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个人出现了 (3)
“我们一同去看密考伯太太,好吗?”我说道,想把密考伯先生支开。
“假如你肯施惠于她,科波菲尔,”密考伯先生回答道,“在我这里的朋友面前,我也可以毫不掩饰地说,我这个人多年来一直遭受着财政困难。”我知道他一定要说这一类的话了,他从来以自己的困难自居。“有时我战胜了困难,有时困难压倒了我——简而言之,打败了我。有时我进攻,但如果我的困难太多了,我只好退让,用凯托的话说:‘柏拉图,你说对了。现在一切都完了。我再也不能战斗下去了。’但是我一生中,”密考伯先生说,“我最引以为荣的时候,莫过于将我的忧愁全注于科波菲尔的胸中(假如我可以用这个名词描述主要由于辩护委托状以及两个月和四个月的期票所引起的麻烦)。”
密考伯先生最后接着又说:“希普先生,再见!希普太太,再见!”接着保持着他那最高贵的态度同我走出去。当我们走出门时,他用鞋子在人行道上做出大量的声音,同时哼着小曲儿。
密考伯先生住在一个小旅店的仅有一层隔扇的小房间里,这间房间是由一个代办室隔开的,因此充满了强烈的烟草的味道。我认为这房子下面是一间厨房,因为似乎有一种很热的油腻气从地板的缝隙中透出来,墙上还是潮湿的。我知道它挨近卖酒的地方,因为可以闻到酒精味,听到酒杯声。在这里,我看到了密考伯太太,她靠在沙发上(沙发上面有一幅赛跑的马的图画),头紧挨着壁炉,脚扫荡着房间另一端小饭桌上的芥子。密考伯先生先走进去,对她说道:“亲爱的,让我给你介绍一位斯特朗博士学校的学生吧。”
我提一下,虽然密考伯先生对于我的岁数和地位像从前一样搞不清楚,但是却总知道我是斯特朗博士学校的一个学生,这是一件文雅之事。
密考伯太太大吃一惊,不过很激动见到我。我也很激动见到她。我们互相亲热地表示完祝福,我挨近她在那小沙发上坐下。
“亲爱的,”密考伯先生说道,“你把我们的处境告诉科波菲尔,他一定十分想了解。我要去看一会儿报纸,看一看广告上有没有机遇。”
“我原以为你们在普里莫斯,太太。”当他出去时,我对密考伯太太说。
“亲爱的科波菲尔少爷,”她答道,“我们去了那儿。”
“就近等机遇。”我示意道。
“不错,”密考伯太太说,“就近等。但是实际上,税关不需要人。我娘家在当地的势力,还不能为一个具有密考伯先生这样才能的人,在那个关口取得任何职位。他们不愿意有一个像密考伯先生这样有才华的人。他只能显出别人的不中用。除此之外,”密考伯太太说,“说实话,亲爱的科波菲尔,当定居在普里莫斯的我娘家人,得知密考伯先生带着我、小威尔金和他的妹妹和双胞胎一同来到这里时,他们并没有欢迎他。事实上,”密考伯太太小声说,“这我只可以对你说——我们所受的待遇是极其不好的。”
“有这样的事!”我说。
“是的,”密考伯太太说,“那确实令人难过,科波菲尔少爷。不过我们所受的待遇的确是不好的,这是可以肯定的。实际上,我们在那里不到一星期,那些普里莫斯我娘家的人,就变得对密考伯先生粗鲁了。”
我说,他们应当感到惭愧羞辱。
“但是,事实既然如此,”密考伯太太接着说,“在那种情形下,一个具有密考伯先生的骨气的人能做些什么呢?只有一条路,从我娘家借一笔钱回伦敦,无论如何要离开那儿。”
“于是,你们又回来了,太太?”我说道。
“对,”密考伯太太答道,“从那时起,我和我娘家商量另一个最适合密考伯先生的路子——因为我坚持他必须找一条谋生之道,科波菲尔少爷。”密考伯太太带有争辩的口气说,“一家六口,不算佣人,总得维持生活。”
“当然,太太。”我说。
“我娘家另外那些人的意见是,”密考伯太太接着说,“密考伯先生应该将注意力放在煤上面。”
“什么,太太?”
“煤炭业。”密考伯太太说道,“探听以后,密考伯先生也认为,在梅德维的煤业中,可以为像密考伯先生这样有才能的人打开一条门路。那么,密考伯先生说得很对,第一步应采取的步骤是亲自来看一看梅德维。所以我们来了,我说我们,科波菲尔少爷,因为我绝不会,”密考伯太太充满感情地说,“因为我绝对不会抛弃密考伯先生。”
我含糊地表示我的赞赏和支持。
“我们去,”密考伯太太重复道,“梅德维了,关于那梅德维河上的煤炭业,我的意见是,它可能需要才能,可是它必然得有资本。根据事实。我认为,因为离这里非常近,密考伯先生以为,应该来这看一看那个大教堂。第一,因为这东西非常值得看,而我从来不曾看过;第二,因为在一个有大教堂的城镇里,可能有什么机会出现。我们到这里有三天了,”密考伯太太说,“一直没有机会出现。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少爷,你如果清楚我们正在等待一笔伦敦的汇款,来偿还我们在这旅店的债务,你或许不会惊讶,若是陌生人,一定非常吃惊。在汇款到来之前,”密考伯太太这时十分难过地说道,“我不能回家(她所指的是本唐维尔的寓所),不忍心见到我的儿子和女儿,也不忍心见到我的双胞胎。”
我对于处于困境的密考伯先生和太太怀有深深的怜悯,于是我对刚刚回来的密考伯先生老实地表示了。同时又说,我但愿能把他们所需要的钱筹措给他。密考伯先生的回答表示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握着我的手说道:“科波菲尔,我真正的朋友。不过到了最糟糕的时候,总会找到一个朋友的。”密考伯太太在听到这可怜的表白时,搂起密考伯先生的脖子,求他安静下来。密考伯先生哭了,不过一会儿工夫又提起兴致来,按铃叫茶房,预定了一份热腰肉布丁和一碟小虾作为明天的点心。
当我向他们告辞时,他们两个都那么恳切地邀请我在他们离开之前来吃饭,使我难以谢绝。但是,我第三天不能去,因为晚上有许多功课要准备,于是密考伯先生决定第二天上午拜访斯特朗博士的学校(他感到汇款由那一班邮差送到),如果方便的话,可以改天再来。果然,第二天早晨,我被唤出课堂,发现密考伯先生在客厅中。他来告诉我晚餐照原计划进行。当我问他汇款是否寄到,他只是握了一下我的手,就走了。
在同一天晚上,当我向窗子外看时,使我惊讶,也使我不安的是,我看见密考伯先生和尤利亚手挽着手走过。尤利亚谦卑地感受着密考伯先生的眷顾,密考伯先生因为眷顾于尤利亚而显得怡然自得。但是当我第二天照约定的时间(那是四点钟)去小旅店时,我从密考伯先生的话中知道,他曾同尤利亚回家,并且在希普太太家中喝过酒,这让我更加诧异了。
“我曾说过,亲爱的科波菲尔,”密考伯先生说,“你的朋友希普是一个能成为首席辩护官的青年。假如,在我的处境十分危急时,我结识这位青年人,我可以说,我敢说那些债主一定会遭殃的。”
密考伯先生事实上一点儿也没有偿还他们,我不明白这怎么可能,不过我不愿再问。我也不喜欢说我要他不能对希普过分坦白;我也不喜欢问他们是否谈论了许多关于我的事情。我怕伤害密考伯先生的自尊心,或者,无论如何,我不愿使密考伯太太伤心,因为她十分敏感。但是我对于这件事心里感到很不安,并且以后时常想起来。
我们的小晚餐十分精美,一道新鲜的鱼,一个烤小牛腰,一个炸腊肠肉,一个鹌鹑,还有一个布丁;有葡萄酒,还有强烈的麦酒。饭后,密考伯太太亲自做了一碗热加料酒。
密考伯先生非常快乐。我从未曾看见他这么快活过。加料酒使他的脸放光。看样子,好像满脸都涂过油料。他对那城镇发生了兴趣,为它举杯祝福。他说,密考伯太太和他自己在那里过得非常幸福,他们会记住他们在坎特伯雷所度过的快乐时光。然后,他为我祝福;他,密考伯太太,和我,重温我们旧日的友情,因而我们又将旧日把所有的财产卖过的经历重新温习了一遍,然后为密考伯太太举杯祝福。或者,至少我很有礼貌地说:“假如允许我,密考伯太太,我现在祝你身体健康,太太。”于是密考伯先生大加赞扬了密考伯太太的品质,他说,她一直是他的指导者、思想家、朋友。他提议,当我到达结婚年龄时,要娶一个像她似的女人——假如像她那样的女人还存在的话。
加料酒喝光后,密考伯先生变得更和蔼更快活。密考伯太太也变得更兴奋起来,我们高唱“忆旧欢”。当我们唱到“这里有一只手,我忠贞的朋友”时,我们围着桌子手挽着手,当我们唱到“take a right gude willie wanght”时,虽然不明白那句话的真实含义,但是我们却深深地落泪了。
总之,我从来没有看到像密考伯先生那样十分快活的人,直到那一晚的最后一刻,直到我与他那温顺的太太诚恳地说再见的时候。结果,出乎我的意料,第二天早晨七点钟时,接到下面一封信,写信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半,我告别他们之后的一刻钟。信上写道:
我亲爱的青年朋友
棋局已定,一切成为过去了。今晚我不曾告诉你,汇款已经毫无指望了!我用那可憎的欢笑当做假面具遮掩着那痛苦的创伤。在这种情况下,忍受令人可耻,思想令人可耻,叙述也令人可耻,我已经用一张期票处理了此处债务,约定十四日后在伦敦——本唐维尔——我的住宅兑现。期票到时一定无法兑现。那结果必然是毁灭。雷就要打来,树一定要倒地了。
现在写信给你的可怜人,作为你一生的警戒吧,我亲爱的科波菲尔。为了这个目的,为了希望,他写了这封信。假如他可以认为自己还有用处,或许有一线阳光会射入他那余生郁郁寡欢的暗牢里——虽然他的健康,在目前(竭力往好处说),已极端成问题。
这是你将收到的我的最后一封信,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
沦为乞丐的流浪者
威尔金?密考伯
这一封信的内容让我那么吃惊,我立刻奔向那小旅店去,一面计划从那里绕道去斯特朗博士的学校,一面想尽力劝解密考伯先生。但是,到半路时,迎面遇到前往伦敦的脚车,密考伯先生和太太在车上。泰然自若的密考伯先生笑着听密考伯太太的谈话,而且吃着纸袋里的核桃,胸前衣袋里插有一个瓶子。既然他们没有瞧到我,我想最好不去见他们。于是,心中仿佛除去了一个重担,我拐进一条去学校最近的胡同,一般地说,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