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二,一大早,冯容海接到了老领导,省委常委,省纪委书记刘树兴打来的电话。这是他来廉政办上任以来,老领导第一次给他来电话。两个人,距离上一次见面,也有大半年的时间。往年,春节前后,冯容海都会去趟省城,去老领导家里拜个年,聊聊天,谈谈心,顺便见见大学里的几个老同学。但是,今年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拖着拖着,就把这件事忘了。老领导在电话里头,也没多说,只是让他周六抽空,去趟省城,见个面。
冯容海翻了翻办公桌上的日历本,一看,周六正好是元宵节,春节的最后一天。不管老领导的用意是什么,借此机会,去给他拜个“晚年”,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想罢,冯容海便出了门,下楼,开上桑塔纳2000,直奔罗凤大酒店。昨天晚上,他接到了市委组织部副部长魏兴的电话,称考察组明天会再次去罗凤新区,进行第二阶段的工作。有些事,想和他通通气。对干部的考察,尤其是整个领导班子的考察,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盖棺定论的。这需要一个过程,往往会分几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找他们谈话,有个初步的印象。第二个阶段,对他们的工作,或者说是政绩,展开调查。关键是分清,务实还是务虚,谋私利还是为老百姓着想。第三个阶段,将调查情况如实向上级汇报,由上级组织部门决定最终的人选。
冯容海进了房间,发现只有魏兴一个人,唐达天不在,便疑惑地问:“魏部长,唐书记呢,他怎么……”
“容海啊,老唐住院了。”
“住院了?”
“没错,实不相瞒,上一次老唐来罗凤新区时,已经被查出了患有肺癌。而且,是晚期。这次实在是身体扛不住了,要不然……”
“什么?肺癌晚期!”冯容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个月前,唐达天以考察组副组长的身份,再次来到罗凤新区。当时,冯容海发现他烟抽的少了,即便抽,也只是过过烟瘾。问了,他也是淡淡一笑,说是身体有些不适。哪里知道,却如此严重。
“容海,来之前,我特地去了趟医院……”
“医生怎么说?”
“已经是晚期,只能保守治疗,药物的效果已经微乎其微,关键是看老唐的意志力。”
这句话,说的直白些,就是能活几天是几天。在一般人眼里,癌症就等于死亡。至于奇迹,当然有,有些人,得了癌症,被判了“死刑”,却能凭借意志力,挺过难关,创造奇迹。在不用任何药物和化疗的前提下,癌症自然消失,照样长命百岁。但是,奇迹毕竟是小概率事件。几百万人中,才出现一个特例。
看冯容海愣住了,一时间没有反应,魏兴又说:“老唐还特意嘱咐,希望考察组和廉政办,能相互配合,扫除笼罩在新区上空的阴霾。这也是……也是他最后的心愿。”
“唐书记会看到那一天的。”冯容海抿了抿嘴,说道。
“那好,容海,我们就来谈谈正事。据我所知,几天前,廉政办第一次公开亮相,对新区国土资源分局副局长林晓麦,实行了‘双规’,有什么进展嘛?”
冯容海用了20分钟,把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听后,魏兴大为吃惊,不敢相信地问:“什么?居然有人敢当在私底下篡改政府会议纪要文件!”
“没错,魏部长。而且,据我分析,林晓麦不可能不知情。要不然,在这南翔花园的问题上,她不可能这么快就和应宏权搭上线,从中牟取私利。”冯容海点上烟,顿了顿,又说,“还有,五年前,她在市政府办公室任基建处副处长,是宋主任的老下属。而宋主任当时又是改制小组的第一副组长,是新区城投集团改制的只要负责人之一。出现这么大的纰漏,宋秘书长一定知情,或者说,宋秘书长也是……”
“也是既得利益者之一,容海,你是这个意思吧。”
“没错,十有八九是。但是,没有足够的证据,我们也只能停留在猜测和推断的层面。”
“容海,还有一点,政协的甄副主席突然出面,向你打招呼。这个问题,我们也要格外重视。毕竟,涉及到了已经退居二线的领导干部,是个敏感话题。当然,这里面最为关键的是,永林同志到底有没有问题,如果有问题,问题又有多大。来之前,韩部长特意给考察组开了个会,并指出,考察组就如同一张过滤网,要掌握好过滤的火候,绝不能让那些肮脏的淤泥,继续留在罗凤新区,沉淀,累积。对于那些有能力,干实事的干部,要多给机会。对于那些只讲政绩,甚至有问题,问题还不小的领导干部,要如实向上级汇报。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的培养出优秀的公务员队伍。”
“魏部长,我们正在循着多条线索在调查。我相信,很快就会有新的进展。”
“那就好,那就好。”魏兴起身做到窗户边,背对着冯容海,又说,“容海,来之前,韩部长向我透露过。市里面已经达成一致意见,在换届之前,必须要拿下这起案子。”
原来,市长吴哲给的时间期限,不是他一个人的意思,而是市里面的决策。毕竟,东州不是吴市长一个人的东州,有领导班子在,就有不同的意见,有不同的意见,就会有分歧,有分歧,就必须有人要妥协。这是不是意味着,市里面对城投集团的问题,有了最后的定夺,查到一定的程度,就收手。否则,牵涉面太广,打击面太大,东州的官场,难免会出现一次超级大地震。想到这些,冯容海的心,又变的沉重。沉重之余,又略带欣喜。根据魏兴的话,市委常委,组织部长韩正对廉政办,是支持的。韩正是市委书记陆天明的人,他支持,就说明陆书记也是支持的。只是为了大局,给廉政办划了一个圈。出了圈,就是违规!
“容海,许多事情,由不得我们。”末了,魏兴又意味深长地说道。
周六,元宵节,冯容海起了个大早。开着桑塔纳2000,上了去往省城的高速。过了两个小时,大约上午10点,他接到了丁国凯的电话,说是新区公安分局已经查到了应彪的下落,应彪根本就没出国。南翔花园出事之后,他一直藏匿在泰苍区的一个小山村。并称,警方已经布下天罗地网,等待合适的机会,逮捕应彪。
应彪落网,冯容海的心,也稍稍安了些。泰苍区可是东州的偏远山区,地形极为复杂。能够如此迅速,在短时间内,找到应彪的下落,还要归功于新区公安分局局长戴世龙。前天上午,冯容海去了一趟戴世龙的办公室,希望由公安分局出面,找寻应彪的下落。戴世龙二话没说,爽快答应。并开玩笑似的立了“军令状”,三天之内,一定逮到应彪。冯容海问起原因,他只是笑笑,说了三个字,黑吃黑。当时,冯容海吃不透他话里面的意思,也没有细问。回去之后,仔细琢磨了一番,才算是悟透。据说,早些年,应彪是东州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游手好闲,花天酒地,和黑道上的人也有来往。几年下来,还混出了些名堂。而戴世龙,表面上是一个警察,公安局的局长。私底下,和几个黑道头目,却颇有些私交。对此,冯容海已早有耳闻。黑吃黑,想必戴世龙一定是想通过黑道上的关系,打探应彪的下落。虽说,这么做不符合程序。但,也算是合理利用资源吧。
大约过了10分钟,冯容海将车子开进了服务站。尔后,掏出烟点上,解解馋。没抽几口,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表情凝重,抓起副驾驶上的手机,拨通了戴世龙的电话。
“冯主任,怎么,听说你去省城了?”他还未开口,戴世龙反倒先问道。
“是的戴局,去省城办点事。”冯容海一笔带过,转而问,“戴局,警方对应彪动手了嘛?”
“还没有,他现在还在外面。我们打算,等他回到租来的房子后,再动手!”
“戴局,我有个提议,对应彪,应该采取秘捕的形式,不宜公开。”
戴世龙心领神会,回应道:“容海,我也是这个意思。”
秘捕应彪,是为了打应宏权以及他背后的那几股势力,一个措手不及。市里面已经给出了明确地时间期限,如今,时间对于冯容海,对于廉政办,才是第一位的。
打完电话,冯容海又发动桑塔纳2000,赶往省城。到达省城,进了省委机关大院,已经是中午11点。老领导,省纪委书记刘树兴的家,位于省纪委机关大院的西北角,斜对面就是冯容海曾经就读的省政法学院。去年,政法学院摇身一变,成了政法大学。从学院到大学,级别自然高了一截。冯容海的一位大学同班同学,毕业后,留校,进入了学院的后勤处。一有背景,二无资源,从一名小职员,做到了后勤处副处长。去年九月份的某天,他给冯容海打了个电话,希望冯容海能在省城找找人,向学院的领导打个招呼,把他提到处长的宝座上,冯容海委婉地加以拒绝。官场上,讲究官本位,一心只谋位子,寻找路子,赚取票子,也就罢了。没想到,高校里的官僚作风也如此的浓厚。
好景不长,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去年国庆长假期间,那位同学就出事了,贪污,挪用公款金额高达几百万。想到这些,冯容海的脑海里冷不丁出现了另外一个人,蔡建莉。商学院一直是东大油水最足的学院,蔡建莉又是行政副院长,会不会也伸手了。再联想到她和应宏权之间,隐藏着的那层关系,冯容海不禁打了个冷颤。想着,已经到了老领导的家门口。冯容海理了理思绪,才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是老领导的夫人崔凤娟,多年前,冯容海在省城工作,担任老领导的秘书时,崔凤娟对他关爱有加。逢年过节,都会把他叫到家里来,吃个饭,热闹热闹。崔凤娟为人朴实,大方,爽朗。最关键的是,没有心机。不像某些领导夫人,心里面藏着小九九,打着如意算盘,喜欢拉虎皮做大旗,被人捧着,哄着,供着,甚至于,插手官场上的一些事情,特别是干部的任用和提拔问题上。出面打招呼,疏通关系,下“指示”,唯恐天下不乱。
“容海,你来啦。今年,你可是来晚了!”
“崔大姐,工作忙,实在是抽不出时间,走不开。”
“工作重要,工作重要!”
冯容海进了门,发现刘树兴不在,便问:“崔大姐,老领导呢?”
“在书房里练毛笔字呢。”崔凤娟指了指客厅正对面的书房,笑着答道。
练毛笔字,冯容海一脸疑惑地往书房的方向走去。在他记忆中,老领导日理万机,平时,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唯一的爱好,就是抽空听个京剧,跟着哼几句。书法,可是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放上面的。书房的门,是虚掩着的。冯容海小心翼翼地推进门,老领导正在宣纸上挥斥方遒着,颇有大家风范。
“容海,来啦。”刘树兴并没有抬头,又问,“我这字写的怎么样,你给评评!”
冯容海定睛一看,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老领导正在写岳飞的《满江红》,意境很深,但单论书法,隶书不像隶书,楷书不像楷书,草书也不像草书,只能算是差强人意。
“老领导,这字……”
“不怎么样,对吧?”
“老领导,我不是那个意思。”冯容海尴尬地笑了笑。
“容海啊,这一点,我还是有自知自明的。书法方面,我只不过是个门外汉而已。”刘树兴扬了扬手,示意冯容海坐下,继续说,“当然,我练书法,并不是想练一手好字,而是希望通过手法,能让自己静下来,去思考一些问题,拓宽思路,也算是劳逸结合嘛。”
“老领导,我在政法学院上学时,也喜欢书法。不过……不过那时候,纯粹是为了出风头。”
“容海,出风头也不是什么坏事。如今的东州,正需要你出风头呢。”
“出风头!”冯容海似懂非懂地问。
“坦白说,你到廉政办上任后,私底下,我一直在关注你的工作。你和城投集团之间的较量,我也知道个大概。你能够顶住压力,经受得起考验,这一点,我很欣慰。”刘树兴顿了顿,叼上用了几十年的老烟斗,又说,“容海啊,我毕竟在省里,又担任一定的职务,不能也不可以经常性地和你联系。这一点,希望你能理解。”
“老领导,我能理解。”
“怎么样,案子有什么新的进展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