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人?一个连奸人都无法分辨,连奸人话都敢听的人,怎么可能是刘家太子!”
冷笑一声,想起江充给自己的信里写的建议,暴胜之心中闪过几个念头,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啪。”
举起竹简往地上一摔,暴胜之看着震惊的张充国,冷冷道:
“这样软弱的太子,我只从孝惠帝身上看到过。
暴某不愿,也没能力做叔孙通,请恕暴某不从命。”(注一)
“暴胜之,你难道忘记了大将军的恩德了吗!”
张充国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糊满泪水的脸,厉声喝问。
“卫大将军是卫大将军,卫太子是卫太子。
我敢把命交到大将军手上,因为我相信战无不胜的大将军;
可我不敢把命交到卫太子手上,因为我不相信一个长于妇人之手的卫太子。”
暴胜之点出了二者的不同,表示自己没忘记卫大将军的恩德,实在是卫太子烂泥扶不上墙,自己无能为力,只能跳船。
“……”
面对这个问题,张充国的目光不再凶狠,而是叹了口气,重新垂下脑袋,伸手将地上的竹简整理好,算是认可了暴胜之对卫大将军和卫太子的说法。
没办法,卫太子最近这些年干的忒不是人事。
和谷梁儒整天叽叽歪歪,大谈“轻徭薄赋”,和朝廷唱反调不说,左近还尽是些李禹佞幸之辈,不知让多少人寒心。
别说暴胜之了,若不是看在卫大将军的份上,张充国自己都要跑!
“小子,我看你也委屈,不如随我一起投了陛下,当国之爪牙如何?”
从叹息中听出了张充国的憋屈,暴胜之果断发出了邀请,准备再拉一个,两人一起跳反。
“卫大将军对我父有活命之恩,为人子不可不报。”
抱着整理好的竹简站起身,袖袍沾染泥土的张充国正色道:
“无非一死而已,还请暴绣衣莫要再言。”
“既然你有想法,那我就不费口舌了。”
暴胜之摇了摇头,对这种愚忠很不感冒,只是给了一个随时跳槽的承诺,并好心提醒了一下:
“不过,我听人说,卫大将军的身体不是很好,颇受早年征战留下伤势的痛苦。
你若是真的想要报恩,不妨散尽家财搜集良药,寻找明医,不必非要吊死在卫太子身上。”
“大将军的身体……也对,大将军征战多年,身体肯定有所损伤,找明医良药确是一件要紧事。”
重复了一遍暴胜之的建议,张充国点了点头,翻身上马,朝着暴胜之一拱手:
“多谢绣衣提点,某这就脱离北军,散尽家财,于江河南北寻求良药明医。”
“哎,等等。”
伸手拽住缰绳,暴胜之从怀里摸出一包金,丁零当啷,少说有个十五六金。
“啪。”
将包裹拍在张充国怀里,暴胜之一脸认真地看着他:
“既然你真的打算寻求良药明医,那暴某也出一份力,金子算不多,却也是回报大将军的恩情。”
“暴绣衣。”
怀中的金子虽凉,却暖人心扉,心中那对暴胜之的不满瞬间消散。
张充国擦了擦眼泪,再次拱手,郑重地发誓:
“若是张某在寻医问药途中少一分心,浪费一枚钱,就让我死于雷亟之下!”
“哈哈,张兄的心意我是信得过的,可张兄也没必要太过委屈自己。”
“卫大将军的身体越来越差,你委屈自己不要紧,若是耽误时间长了,待你寻医问药完毕,大将军已经逝去,这可如何是好?”
看着张充国那副我能吃草为生就绝不喝露水,要把每一枚五铢钱都用在刀刃上的样子。
暴胜之猛地想起了紫妖人说的卫大将军死期,心中一慌,连忙开口指出——
“你小子能受苦,能坚持十年二十年,可卫大将军不一定能撑到那个时候啊!”
“要是等你找到药,找到医生,卫大将军已经挂了,怎么办?”
“不至于此吧?”
“张某上个月刚从长安与卫大将军拜别,大将军的身体虽大不如之前,但也行动如常,没看出来什么大问题啊。”
“怎么听你的话,大将军就好像是要在这一两年内去世一样……”
已经准备寻医问药的张充国对暴胜之的担心感到难以置信,并拿出了证据反驳。
“咳咳,这事能早不能晚,你就听我的,赶紧去找明医和良药。
最好是赶在明年年初,趁着蓬勃春气给大将军治疗,省得到了冬天身体虚弱,无法承受药石。”
在只见了一面的张充国和印象深刻的紫妖人之间。
暴胜之毫无疑问地选择相信紫妖人,认定了卫大将军要在元封五年死去这个事实。
“你说的也有道理……”
张充国思索片刻,还是点了点头,认同了暴胜之的说法。
“唏律律~”
一嘞缰绳,马匹掉头驰出村庄,和张屯长等人的南方背道而驰,直奔东北方向,太仓公故乡的临淄。
“绣衣多加保重,某这就去了!”
……
与此同时,正带着乡人在土路上驰骋的张屯长扭头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后方,咬了咬牙,心中暗骂:
“该死的,你怎么还没追上来。”
“屯长,你咋哭了。”
落在最后的小机灵鬼目光锐利,从张屯长那张一闪而过的脸上捕捉到了泪水的痕迹,随即大惊失色,大声喊道。
“啪。”
双眼瞪圆,泪水被甩飞,张屯长放缓马速,反手一鞭抽在小机灵鬼身上,开口就是一连串的喝骂:
“俺哭?呸,你个怂球才会哭!”
“俺这是被飞起的土迷了眼。”
“哦,屯长,那张小子去哪了?他刚刚说要撒尿,怎么现在还没跟上来?”
挨了一鞭子,小机灵鬼转了转眼珠,准备岔开话题,少挨上几鞭。
“哪壶不提提哪壶……我抽死你个小兔崽子!”
自己不愿意提起的事情再次被人提起,张屯长瞬间暴怒。
“啪啪。”
这回,张屯长连缰绳都不握了,双腿加紧马腹,抡起鞭子,对着身旁的小机灵鬼就是一顿没头没脑地抽。
“啊,屯长,俺没说错啊,你抽俺干啥。”
伸手试图阻挡,却被马鞭抽中,留下一条由青变红再变紫的鞭痕,小机灵鬼疼得嗷嗷直叫。
“大牛,二狗说的没错,张小子到底去哪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后面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乡人们纷纷勒住缰绳,让马匹减速绕着圈子来到张屯长周围,还挂着一条胳膊的李叔更是大声喝问。
“张小子,不会来了,他不会来了……”
看着周围一无所知的乡人,张屯长神色灰败地摇了摇头。
“回不来了?可他刚才不还好好的吗?怎么就回不来了!”
误解“会来”意思的乡人们脸色一变,连忙开口,大声质问。
“……”
理解不了乡人口中的“不回来”,张屯长满脑子都是亲信还在的时候,自己两人互相拆台,互相扶持的画面,低着头,身上撒发着一股丧气。
“大牛,你快说啊!张小子为什么回不来了?!”
最为担心亲信的李叔伸手提起张屯长,面目狰狞地吼道。
“啊!”
被人大声一吼,本就情绪低落的张屯长彻底崩溃。
“啪。”
把手中马鞭往地上一扔,仰头望天,泪流满面地吼道:
“他走了,他不再和我们一起走了!”
“走了?”
李叔愣了愣,脸色重新恢复正常,松开张屯长的胸甲,再次开口问了一遍。
“对,他走了!”
这回换成伤心欲绝的张屯长提起李叔,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视野模糊地大吼了。
“啪。”
伸手拍开张屯长的爪子,李叔正了正胸口,没好气地说道:
“走了你就说走了,说什么回不来啊,诚心想看我出洋相?”
“李叔,张小子走了,不和俺们一起走了。”
看着被拍开的手,张屯长愣了一下,以为李叔没听清楚,就在此开口重复了一遍。
“嗨,大牛,不就是走了嘛。人没出事就好,管他去哪。”
李叔彻底收起了担心的神色,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
“李叔,张小子是走了啊,是走了啊。”
看着不在乎的李叔,张屯长情绪激动地说话直打哆嗦。
“唉,小张,俺知道你重情重义,当初李老将军去的时候,咱村里就属你哭的最惨。
你小子和一个人待的时间长了,就不愿意分别。”
“可这世上哪有不散的宴席?”
“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路要走,总有一天大家是要分开的,你掉眼泪也没用啊。”
李叔摁着张屯长肩膀,吨吨吨,就灌下去了一碗大道理。
“李叔,这可是张小子第一次出远门,俺怕他……”
干了一碗大道理,擦了擦嘴角,张屯长还是不甘心地解释道。
“怕?有什么怕的?身为力挽强弓,腰骑烈马,砍羌胡脑袋的关西男儿,还能在这关东这小池子里栽跟头?”
李叔瞪了张屯长一眼,觉得他是在侮辱武勇的关西男儿。
“李叔,俺不担心张小子的力气,主要是怕他第一次出门,栽到阴沟里。”
经过一番开导,张屯长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开始提出有建设性的意见,而不是在那无意义地哭喊怒吼。
“嘿,大牛,我说句难听的,你别介意啊。
这世上呢,有些见识,只有你自己去闯,闯完才知道。
如果你不自己去闯,二十听别人说,那说上一辈子你也长不了多少记性,迟早要栽到这上面。”
李叔捻了捻胡须,拿出了四十多岁,“看破世间”(自以为)的中年人智慧。
“可我还是有些担心……”
一个个有理,没理的理由被堵死,张屯长说话的底气也不是那么的足了。
“哼,照俺看,你这就是闲的,要是整天累得跟条狗似的,一挨床就睡,你肯定没这些瞎念头。”
“啪,别想了,跑起来你就不会想了。”
戳着张屯长脑门训完,李叔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张屯长“嗖”的一下,就直接窜了出去。
“……”
面对胯下飞奔的马匹,张屯长只好用力握住缰绳,聚精会神地看着前面的土路,将大半心神沉浸在骑马中,不敢再分心胡思乱想。
“呼~”
李叔打一个呼哨,将围在周围看热闹的乡人惊醒,啪啪挥舞着马鞭,大声喊道:
“别看了,别看了,赶紧赶路,趁着天亮这会凉快好赶路,争取太阳正午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了地方!”
“啪,唏律律~”
看了一眼侧后方,正在缓缓升起的太阳,感受了一下独属黎明时分的凉爽,众人一甩马鞭,继续驱马前行。
“咚咚咚。”
马蹄声咚咚,烟尘滚滚。
注一,叔孙通保太子,
〔汉十二年,高祖欲以赵王如意易太子,
叔孙通谏上曰:“昔者晋献公以骊姬之故废太子,立奚齐,晋国乱者数十年,为天下笑。
秦以不蚤定扶苏,令赵高得以诈立胡亥,自使灭祀,此陛下所亲见。
今太子仁孝,天下皆闻之;吕后与陛下攻苦食啖,其可背哉!
陛下必欲废适而立少,臣原先伏诛,以颈血污地。”
高帝曰:“公罢矣,吾直戏耳。”
叔孙通曰:“太子天下本,本一摇天下振动,柰何以天下为戏!”
高帝曰:“吾听公言。”
及上置酒,见留侯所招客从太子入见,上乃遂无易太子志矣。——《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
或许真正保太子的力量是吕太后、吕泽等人,叔孙通这番话只是起到倒数第二根稻草的作用。
但能面折刘邦,即是当着他的面说他最不爱听的话,这仍然需要莫大的勇气和魄力。
尤其是对叔孙通这么个跳反数家势力,和“铮臣”完全不搭的家伙来说,更是尤为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