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外,匈奴军阵,
“贤王,我们又败了。”
听着谷内再度响起的欢声,贵人二号黑着脸驱马上前。
“是啊,又败了。”
右贤王的神情不变,扶着肚上的金玉带,侧身看向身后的贵人们,轻声问道:
“汉人来势汹汹,还有人愿往吗?”
“莎莎。”
你看我我看你,一众立誓有进无退的贵人脚步后移,齐齐将目光移到尽力向后缩的浓眉贵人身上。
“浓眉,方才你不是说的要万骑灭汉吗?”
“对啊对啊,你出一千他出一千,俺们给你凑个万骑,你将谷内的汉军灭了可好?”
“我不是,我没有,我没说。”
双眼瞪圆,浓眉高高扬起,额头上挤出一圈皱纹,浓眉贵人连连摆手,伸手指向发问的右贤王,甩锅道:
“分明是右贤王所发豪言。”
“嘿,方才不还说,浚稽山乃我大匈奴国运所在,丢之即亡国吗?”
瞥了浓眉贵人一眼,右贤王冷笑一声,抬起胖手指向眼前的浚稽山,胖脸扯出一个微妙的弧度,语气略带嘲讽:
“如今浚稽山被汉人占据,你们又开始畏缩不前,难道浚稽山现在又不是国运了,可以丢给汉人了?”
“……”
浓眉贵人有心继续缩回去,却被盯在背后的几道目光给硬生生地推了上来,在暗骂表面朋友的同时,也只好迎着头皮解释道:
“咳咳贤王,此一时彼一时呐,这不是发现汉人太能打,上去一波完蛋一波,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嗯,倒是说了句实话。”
点了点头,右贤王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扫过一众贵人,理所应当地说出不知说了多少遍的话:
“汉军势大,我等先暂避一时,待其锋芒受挫,再大力进攻,如何?”
“贤王英明!”
听到自己不用去谷口送死,浓眉贵人喊了一嗓子,就很没节操地倒向右贤王。
“啪,谁反对,谁同意?”
缓缓转身,一只手按在刀把上,浓眉贵人锐利地扫过一众贵人,转眼就从倒右先锋变成了右贤王派。
“贤王所言甚是。”
有了人带头,跟着投效右贤王的贵人就好似雨后春笋,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我等总计三万余骑,乃是汉儿的二三十十倍。我之长处在野战,靠着人数一个冲锋就能将其淹没,而非兵力有限的谷口。”
“依我之见,不若施展诱敌之策,假装撤退,实则以精兵伏于谷前,一通鼓响,左右齐出,将其当场斩杀。”
贵人三号侃侃而谈,举手投足间,神采飞扬,不知道的,还以为一连吃了几个败仗,局势难看到极点的不是匈奴军,是汉军呢。
“贤王,撤退能不能诱敌,诱敌能不能反败为胜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现在还不决定撤退的话,士气低落的士卒们恐怕会自行撤退。”
贵人四号指向骚动不断的士卒们,道出连吃败仗带来的恶果:
“贤王,退吧,再不撤退就要出现逃兵了。”
“好,既然没有异议,那就……”
这么多贵人开始讨好,右贤王胖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开口。
“贤王,咳咳,退退不得呐。”
老巫觋蹒跚到马旁,轻喘几声,把住右贤王的马头,哭哭哀求:
“此战实在我国运所在,此时后退容易,以后再进就难了!”
“巫觋,国运一说,虚无缥缈……”
胖脸一皱,右贤王有些受不了一个七八十的老头子在自己身前抹眼泪,尤其他还把鼻涕擦到自己的马儿身上。
“那可是西域大国乌孙上贡来的千里马,你竟如此糟践?!”
“贤王,咚咚。”
年纪大了体力下降,就连哭个鼻涕都赶不上年轻人了。
摸了一阵眼泪,赶在右贤王发怒之前,老巫觋松开缰绳,摇摇晃晃地跪倒,伏地请求:
“求贤王看在先单于的份上,再攻一次吧。”
“刷,老朽愿发血誓,一旦放走眼前这波汉军,日后大匈奴必受其殃。”
斑白的头发披散,鲜血顺着脸颊流淌,脑袋拱在地上,老巫觋像极了书中那中劝阻亡国之君的老臣。
“啊,这……”
张了张嘴,右贤王终究还是要顾及影响,没有抽马屁股一鞭子,让马儿用马蹄踏死眼前那个耍无赖的老混账。
如果是老上单于统治下原汁原味的匈奴,当然不讲究这些,老人甚至是要被鄙弃的,但现在不是汉化了嘛~
无论是投效来的汉人谋臣(其实就是郁郁不得志的穷酸文士),还是掳掠来的汉人男女,他们都很吃敬老这套。
毕竟,无论是主动投靠还是被劫掠,这些人都身处胡地,短时间内脱不了身。
如果胡地的主人们愿意展现出类似汉地的习俗,那他们心里也就不那样的难以接受,可以安慰自己,说什么,
“匈奴是夏后氏,是淳维之后,曾经是华夏的一员,如今的野蛮不过是和中原离散多年,不识礼仪而已。”
甚至某些二五仔文士还会借此大大吹捧一波我大匈奴贤王如何如何,汉人狗天子如何如何,
正所谓,华夏正统在匈奴!
作为仅次于单于的左右二王,冒顿建立的匈奴体制中的高位者,右贤王不得不注意这点,维持自己的爱老人设。
“蹬蹬,巫觋,快快请起。”
胖胖的身子从马上跳下,愁眉苦脸的右贤王也顾不上嫌这嫌那了,缓了缓发麻的腿,就伸手向前一拖,扶起枯瘦的老巫觋,劝慰道:
“不就是再打上一次吗,巫觋放心,今日十五,是月盛日。”
“习俗,月盛则攻战。在月色的照耀下,士卒们想必能鼓起余勇,奋力一搏,一举将汉人消灭。”
“……”
很想说要是没攻下来怎么办,要不要继续攻直到攻下来为之,但老巫觋知道右贤王现在只是在做样子,对自己的容忍已经快到极限了。
如果自己还不长眼色,继续倚老卖老,那结果不是鸡飞蛋打,贤王当场翻脸;就是强自忍耐,记小本本事后算账。
“唉。”
老巫觋也只好叹了口气,挣开右贤王那没什么诚意,几乎是在虚扶的手,后退几步,深深弯腰,说出了和一众拍马贵人一样的话:
“我王,英明。”
夕阳的余晖照耀下,老巫觋那枯瘦的身影莫名的悲哀起来。
夜半,月圆时分……
“咚咚,咚咚。”
右贤王带着一众贵人哼哧哼哧地骑马绕行已经排列完毕的士卒一圈,最终停在军阵前方的一处山坡上。
要是停在正前方,被乌泱泱涌上来的匈奴士卒踩死那就好笑了。
“匈奴的勇士们!”
看着面前这三千精挑细选,战斗意识还能保障的士卒,右贤王的胖脸上充满了严肃,胖手指着静静悬挂在天边的弦月,开始了战前动员:
“伟大的撑犁孤涂在天穹上注视着你们,唯有汉人的头颅才能洗刷之前战败的耻辱,去吧!”
“咚咚。”
右贤王的喊话刚结束,全副武装,连马都穿上了全军最好马凯(皮质)的浓眉贵人持着长矛,嘟噜着还长一张脸驱马从一众贵人中走出。
目光扫过眼前的三千精锐,浓眉贵人举起长矛,怒吼一声:
“都跟我冲!”
“嗷嗷。”
在柔和月光的照耀下,一众匈奴士卒喊着无意义的吼声,右手打着刀铤/盾牌,左手打着火把,嘶吼这向被月光照亮的谷口发动冲击。
月盛buff加持,全体士气up↑,
(都是步卒,骑着马的只有浓眉贵人一人,夜间骑马本身就不正常)
与此同时,谷口……
“蹬蹬,曲长,匈奴人来了!”
一位望风蹬蹬几步从望风的高处跳下,小跑着来到韩延年面前汇报敌情。
虽然早就被告知夜间若是月盛之时,匈奴人很可能来进攻,但真的感受到三千精锐扑面而来的气势,望风士卒还是掩饰不住话语中的惊惶之色。
“不要慌,匈奴人来犯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和这次人数差不多的咱们也不是没遭遇过。”
慌乱是会传染的,韩延年俯下身感受了一番地面的震颤,随口安慰了望风士卒一句,就借着月光看向周围聚拢的士卒,低声问道:
“让你们挖的坑,都挖好了吗?”
“曲长放心,一个个都是碗口大的陷马坑,里面放好了削尖的木刺,足足有数百个,保准让来犯的匈奴人狠狠吃一个瘪!”
说起自己的劳动成果,摸着黑挥镐一个多时辰,累得双手发颤的士卒们话语中充满了骄傲。
“好,我们撤。”
双眼在漆黑的夜中闪着光亮,韩延年再次踮起脚看了看谷外那团正在逼近的火团,挥了挥手,招呼士卒向身后的山坡处退去。
半刻后……
“咚咚咔嚓。”
疾驰在最前方的浓眉贵人突然马失前蹄,一蹄踩空。
“唏律律,啊。”
只听马蹄一声脆响,马儿哀鸣一声,赶出来了地向前倒去,马上的人也被打着滚掀翻出去,嘭的一声,重重地砸在地上。
“……”
看到这一幕,后方杀气腾腾的三千精锐脚步声为之一顿。
未战先折大将,出师大不利啊。
“嘶,我没事。”
还好,立志倒右的浓眉贵人命够硬,并没有如贵人一号、心腹一号那样立毙倒地,他摸着黑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回到士卒身前,借助火把的亮光看向漆黑的谷口,咬牙道:
“继续冲。”
……
野蛮“战胜”文明的说法,是由中行说这个“大名鼎鼎”的二五仔提出来的,
[初,匈奴好汉缯絮食物,中行说曰:“匈奴人众不能当汉之一郡,然所以强者,以衣食异,无仰于汉也。
今单于变俗好汉物,汉物不过什二,则匈奴尽归于汉矣。
其得汉缯絮,以驰草棘中,衣裤皆裂敝,以示不如旃裘之完善也。得汉食物皆去之,以示不如湩酪之便美也。”
于是说教单于左右疏记,以计课其人众畜物。]
在文明没有强大到一定地步之前,保持自身的野蛮,确实是一条战胜文明的方法。
至于游牧民族明知野蛮更为“强大”,为什么它们要主动汉化,让自己从野蛮变成文明这点,如果难以理解的话,请看后世的辽、清。
尤其是我大清,入关后捧衍圣,祭孔子,尊儒这么一套连环拳打下来,那些投奔过去的二五仔是腰杆硬了,底气足了,如果一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那之后就有些“我大清才是正统”,“取代大明乃是天命所归”的意思。
当然,说到底,明和清都是吃人的封建王朝,没有谁“高贵”,谁“低贱”的说法,只不过是大清被骂的久了,也的确不干人事,名声早就臭了,这才显得低人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