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弃！”董芳婷越揣摩越觉得心寒，这话，不是什么领导说给应宏权听的，而是应宏权说给自己听的。匿名信举报的是自己，廉政办执意要查，那就让他们查。必要时刻，找个人做替罪羔羊，把案子办了，有个交代的同时，也不至于得罪某些领导的利益，可谓是一举两得。应宏权的意思，是一种暗示，无非是想让自己去扛着，去承担，去做替罪羔羊。他这个人说话，总是那么的滴水不漏，一句话，意图很明显，却又留有余地，有几层模糊的含义，让你去咀嚼。
无毒不丈夫，看来这次，他为了自保，下了狠心。
至于具体的操作，应宏权也是行家。一年前，同样是举报信，内容直指应宏权。时任新区纪委书记唐达天顶住压力，展开了调查。当时，应宏权就做好了两手准备，一方面，继续请上面的“大神”给唐达天施压。另一方面，实在捂不住，让集团的副总孙波去顶包，去背黑锅。凡事都有代价，为此，他直接给了孙波两百万，作为报酬。好在有惊无险，在叶仁军的强压下，又正逢新区党委书记顾城倒台，市里面出于过于恶劣的负面影响，案子才不了了之。孙波可是他的发小，多年的密友，城投集团的元老。他尚且能不顾交情，那么，董芳婷这个随时可以丢弃的玩物，就更不在话下。
“这几天，我也一直在琢磨两位领导话里面的意思，想来想去，还是琢磨不准，琢磨不透。这领导的心思，的确是不容易把握。不过，再怎么样，我们毕竟有人在廉政办，在冯容海的身边，这对于我们而言，是有利的。廉政办要查，我们阻止不了。但是，可以阻止查案的进度。等换届这阵风过去了，过了这一关。到时候，事情就好办了。”
董芳婷特地留了个心眼，回到办公室，便给毛文娟打了个电话，毛文娟没接。直到晚上九点，才回电话，说是下午四点到现在，廉政办领导班子的成员，一直在开会，她也是刚刚回到家。
开会期间，一律关手机，这是冯容海制定的铁律。他以身作则，下面的人也只能照办。
开会，而且一开就是几个小时，应当是讨论极其重要的事情。廉政办成立不到半年，手头上唯一的案件，就是那封举报信。想着，董芳婷心中忐忑。想问，又觉得不方便，也说不清楚。有些事，通过电话，和当面谈，效果完全不同。电话或者手机，只是工具，冷冰冰的工具。对方说的话，你还要试着去解读，去分析，去领悟。当面谈则不同，感觉是立体的，通过对方的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一个动作，就可以看穿他的心思。董芳婷和毛文娟在一个屋檐下多年，可谓是应宏权的左膀右臂，知根知底。因此，董芳婷约了毛文娟，明天中午11点，东州人家罗凤新区分店，一起吃个饭。毛文娟倒也没推辞，爽快答应。挂了电话，董芳婷又觉得不妥，应该找个人助阵。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何永莲。如今，她们两个也算是同事，有些话，一个人说，只能偏听偏信。两个人说，要么口径一致，要么有出入。即便有出入，毕竟何永莲是自己多年的姐妹，谁真谁假，也容易辨别。况且，何永莲的身后站着宋永林，这就等于在毛文娟的面前，竖起了一面无形的大旗，她想有所保留，也要掂量掂量。再者，在冯容海面前，何永莲有些话，是好说的。毕竟，他们是上下级的关系。毛文娟则不同，她代表是城投集团纪委，是在辅助冯容海查案。有些话好说，也好问。要不然，董芳婷又何必大费周折，约毛文娟，而不是选择单独约好姐妹何永莲吃饭呢！
第二天，董芳婷早早的订了位置。中午，还特意提前半个小时，到了东州人家，点好菜。东州属于沿海城市，特色菜以各种海产品为主，毛文娟虽是土生土长的东州，却没有口福。董芳婷记得，自己来城投集团的第一天，在紫阁轩订了包厢，宴请集团的高层女领导，毛文娟这个纪委书记，也在受邀之列，外加集团的一位女副总，和人事部的女经理，共三人。董芳婷出手阔绰，点了一桌子的海鲜，鲍鱼，鱼翅，大龙虾，象拔蚌，应有尽有。哪知，一顿饭下来，毛文娟只顾着喝酒，连一下筷子都没伸。当时，董芳婷以为自己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她，仔细一想，才第一天来城投集团上班，和毛文娟也是第一次见面，何来的得罪。之后，经过打探才明白，毛文娟对海鲜过敏，一吃，就会浑身出湿疹。严重的，会影响心律。
11点，毛文娟如约而至。过了10分钟，何永莲也来了。一前一后，相隔10分钟，在一般人看来，稀疏平常。董芳婷却看出了其中的门道。虽说，她们两个人现在同在一片屋檐下，又是一条线上的人。许多时候，越是如此，就越要装作不认识，越要有所忌讳。两个人同时出门，上同一辆车，就等于不打自招，让人看穿你们的关系。
何永莲到了跟前，董芳婷发现，她一脸的倦容，比以往憔悴了许多。
“永莲，几天不见，你怎么连黑眼圈都出来了！”
“没办法，这段时间，廉政办那边，几乎天天开会。而且，专门挑下午的时间，一开就是几个小时，到晚上八九点才结束。连轴转，谁能吃得消。”
何永莲的话只说了一半，或者说，没有说透。开会，对于她而言，是家常便饭。在机关工作多年，她早已习惯了这种模式。况且，在那封匿名举报信上，她的态度很明确，坚决不能查。这一点，冯容海也是知道的。别看冯容海是出了名的“固执”，老得罪人，一段时间接触下来，你会发现，他也是个人精，属于大智若愚型的官员。因此，即便开会，即便掌握了线索和证据，他也不轻易拿到会议上去讨论，即便会，也会有所保留。前几天开会，何永莲还发现，原本态度暧昧的审计监督处处长季克凡，也投靠了冯容海。只剩下纪检监督处处长陈涛，一个人打马虎眼。
廉政办领导班子的成员，共五人。丁国凯是冯容海亲自点的将，是他的心腹。而季克凡和陈涛则不同，都是新面孔，之前，和其他三个人没有任何的交集。在第一次的通气会上，两个人的态度也是暧昧的，对于举报信是否该查，不支持，也不反对。只要拉拢了他们两个，三票对两票，那么，就等于掌握了主动权。尽管冯容海是一把手，但总不能老是搞一言堂吧。搞的多了，正好，可以去市里告他的状，参他一本。何永莲瞄准机会，经宋永林点头，对季克凡和陈涛，展开了攻势。金钱，女色，房子，动产，不动产，该用的方式都用上了，却收效甚微。陈涛有所动摇，说是要观察一段时间，再做决定。可是，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了，他还没给个准信。而季克凡，压根儿就不给她面子。何永莲去了几次，几次都吃闭门羹。原以为，季克凡的态度和陈涛是一致的，毕竟，他们对罗凤新区的情况不了解，先观望一番，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他采取的方式更坚决，更果断而已。现在看来，一开始，季克凡就准备站在冯容海那一边。
“是啊，也不知道冯容海怎么想，如此频繁地开会。更不思议的，居然让电视台的那个黄毛丫头列席会议。”毛文娟也抱怨道。
“毛书记，这一点，倒是可以理解的。毕竟，那个任佳代表的不是电视台，而是《廉政东州》这个大工程。说穿了，是代表吴市长。”
何永莲和毛文娟之间的相识，还是董芳婷牵的线。对于毛文娟，何永莲也只是维持着表面上的客套，交心，就更谈不上了。在她眼里，毛文娟只不过是靠着叶夫人这层关系，才进了城投集团，成了应宏权身边的红人。她这个人，平时说话口无遮拦，咋咋呼呼的，心中毫无干货可言。要不是叶夫人在背后扶着，职高毕业她，能有今天嘛。不过，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毕竟，她是叶夫人的远房亲戚。
任佳来了之后，再加上一年前，彼此曾交手过。暗中，何永莲一直在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一年前，她是个暗访记者。现在，她代表的不是个人，而是组织。许多时候，她的态度，就代表着组织的态度，吴市长的态度。关于吴市长在举报信上的态度，不仅是何永莲，包括应宏权和宋永林，甚至是更高层次的叶仁军，也吃不准。按理说，他来廉政办视察工作，表明他对冯容海的工作是支持的，是来给他打气的。可是，再过几个月就要换届了，关于吴市长升迁，赴省城任要职的风声，早就在东州的官场上传开了。既然要走，又何必去沾这种棘手的事情呢。
领导有领导的心思，境界不同了，想法自然也就不同。你以为你揣摩透了，实则是失之毫厘，谬之千里。
这件事上，常务副市长叶仁军和副市长龚彬文的态度很重要，这是他们所掌控的两个阵营，暗中展开的一场殊死搏斗。但是，市长吴哲的态度更重要。再往上，一直未发声，稳住钓鱼台的市委书记陆天明，又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何主任，不就是一个记者嘛，有这么玄乎吗？再说了，在我看来，《廉政东州》只不过是吴市长的政绩过程，为他去省里任职添砖加瓦而已。过程嘛，走个程序，做做样子就可以了。”
这是毛文娟粗浅的理解，根本就没有透过现象，来分析本质。如果真是简单的政绩工程，吴市长能如此重视吗？一个领导干部，过于重视某件事，就说明这里面是有文章的。还有，即便想赚政绩，路子多的是，何必要把手伸向“反腐”如此敏感的话题呢。
“毛书记，事情未必那么简单。”何永莲点拨道。
“何主任，是你想的太多了。城投集团在罗凤新区，甚至在东州，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可以称得上是东州的一块金字招牌。市里面怎么可能会动刀子，只是走个形式而已。”
金字招牌，不假。但，万不得已，也只能砸掉。你不砸，更高级别领导的招牌，就会被砸掉。事情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局面，自保，才是唯一的策略。况且，前些天，为了考核干部，市里面的考察组下来了。下来也就下来，每次换届，都如此。可是，这里面却隐藏着信号，原新区纪委书记唐达天，现任市纪委副书记唐达天，居然担任考察组副组长一职。以往，纪委的人加入考察组，很正常。但是，担任要职，不多见。这说明，市里面，对罗凤新区的官官相护，官商勾结的问题，是重视的。至于，是不是特意针对城投集团，尚不能确定。
有些官员，总是会抱侥幸心理。总以为自己甩手段的技巧，有多高明，有多么的滴水不漏，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上面的领导。其实，下面发生的事情，不管大小，领导都一清二楚。之所以睁一只闭一只眼，是出于全局考虑。你要真玩的过火了，影响了整台机器的运转，那只能是挨刀子。
“不怕一万，就拍万一。不管上面的态度如何，我们都要重视这件事。”董芳婷打起了圆场，抿了一口红酒，润润喉，又说，“既然廉政办天天开会，总归会有些内幕消息吧？”
“芳婷，能有什么内幕消息。冯容海一开始对我，就有所防范，有些情况，是不会拿到会上去讨论的。他只是说，掌握了一定的线索和证据，具体的，却有意藏着掖着。”何永莲如实说。
现在的她，虽是廉政办综合处的处长，领导班子的成员。不过，无形中却被架空。刚开始，和冯容海叫板，是宋永林的意思，是想给他压力，而案子，能像一年前一样，不了了之。哪知道，这一套，在冯容海身上，却不管用。再加上，形势突变，许多事情，不再宋永林的掌控之中，何永莲做起事来，难免会被动。
“毛书记，你那边呢？毕竟，你和永莲的身份不同。”
“我这边倒是有一条信息。”
“信息，什么信息？”董芳婷迫不及待地问。
“冯容海和丁国凯，会从南翔花园入手，进一步查找证据。”
“南翔花园！”董芳婷略显惊慌失措，竟有种窒息的感觉。与此同时，拿眼神询问着何永莲。何永莲微微摇了摇头，表示不知情。
举报信因南翔花园而起，冯容海一直没在这上面下工夫，这是值得庆幸的。现在看来，他是早有准备，没有出手，只是时机不成熟。有关南翔花园的问题，董芳婷和何永莲，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表面上，这是宋永林的政绩工程，实际上，却是个大黑洞。至于有多黑，董芳婷自己都不敢想。要是冯容海真抓了这一点，加以深究。到时候，麻烦就大啦。
“除此之外，冯容海还有没有说其他的？”董芳婷又追问道。
“没有，任凭我使尽浑身解数，他还是守口如瓶。具体的，我也已经向应总作了汇报。怎么，应总没跟你提及过吗？”
“有，应总……应总昨天下午刚找我谈过话。我只是……只是确定一下。”
董芳婷越发心寒，应宏权明明知情，却有意隐瞒。再加上，昨天下午，他言语中透露着的暗示。更确定了，他想舍弃董芳婷，保住大局的决心。
阴谋，赤裸裸的阴谋，董芳婷在内心咆哮着。
吃罢中饭，回到办公室，董芳婷一个下午都提不起精神，如同吞服了大量安眠药一般，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内心思绪万千，却怎么也找不到头绪。直到三点半，手机“嗡嗡”作响，她才回到现实，无精打采地抓起了手机，一看，是范仁安发来的短信，说是香港那边有重要的事情，晚上要赶回去处理，年后才会回来。问她考虑好了没有，可以的话，立马带她走。
走，不是办法。留下来，出路又在哪里。即便要走，也不能走得这么唐突。15分钟后，她回了条短信，仁安，我还没考虑好，祝你一路顺风。
芳婷，我等你。范仁安又追来一条短信。
董芳婷有气无力的把手机扔到办公桌上，冷冷地笑了笑，夹杂着诸多的无奈。如果时光回到十几年前，她一定会选择，留在广州，和范仁安长相厮守。但，人生的路，如同牌局，打出去的牌，是收不回的。况且，这一切，是基于范仁安有今天的成就，她才会后悔。倘若范仁安依然一无所有，这个选择就是荒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