里,医生和护士都累得快不行了,他们也是血肉之躯,身体不是铁打的,要是上下班还让他们步行,我们看得过去吗?”接着我动情地说:“看见茹玉每天下班时的疲惫模样,我心里真痛。现在医院里就像打仗一样,我不能像他们一样去战场打仗,但是能出一点力也是好的。”
我父亲一直不做声,我问他说:“你同意吗?”他长叹一声,然后说:“我不会开车,要不我代替你去。”接着又说:“当年保卫武汉三镇,在开仗最激烈的时候,徐二爷第一个跳上船,为前线将士送粮食、送枪弹。眼下武汉真的遭大难了,徐二爷的子孙不能后退。你要去支援救人性命的医生和护士,我心里高兴。”我父亲平时不会讲大道理,今天他的这番话,使我浑身热血沸腾。望着他坚毅的神情,我突然想起了参加武昌起义的,我的曾祖父,还有当年码头上的徐二爷,我的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