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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771年5月4日

分袂以来,我是何等快活哟!好友,人的心真是难解呢!我那么爱你,和你是形影不相离的,离开了你,而我偏会快活!我知道你会恕我。我其他的交契,不是被运命搬弄了来,专为扰乱了我这样个方寸的吗?可怜那洛诺丽[10]姑娘呀!但是我是无罪的。她妹子倾城的媚力使我生出一种快感来,而在她那可怜的心中偏会有苦情生出,这个我可能负责吗?但是——我就全然无罪了么?我不曾助长了她的感情?我不曾把她拿来取乐,她那种人性底[11]纯真的表现,本来毫不足笑的,偏常常使我们发笑?我不曾……啊,自家埋怨一阵,又有甚么?我要,好友,我和你相约,我要改善我自己了,我不再和从前一样听随命运弄人;我要乐享现在了,过去的事情我让它过去。不错,你说得好,朋友,你说:假使人类不那么热心地逞思索之力去回想过往的不幸,仅好好地忍受着无苦无碍的这个目前的时候,人类中的苦痛定会减少。——但是人类何以只造成个这样,只有上帝知道!——

请你费心告诉我的母亲,说她的事务我要尽力办去,不久便有消息报告她。我和叔母说过了,我看她绝不是如像我们所想像[12]的甚么恶妇。她是位快活的,急性的女人,心肠很好,我向她说明了我母亲关于久不分产的困苦;她向我说出了她的根据、理由和条件,在这些条件之下她准备让出一切,为我们所不曾望及的——但是,我现在总还不想写出;请向我母亲说,一切都可如意罢了。并且,朋友,我在这件小小的事务中又感觉得:世界中误解和怠惰恐怕比诈欺和作恶还要误事。至少,后两者总比较的少些。

再者我在此地甚好。在这乐园般的地方,寥寂[13]之于我心正是高贵的良药,值此初春之季更十分地温慰我时感不安的寸心。林树,蒺垣,都成花簇,我愿化为金虫能在这香海之中游泳,摄取一切的养料。

城市自身本无可取,但是四郊却有不可言喻的自然之美。这自然之美能使已故M伯爵心动,建其园于小丘之一上。群丘簇拥,为状至佳,所构成之溪谷亦极秀美。园之结构单纯,一入园门即可知非专门园艺家所擘画,乃成诸素心人之手,欲于此以自行娱乐者。在此颓榭[14]中对于逝者我已雪了不少的眼泪,此亭为逝者所爱好,今则已归我有。不久我将为此园之主人;来此才数日,园丁已与我相得,留此彼将不以为苦。

5月10日

一种不可思议的愉快,支配了我全部的灵魂,就好像我所专心一意领略着的这甘美的春晨一样。我在此独乐我生,此地正是为我这样的灵魂造下的。我真幸福,我友,我全然忘机于幽居底情趣之中,我的艺术已无所致其用了。我现在不能画,不能画一笔,但我的画家的生涯从来不曾有这一刻的伟大。当那秀美的山谷在我周围蒸腾,杲杲[15]的太阳照在浓荫没破[16]的森林上,只有二三光线偷入林内的圣地来时,我便睡在溪旁的深草中,地上千万种的细草更贴近地为我所注意;我的心上更贴切地感觉着草间小世界的嗡营,那不可数,不可穷状的种种昆虫蚊蚋,而我便感觉着那全能者底存在,他依着他的形态造成了我们的,我便感觉着那全仁者底呼息,他支持着我们漂浮在这永恒底欢乐之中的;啊,我的朋友。眼之周遭如昏黄时,世界环拥着我,天宇全入我心,如像画中爱宠;我便常常焦心着想道:啊!我心中这么丰满,这么温慰地生动着的,我愿能把它再现出来,吹嘘在纸上呀!我的心如像永远之神底明镜,画纸也愿能如我的心之明镜呀!——朋友!——但是我终不能成功,我降伏在这种风物底威严下了。

5月12日

我不知道是有蛊惑人的精灵在这地方浮动,还是我心中这温暖的、超凡的幻想把我周遭的一切弄成了乐园。就在这儿前面有一眼井泉,这眼井泉我被它束缚着,就如像人鱼梅露心[17]和她的姊妹们一样了。——步下一小丘,便到一崖扃之前,下阶可二十武,其处有清冷之水自大理石岩中迸出。有小垣包围,有高木环覆,而地又清幽——凡此皆足以引人而使人寒栗。我无日不在此坐息一小时。市中少女走来汲水,这种最平常最必要的家务,便是古代的王姬[18]也曾经做过。我一坐在那儿,那古代宗祖政长的观念便油然而生,好像古之人都来泉畔相亲而活现,又好像井泉周遭有恺悌的精灵浮动。哦,人有不能表示同感的,他必定不曾在盛暑苦行之后,得饮过淅沥清泉的呀。

5月13日

你问我,可不可以送我的书来吗?——好友,我千万央求你,别把枷担来枷我了罢!我不愿再被人教导,鼓舞,激昂,我的心已自沸腾够了;我要的是助睡歌,这个我在我荷默[19]诗中寻出了无数。我镇静我轩昂的心血不知有多少次了。因为这么不平,这么不安定的心你是不曾见过的。好友!你看着我从烦闷转到奔放,从甘的幽忧转到躁的激扬,你在时常替我担忧,我可不用说了。我守着我的心如像一个病孩子;随其意所欲为。请勿为他人道!有人会误解我。

5月15日

此地有些人已经认识了我,爱我,尤其是小孩子们。我起初同他们交际的时候,我向他们恳挚地问这向那的,有些人以为我在嘲弄他们,并且几乎向我动武。我殊不以为怪;我只觉得我从前见到过的更加真切:凡为稍有门第的人和一般的平民总取疏远的态度,好像一接近时便会把身份失掉;于是有些轻浮子弟和坏蛋,却故示谦卑,使一般平民愈见觉其踞[20]傲。

我很知道我们不是平等,并且不能平等:但是凡为保持自己尊严,相信和所谓下流人有疏远之必要的人,在我看来,是和惧敌而临阵脱逃者一样可鄙。

最近我到泉水边去,见着一位年青[21]的侍女,她把她的水瓶放在最下的阶层上而环顾,看有没有女伴来帮她把水瓶顶在头上。我走下去看着她,“我可以帮助你么[22]?姑娘!”我说了。——她的脸红了又红。“哦,不,先生!”她说了。——“不打紧呢!”——她把顶环放正,我便帮了她。她道声谢走上去了。

5月17日

我认识了许多人了:有交游的却还没有一个。我不知道,我究竟有什么引人的地方,他们有许多人都喜欢我,肯和我要好,我所叹息的是,我们彼此只能同得一截儿路程。你若问我,此地的人怎样?我可答应你:和随处的人一样!人类真是一个模型的东西。许多人费了大部分的时间去谋生,所剩下的些子余暇,又要烦劳他们,去寻出种种方法来把它消掉。啊,人们底定运哟!

但是,是一种极好的人民呢!我每每忘机[23],每每同他们享乐,这种乐事还保存在人间,时或开诚布公地燕聚谈心,时或于佳日良辰结队闲游跳舞,诸如此类,于我诚大有效益;然而我不得不念及我心中尚有其他种种力量,全然无用而消磨,而我不得不细心藏之耳。啊,这事使我全副的心肝不得开展!——但是!被人误会,原是我们人类底命运呀!

啊,我青年时代底女友说是死了!啊,我恨不当初不识她呀!——我要说,我是蠢子呢;我在追求着,世界上所不能求得的东西。但是我却有过她来,我感着过她的心,她伟大的精神,我在她之前觉得自己更高尚了许多,因为我做到我所能到的尽境。啊,天呀!我在她的面前我全副的心力可有些儿不曾用尽?我在她的面前我的心中把自然包拥着的那种极不可思议的情感可不曾发展得吗?我和她的交际不是恒由最精细的感情、最敏利的机智所交织而成,那种种机智底变形以至于戏谑不是都表现得有天才底印痕的吗?而今呢!——啊,她的年龄,比我长些的,引她先到坟墓里去了。我绝不会忘记她,绝不会忘记她坚确的精神和她崇高的忍耐。

几日前我遇着一位少年V君,一位胸无城府的少年,带个极慈祥的面孔。他是才从专门学校毕业的,他自己觉得不大聪明,但自以为颇有学问。就我从各方面看来,他也是勤勉过来的;简单一句话,就是他的学殖还好。因为他听说我很会画画,又懂希腊文(这在此地是两颗流星),他便向着我,栉比了许多智识出来,从伯妥[24]以至舞特[25],从都鄙勒[26]以至温克曼[27],并且说他读过苏泽尔[28]的学理第一部,又有海能[29]古典研究的原稿。我是听他自便了。

我还认识了一位很好的人,侯爵底司法官[30],是位开阔诚直的绅士。人说,在他儿女中看见他的时候,是种精神的快乐。他儿女共有九人:他的长女尤为一般人所称奖。他要我去,我不久要去访他,他住在侯爵的猎庄里,离此有一点半钟的距离,他自他夫人逝世后得了许可迁来,因为在城内官邸中逗留使他悲楚。

此外还遇了些怪人,都是令人难耐的,他们那亲切的表示尤为令人难耐。

再会!这封信你一定喜欢:这全是历史的。

5月22日

人生如梦,前人已久发此感触,近来这种感怀也时来萦绕。我想到人之活动力和探讨力终为一种限制所束缚;我想到种种力能消费了去满足种种要求,除延长我们可怜的生存而外漫无目的,而关于某种探求之点所生的满足不过是一种梦里的谛观,譬如人囚居在四壁之中,壁上画了种种形态和明媚的光景一样——如此种种,威廉哟,使我沉默了。我回到我的本身,寻出了一种世界来!不在表现与生力之中,宁在想像与昧暗不明的欲求里面。于是种种一切在我感官之前浮动,而我更迷离地在此世界之中微笑。

小儿们不知道他们为何欲求,这是一切硕学的校长和教师所共认的;但是大人们也同小儿们一样,在这地上四处踉跄,同一的不知由何处而来,向何处而去,同一的不向真实的目的做工,同一的为饼干、糖果、鞭笞所驾御,这个虽没人相信,但是我想实则浅近易明。

我要向你直说——因为你要写什么回话给我,我是知道的——每日和小儿们一样过活的人是最幸福的,玩偶人儿,把它们的衣裳脱了又穿上一件,用着多大的注意悄悄在妈妈放着糖食的抽屉周围盘旋,等他们把如欲的攫取到手后,哺丰了两颊,叫出:“还要!”——这真是幸福的人,还有一种人把他们无价值的事业乃至把他们的狂热也加上一个徽号,自称于人类社会底安宁和幸福上有莫大的建设的,这种人也好。——像能够这么自安的人,我求上帝保佑他罢!但是也有人能以谦逊的态度观彻得一切事物究向何处消磨,观彻得有种资产家能把自己的园地装饰成一片乐园,也有种不幸的人不屈不挠地负着重担以喘喘焉于人生行路,更观彻得一切的人都乐于多看得一分钟的太阳光线的——这样的人能镇静,能自行造出独有的世界,这也是幸福,因为他是一个人呢。他虽然同是受着束缚,而他的心中却时常保持着自由之甘感,并且觉得随时都可以从这囹圄中逃出。

5月26日

我想迁居,想找一个适意的地方建筑一座小屋,想去终老我的一生,我的调门你素来是知道的,我在此处又寻出一个地方,使我惬意了。

离城不消一点钟的路程有一个地方,叫着瓦尔海牟[31]。地邻一小丘,最有风趣,人若踏着山路下村,立地可以望出溪壑全部。一位贤淑的女主人,年虽老而快活可亲,饮我以葡萄酒、啤酒、咖啡;最好的是有两株菩提树,枝叶繁茂,罩映着礼拜堂前的小小空地,空地周围有农家、库仓,庭场环绕。如此安适,如此惬意的地方我不曾容易地遇着过,我从酒家中把桌椅移到那儿,饮我咖啡,读我荷默。第一次,我在一个晴天的午后随兴走来菩提树下,我见得这儿十分寂寥。众人都往田野去了;只有一个年约四岁的儿童坐在地上,他的前面有个半岁光景的婴孩在他两脚之间,他把两手托着婴孩的胸部,他自己就好像成了一个安乐椅一般。他黑色的眼瞳四处瞻望,眼神虽是活泼,他却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这个景象使我开心:我便坐在一只相向的犁锄上,十分愉快地描画这两弟兄的姿势。我把旁边的篱栅、仓门和几个破了的车轮加上,统统都依着远近画出,画了一个钟头,我竟成就了一幅秩序井然、甚有趣味的画,全莫有加上一些儿己见。这个使我的决心更加稳固了,我今后只皈依自然,只有自然才是无穷地丰富,只有自然能造就伟大的艺术家。有人或许多多主张执守成法,或许主张博取俗世底赞赏。这种拘守成法迎合世俗的人或许不至于做出下品和劣恶的东西,犹如循规蹈矩的人不至成为市井无赖和十恶不善者的一样;但是,别人要说什么,我由他,一切的规矩准绳是足以破坏自然底实感和其真实的表现的!你会说:那未免太过火罢!规矩只是加以限制,剪除枝蔓罢了。——好友,我可以打个比喻么?

就譬如恋爱一样。一位青年倾心于一位处女,一日到晚都在她旁边过活,把一切所有的能力、财产,都消耗在她身上,希图在她面前表示他每时每刻都在倾诚爱慕。于是有一俗物,这人是位公事场中人,来向他说:年青的好先生!恋爱是人所常有的,你当得不要出于常人以外呀!把你的时间分开一部分用以工作,休息的时间把来献给你的爱人。计算你的财产,如有余裕时,你要送些礼物给她,我也不反对,只是别要太频繁了,在她生日和受洗日做做礼就够了。——人是听从了的时候,那他成就个有为的青年,便是我自己也愿意向侯爵说,给他一个位置;不过他的恋爱就算完了,倘若他是位艺术家时,他的艺术也就算完了。嗳,朋友!天才底潮流何故如此罕出,如此罕以达到高潮,使你们瞠目而惊的灵魂们震撼哟!好朋友,居在潮流两岸的沉静夫子们在提防流水泛滥,淹没了他们的亭园、花坞、菜畦,知道筑堤以抵御呢。

5月27日

我总觉得,我陷入了狂欢,只说了些比喻和冗谈,竟忘了把那两个小孩的事情详细告你。我全然深入于画家三昧,这在前函已断片地告诉了你的,我坐在犁锄上怕有两个钟头。向晚,跑来了一位年青女人,一边肘上挂着一只篮子,向着这两个一动也不曾动的小孩远远叫道:非律普司你真是好孩子呵!她向我叙礼,我谢了她,立起来,更走近些,问她,是不是这孩子们底母亲?她说是,说着给了大的半边麦饼,把小的抱起来,用着十分的母爱去吻他,——她说,我把小的交给非律普司,同着我大儿进城去,买白面包,和糖,和一个烧粥的土罐。——我看这些都在篮子里面,篮盖是揭开了的。——我今晚要给我的翰司(是这幼儿的名字)烧粥;大的一个淘气的东西昨天同非律普司争吃残粥把土罐打坏了。——我问她的长子,她说在草场上逐鹅,话还不绝,他已走了来,给第二的一只榛条鞭子。我再和这女人打话,我才晓得她是位校长底女公子,她的良人因为去取堂兄弟底遗产,往瑞士去了,——她说,别人要想欺他,不回他的信;所以他亲自去了。要不遇着祸事才好!他许久没有消息回来。——我觉得不忍离开这位女人,我给她小孩们每人一“克罗采”(小货币名),我又给她一“克罗采”,等她进城时,好买些麦饼拌粥给她顶小的一个吃,我们便分了手。

好朋友,我的精神错乱的时候,我一见了这类的人儿我便安定起来,他们在一个小天地中平安地过活,看到叶落时,除想到冬天来了之外,别无何等忧虑来扰乱他们的日常生活。

从那时起我时常出去。小孩子们和我惯熟了,我喝咖啡的时候,便把糖给他们,晚上我又把乳油面包和酸乳分给他们吃。礼拜日,我总要给他们一个“克罗采”;我若不在那儿的时候,就教女主人替我代给。

他们亲热起来,和我讲种种的话,村里的小孩子们来得更多的时候,他们的热情与欲望底单纯的表现我尤为欣悦。

他们的母亲怕孩子苦了我,我为消除她这忧虑,倒很费了气力。

5月30日

日前我讲到绘画的话,对于诗也可以适用,只是要认得卓异的诗情而大胆说出,要言短而意永。我今天得见一个景致,如实地写出时,怕是世界中最美的牧歌罢;但是甚么是诗?是景?是牧歌?我们得享自然现象的时候,定要去矫揉造作吗?

这么一起笔你若期待我有甚么宏论崇议时,你又白受诈弄:使我感到这步田地的,不过是一位年青的农夫呢。——我要照常直说,我想你定会照常说我夸张了;这件稀罕的事又发生在瓦尔海牟,时常是瓦尔海牟。

菩提树下有一团人在饮咖啡。因为我不喜欢他们,所以我托词回避了。

一位农家青年从邻舍走出,在犁锄旁,我前函叙述过的,热心地在修缮些甚么。我喜欢他的样子,我便和他讲话,问他的境遇:我们立地便成相识,和我平时同这类的人交际的一样,立地便亲热起来。他告诉我,他是在一位寡妇家里做工,被她款待得异常之好。他把她的事情说了许多,又称赞她,所以我立地便明白,他全身心都寄系在她身上了。她已经不年青,他说,她被她第一嫁的丈夫所虐待,想不再嫁了。从他的话听来,我们可以明白她是如何地美,对于他是如何地娟媚,他是如何地十分愿意,愿意她选择他,消去她前夫底罪过底记忆,我因为要把这人纯粹的倾心、爱慕、悃诚,具体地告诉你,所以我不得不一句一句地反复写出。唉,我若是要把他那姿态底表现,声音底和谐,目光底灵耀,活现现地同时向你写出时,我定要有大诗人底天赋才行。否,没有言词可以说得出他那全部的内质和外表中所存在的和雅呀;我所能再现出来的,只是一些糟粕罢了。并且他怕我会以为他和她的关系不正当,会疑她亲切的举动,这是尤其使我感触的。她的姿态,她的肢体,本没有青春的刺激,却能强有力地牵引他,缚束他。说到那些的时候是何等动人,我只能在我灵魂的最深处反复了。我生平不曾看见过这样的激情和热望能有这么的纯洁;唉,我还可以说,这么的纯洁并且还不曾梦想过呢。我向你直说罢,我一想起这种的无猜和诚恳,使我最深部的灵魂便着起火来,这种的至诚与和雅底姿态随处都追随着我,连我自身也为之而燃,如饥如渴了,你可不要斥责我呀!

我不久也想去看看她。但是我好生想来,怕还是不去的好。我还是从她爱人底眼中看出她的好,她在我眼中看来或许不会有我现在所想像着的这么样;我何苦要把这美好的影像破坏呢?

6月16日

我为什么久不和你写信?——你要这么问时,你也是学者之一人吗?你当推察得我是健康的。并且——简当地说时,我得了一个知己,捉着了我的寸心。我——不知道怎么说的好——我认识了一位很可爱的人儿呢,若要依着事情底程序告诉你时,是件难事呀。我满足,我幸福,所以我不是一位好的历史家的。

一位天使!——喂!这是无论什么人都用以称赞他的爱人的,可不是吗?但是她那完美的程度呀,我实在不能向你表出;总之,她把我全部的精神都把握着了。

理性那么充足而能那么单纯,操守那么谨严而能那么和蔼,那么真实地为生活为家政经营而精神能那么平静!

我说的这些,都是无谓的冗谈,不惬人意的抽象呀,把她自己一丝儿也不能表现得出。下次再——否,不等下次,我现在立刻向你说出罢。现刻不说的时候,会永没有时候可说。因为,我不说谎话,我执笔写这封信,我已经搁三次笔,想驾马出去了。但是我今晨自誓,我不骑马去,因此日子长得难耐,我时时刻刻往窗畔去看,看太阳还有好高。——

我不能克服着我,我总不能不到她那里去。我现在回来了,威廉哟,我想用了晚餐后,再写信给你。在那可爱的,活泼泼的小孩们,她八个弟妹当中看见她,我的精神是何等的欢快哟!

我这么写下去,恐怕你自始至终,一点也不懂得。你听罢!我要逼着我写个详尽。

我前次写信给你,说我认识得司法官S氏,说他招待我,教我快到他的隐居,宁说是他的小王国里去访问他。我踌蹰着没有去,假使我不曾把这埋藏在这幽境的宝物偶然发现了的时候,我怕永不会去得呢。

此地的青年男女在村中开了一次跳舞会,我也乐于出了席。我要同此间一位亲切的,美貌的,此外别无可说的少女对舞,便决定坐马车和她同她的堂妹一块儿到欢乐场去,并且在路上要邀夏绿蒂同去。——你会认识得一位美貌的女公子呢,我的女伴说了,在我们从一处斫伐了的林中通过向猎庄进行的途中。你要注意,堂妹的一位说,你别要错害相思!——我说,怎么呢?——女伴答道,她是已经许了一位很好的人,现在出门去了,因为他的父亲过了世,要去整理些事务并且寻个好的位置。这个消息于我颇如东风过耳。

维特和绿蒂与她的弟妹们 多纳特作

我们到了庄门的时候,太阳离山还有十五分钟的光景。很蒸热,环天都是灰白色的稠云,女伴们生怕天气要变。不怕连我自己也在预感起来,怕我们的乐事要遭打击,我却把些杜撰的气象学来骗掉她们的恐怖。

我下了车,一位女仆应门,求我们稍待,说绿蒂姑娘立刻便要出来。我从庭中通过向住房走去,建筑颇佳。待我走上前面的阶段,一进门时,一场至可引人的剧景入我眼中,是我从不曾见过的。堂中六个孩子,从十一岁以至两岁,凑绕着一位丰姿绰约的姑娘,中等身材,穿件质素的皓衣,淡红的襟袖。——她把一块黑面包依着他们的年龄和食欲的大小切来每人给一片,非常亲爱地——分给他们,各人也道声谢谢!全没有些儿做作,面包还没切完,都把小小的手儿高撑起,等到把晚餐的面包要到,有的便跑来,有的性情沉静,慢慢走来,来这庄门口看新来的客和马车,这马车是他们的绿蒂要坐着出门的。——她说:对不起得很,劳你先生到这儿来,还劳姑娘们等我。因为换换衣裳,又整理下子家中一切,我竟忘记分面包给我这小弟妹们,他们除我而外别人切的面包是不要的。——我随便地谦套了两句,我全部的灵魂都安放在她那姿容、声调、举止上面了!等她跑到房里去拿手套和扇子时,我从惊讶中恢复过来,小人们都在旁边离开些望着我,我趋向最小的一个去,面庞极带福相,孩子向后退。那时绿蒂刚走到户口,说道:路易呀,和这位哥哥握手罢!他便不客气地和我握手,不怕他小小的鼻儿流着鼻涕,我也禁不着和他亲了一吻。我又向绿蒂握手,说道:哥哥吗?你相信,我当得起这样的福分,和你做亲眷吗?——她微微发一笑,说道:唉,我们的亲谊最广,假使你是其中最不好的,那我可就不快活了。——临行还嘱咐她最长的一个妹子,有十一岁光景的,素菲,教她好好看护弟妹,等爷爷散步回来时,问候。又向小的们说,要听姐姐素菲的话,如像听她自己的一样,有几个也就承应了。只是有六岁光景的,小而傲的卜弄丁说:绿蒂姐姐,你可不是素菲呀,我们可爱你。——大的两个男孩子竟攀上马车,等我从中调停,她才准许他们,要他们不顽皮,好生守礼时,她便带他们同到林子前面去。

我们刚刚坐定,女伴们便互相叙礼,互相品评衣裳,尤其是帽子,还带着说了些今晚所期待着的会集的话,绿蒂叫把马车停了,把她两弟儿放下车去,他们还要亲一回她的手,长的一个有十五岁,与年龄相应地很文雅地亲了她,另一个很率直而卤[32]莽。她还叫两弟儿叙了一回礼,我们才向前进行。

堂妹问她,日前送来的书已经读完没有?没有,绿蒂说了,不合我的意;你可以拿去。前回的书也不见得好。——等我问她是什么书,她答应了我的时候,我吃了一惊[33]:——我在她所说的一切话中,发现出她许多的品格,我看她每说一句话都有新的刺激,都有新的精神上的光辉从她脸上发出,这些都好像在具足圆满地渐渐地发展起去,因为她觉得我是了解她的。

她说:我前些年辰,看小说比什么还爱!每逢礼拜日,我一人坐在一隅,我能一心地分受密司任尼[34]底幸和不幸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我是怎样地快活的。就是现在,这类的作品也还有些引动我,我也不反对。但是因为我读书的机会少了,所以非真合我的趣味的我不读。有种作家是我顶爱的,我能在他作品中发现出我的世界来,如像我周围的境地一样,这种作品我是非常喜欢,非常合意,就如像我自己的家庭生活一样,虽然不是个乐园,但是总是一个不可言说的幸福底源泉。

我听了这些话我尽力地抑制着我的动摇,但是再不能扼抑了:等我听见她非常正确地说及某氏作的《威克匪德之牧师》[35]的时候[36],我简直忘了我,把我所知道的和盘向她说出,等一会绿蒂向旁的两位女友谈话时,我才觉得我们在谈话中,她们瞠目地坐着,就好像没有坐在那儿的一样。堂妹的一位向我嗤笑了虽不止一次,我却毫没留意。

话头转到舞蹈底兴会上来了。绿蒂说:狂热假如是件不好的事,我倒并不瞒你,我是最谙悉跳舞的。我脑中一有不快乐的时候,和着破调的钢琴,弹出四人合舞的舞曲来,便什么都好了。

她在谈话中,我觑着她的黑色眼仁是何等悦意哟!她那生动的嘴唇,鲜嫩而活泼的两颊,是何等勾引着我全部的灵魂哟!我是完全深入于她的谈吐底崇高的精神之中,把她所藉以表现的荃蹄[37]几乎全然不曾听见呀!——这个你是可以想像得出的,因为你知道我。我简单地说罢,我下车时如像在做梦,车停在会场的门首,我就如像包藏在梦中而迷失在暗淡的世界里了,从辉煌的广厅中所迎奏出来的音乐,我弄到几乎不曾听见。

与堂妹和绿蒂对舞的奥德兰君和某某——谁个管他的姓名呀!——来车前迎接我们,把他们的对舞者占领了,我便把我的引上去。

厅中四处都跳起牟涅舞来,我挨次和些女人跳舞,可是太笨了的终不能和她们交手跳到底。绿蒂和她的对手跳起英国舞来了,等她跳到我们的列子来的时候,我是何等快意哟,你请想。她的跳舞真是不可不看!你看她把全部的心肠,全部的精神都灌注在跳舞上,她的全身是一个和谐,那么地无牵挂,无拘束,好像跳舞就是一切,她是别无所思,别无所感;在这一瞬间其他的一切都从眼前消去了的一样。

我求她作第二次四人合舞;她约我在第三次,并且再可爱,再快活没有地向我说,说她是爱德国式舞。她接着说,此处的风尚,要跳德国舞的时候,每对跳舞的人总要跳到底,我的对手跳得不好,我想要谢绝他。和你对舞的女子也跳不来,也不愿的,我看你跳英国舞跳得满好;假如你愿意和我跳德国舞,请向我的对舞者要求,我愿来做你的对手。——我就握了她的手,我们便决定,对舞的时候,她的舞男和我的舞女对调。

要开始舞了,我们彼此把手腕种种的挽了一会取乐,她跳得何等动人,何等轻快呀!大家便跳起瓦尔池[38]舞来,如像天体相抱环舞,因为这舞很难,起初跳的都有些混乱。我们倒聪明,尽他们乱跳;等跳得顶坏的跳过了,我们和奥德兰与他的舞女一对快活地跳舞起来,我已经不是人了。顶可爱的人儿在我手里,和着她同电光一样四处飞舞,旁若无人,而且——威廉哟,我却发了一誓,我所爱的少女,我所要求的少女,除和我外决不许和别人跳舞!不然我决不干休。你请酌量我罢!

我们俩想稍稍休息,在客厅中缓步了几遍。她便坐下,我把剩下的一些橘柑带了来,倒很有效力,不过她把它一片一片地分给了一位不客气的邻座的女人,每分一片使我心如针刺。

第三次英国舞时,我们是第二对。我们在列中跳舞的时候,我是何等地快活呀!我失神地挽着她的手,望着她的眼,她的眼中充满着极开阔,极纯粹的满足之纯真的表示,我们走近一位妇人身旁,在她那不甚年青的面貌上有种可爱的表情使我注目。她看着绿蒂微笑,举出一个指头来威胁她,走过身时,她有意地把阿伯尔底名字叫出了两遍。

我向绿蒂说,假使不得罪你时,请问谁是阿伯尔?她要答应我了,但是要画一个大的8字[39]来,我们便分开了,等我们侧身穿过的时候,我觉得她的额上有些寻思的痕迹,——等她要求我的手去跳普罗母那舞的时候,她说,我不瞒你,阿伯尔是位好人,我差不多是同他订了婚了。——这个消息不是才听得来的(因为那两个女伴在路上已经向我说过),但是于我却是很新,因为我还不曾把这件事情想到绿蒂身上去,她在这顷刻间已成为我的珍宝了。总之我慌乱了,忘乎其性了,乱窜到别的对里去,竟使全体都混乱了,亏得绿蒂底十分镇静和牵引,才把秩序快快地恢复了转来。

跳舞还没完,我们先前看见在天际闪着的电光,始终疑是要下雷雨的电光,渐渐更强烈起来了,雷声也把音乐破乱了。女人们跑出列子来,男的也跟随着;秩序全盘破了,乐也停了,在欢喜之中有种不幸或惊异来袭人时,所加与我们的印象比平常更强,这是不消说的。一来因为相反底缘故,使我们如此痛切地感受,二来尤其是因为我们的感官已经到了容易感觉的地位,所以收受外来的印象更快。我看许多女人表现出些奇异的变态来,一定是这个缘故。顶聪明的便坐在屋隅,背窗塞耳。有的便跪在她面前,把头脑藏在她的膝间。更有的羼入这两人中,抱着她们痛哭。有些说要回去:有些更不晓得要怎么才好。我们年青的男子乘隙去嘲笑她们,努力想从这些美人底唇间逐去她们向着天所发出的一些忧虑的祷告,她们也无心力抵御。男的有几个便去偷闲吸烟;等聪明的女主人提出,叫我们入室中去,把窗户帘幕都关上,其余的人都没有反对。我们刚入室中——绿蒂便把椅子摆成一个圆形,要做出个游戏来,大家都顺她的情坐下了。

我看见有些人等着好吃的彩物把嘴也尖起来,手也伸起来了。——她才说,我们来数数字呀。你们留心罢!我从左边转到右边,你们也轮流数去,挨到自己时便说出数来,要同点火一样地快,那[40]个停滞了或说错了,我们便打他的耳光,我们数到一千为止。——看来真是有趣。她便伸出手来在圆中回转。第一的人数一,其次的数二,数三,挨次下去。她便愈走愈快起来,有一个撇的一个耳光,挨次一个笑了又撇的一个。愈走愈快。我自己也挨了两下,觉得比她打别人还重些,我内心中暗自满足。还不曾数到一千,统统笑得不亦乐乎,这个游戏也终止了。顶亲密的人便互相依傍。雷雨过了,我随绿蒂到客厅去。途中她说:挨了耳光他们把雷雨和什么都忘了!——我没有话答应她——她又接着说,我也是最害怕的一个。我提起心来想壮别人底胆,我也就胆壮起来了。——我们走到窗畔。雷声只在远处响,霈雨打在地上,极清爽的香味涨满在暖暖的空气中扑鼻而来。她立着,靠着手拐,她的眼光凝视着外面,看看天又看看地,我看见她眼中满孕着眼泪,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说了一声——克罗普徐妥克[41]!我立地记起,浮在她心中的那首壮丽的颂歌[42],我沉入于感情底奔流中,是她把它解放向我灌注的。我禁不住曲身在她手上,流出极甘美的眼泪亲了她。又看着她的眼睛——啊,崇高的诗人哟!你在这眼光之中如果看出了你的尊崇来呀,我现在永不愿更听别人渎称你的名号了!

6月19日

前回的信是写到什么地方截止的,我已经不记忆了;我记得我就寝的时候,已经是两点钟,我假如是在你面前说话,不是写时,我怕要一直留你到天亮。

从跳舞会回来后的事情,我还不曾说,今天也没有时候。

那天的日出真壮丽呀!周围是滴淅淅的森林,鲜葳葳的田野!我们的女友们都在打盹了。她问我想不想和她们一样?叫我别要为她拘执——我看着你这眼睛开着的时候,我不会睡去,我说了,又紧紧觑着她。——我们俩便惺忪地一直到她的门首,女仆轻轻地开了门,回答她的发问道:父亲和小人们都好,都还在睡,我在离别时求她许我在那天之内再见一次;她承诺了,我也就去了。自从那时起,日月星辰尽管静悄悄地走它们的道儿,我也不知道昼,也不知道夜,全盘的世界在我周围消去了。

6月21日

我过着幸福的日子,就好像上帝为他的圣徒们节储下来的辰光一样;我不管我会成个什么,我敢说我有生以来不曾领略过这种快乐,这生命底快乐。——你可晓得瓦尔海牟的;我准备在这儿住,已经周到了;从此处到绿蒂家只消半点钟,我在这儿感觉着我自己的存在和人间一切的幸福。

我把瓦尔海牟选做我散策的目的地,我不曾想出,它是与天国这么相近的!在我更远地去散步的时候,时而从山上,时而从平原上隔河望见那座猎庄,那座把我一切的愿望都包含着的猎庄,不知道有好几次。

可爱的威廉哟,我在凝想种种的事情,我想到人心中的欲望,想发展,发明,活动;又想到内心中的冲动,自甘抑束,循习惯之轨而进,不左顾右盼。

我到此地,从小丘望入环媚着我的优美的溪壑,洵可惊叹!——那儿是林子!——啊,我能隐身其荫中呀!——那儿是山峰!——啊,我能从那儿眺望四方的景物呀!——这互相连锁的山丘和这可亲的山谷!——唉,我能置身其中呀!我匆匆走去,又回来,又没有找着我所希求的。唉,地之远方犹如时之未来!一个整然庞大的暗影在我们的灵魂之前;我们的感觉和我们的眼目一样,荡入其中,我们景仰着,啊!想抛弃我们全部的存在,把那唯一的伟大而崇高的感情之一切喜悦拿来充溢我们,——而,啊!待我向前急走,那儿成了这儿的时候,一切还是同从前一样;我们立在窘促中,束缚中,我们的灵魂渴想着已涸了的泉水。

就是这样,那极不安定的放浪者最后又渴慕着他的祖邦,在他的小房中,他妻底胸畔,他小孩们底圈中,在维持他们家计之内,寻出他在远远的世界中寻不出的喜悦来。

晨早我随太阳出山便向瓦尔海牟出发,在那儿主人底园中我自行摘取豌豆,坐下去茎,一面又耽读我的荷默;等我走入小小厨中寻出个罐子来,把乳油调好,把豆荚煎起来,把盖盖好,坐在旁边时时拌搅它时;我的心中痛感着培尼罗普[43]底高慢的求婚者们在杀猪屠牛,脔之,烙之的状态。用一种静谧真实的感触充塞着我的,除太古的生活之遗风外,别无他物,我幸得无所矫饰而能织入于我的生活之中。

自栽白菜,菜成拔以为蔬,食时不仅尝其佳味,更将一切种之植之时的佳日良辰,灌之溉之从而乐其生长之进行时的美夕,于一瞬间之内复同时而领略之,这种人底单纯无碍的喜悦我的心能够感觉得,真是快心的事呀。

6月29日

前天大夫[44]从城中来此,看见我在地面上和绿蒂底弟妹们玩耍,有几个扭着我,别的就笑我,我去划他们的胳肢,同他们一齐大笑起来。这位医生是位很讲道德的木偶,说话时绉绉袖口,不住地扯扯衣襟,以为这算是聪明人底礼仪;我这是在他鼻子上看出来的。我才不赏识他,尽他在那儿卖弄聪明,用纸牌砌的房子,小孩子们把它打坏了,我又替他们砌起来。其后他走回城去四处说,说这法官的孩子们统统不讲礼了,维特简直把他们惯坏了。

唉,可爱的威廉,世间上最与我的心相近的便是这孩子们呢。我注视着他们,我在这小人中看出他们将来总得必需的种种道德和种种力量底胚胎,在其率性之中看出将来性格底刚强和坚毅,在其放肆之中看出足以超脱世厄的机敏和轻快,一切都是这么整然没破!——我便常常回忆出那人类之教训者[45]底金言:“若是你们不能成为这其中之一人呀!”至友,小孩是我们的同类,我们应得以他们为师,而我们现在才把他们当作下人看待。他们不许有意志!——我们是没有的吗?这种特权定在哪里?——因为我们老些聪明些!——天上的上帝!你看见老孩子,和小孩子,不看见别的;你是喜欢哪一个,你的儿子[46]是曾经久已说过的了。但是一般人信仰他,而不听他的话——这也是因为年龄底缘故——竟把自己来绳律他们的孩子,并且……请了[47],威廉!我不再唠叨了。

7月1日

绿蒂不得不到一位病人家里去,我自己可怜的心儿真苦,我的心儿比许多潦倒床席的人还要不开展。她被别人请去要在城内某端淑的女人家里住几天,据医生说这女人是不久人世的,在这最后的俄顷间想要绿蒂去的。我前礼拜和她去访问过一位牧师圣徒某,在山中一座小村里有一点钟的路程。我们是四点钟到的。绿蒂带着她第二个妹子同行,我们到了牧师家里,庭中有两株高的胡桃树荫着,老牧师坐在门前凳上,他看见绿蒂好生快活,竟忘了他的拐杖,就想起来迎她,她跑去强他坐下,便坐在他的旁边,说了许多父亲致意的话,又去抱他丑而秽的幼子,是这老人底么儿了。她如何地去殷勤这老人,如何提高她的声音使他半聋的耳朵能听,如何地说到那些不期而夭逝了的,年青而强壮的人们,说到卡尔司温泉底效力,如何地称赞他的决心,夏天要到那儿去就浴,如何地见得他比前回相见的时候,颜色更好,精神更爽快,她这应对的态度我真想你亲眼得见呀。——我在那时是和师母叙着礼的。老牧师非常快活,因为胡桃树十分可爱地荫着我们,我禁不住称美了一回,他便向我们说起这树子底故事来,不过他的话是有些难懂的。——他说老的一株我们不知道是谁个种的了,有些人说是这位牧师,有些人说是那位。那后面立着的嫩的一株和拙荆是同年,今年十月满五十了。她的父亲晨早栽这株树,她晚上便生下地。岳父是我的前任,这树子在他是如何地可爱,这是说不出来的;我爱这树子也不弱。二十七年前我充个贫学生初次到这庭里来的时候,我的夫人坐在那树下一块木材上刺绣。——绿蒂问他的女儿,他说是跟着徐米德向牧场上监工去了。老人又接着他的话,说出他的前任和他的女儿如何地爱他,他起初只是做个助手,后来便接了他的任了。这故事还没有落脚,少牧师娘子和所谓徐米德君通过园子走来;她十分亲爱地向绿蒂致礼,我觉得她也不恶:是一位敏捷的,体格好的,棕黑色面孔的女人,好像在短时期中愉快地在乡村生活过来的一样:她的爱人(徐米德君早表示出这样的身份)是一位纤弱而沉静的人,不怕绿蒂常常引他说话,他总不肯和我们交谈。使我最不快活的,是我从他的脸上看出他不说话的原因,不是因为理解狭窄,宁是固执与乖僻。后来他这种态度只可怜渐渐鲜明了;因为弗里得里克和绿蒂散步时,有时也和我同路,那位先生底脸色平常已就是棕褐色的了,明明显显地更加黑沉下来,甚至有时候绿蒂要牵引我的袖口,叫我注意,别和弗里得里克过于要好,使我不高兴的无过于人与人相倾轧,尤其是青年人在人生之花期中可以享受一切欢乐的时候,彼此用些无聊的事情来把这仅少的好时辰消耗,及到后来才晓得无可补救时,已经晚了,我心中不快。我们到晚上回到牧师家中,就席用牛乳,谈及人生之苦乐时,我竟禁不住执此机会而由衷地反对那乖僻的性情。我开首说道:我们一些人常常埋怨着,欢日甚少而苦日甚多,但在我看来,多半是错了。假使我们常常开心见肠地享受每日间上帝所为我们准备下的幸福,苦痛纵来,我们也会有充分的力量去忍受的,——牧师夫人答道:但是我们把我们的兴致也无可如何,那和身体的关系太密切了,身上一不好的时候,便什么都不好起来。——我赞成了她,我接着说,我们自然是把那当成病症看待的,我们要问,到底有治法没有?绿蒂说:这是不错的呢,我想治法怕要全靠自己。我自己所得的经验:凡我有些不快活要不耐烦的时候,我便跳到花园中上上下下地跳舞起来,便什么事情都没有了。——我说,这正是我所想说的呢,我想脾气不好完全同懒惰是一样的,因为他就是懒惰的一种。我们的性质容易偏起去,但是,我们若有力量只消制服得一下时,事情便会容易做起,我们在勤劳之中寻得出真的满足。——弗里得里克是非常注意的,青年却向我发言,说人是不能克服自己,至少是不能驾驭自己的感情。——我回答道:我们此刻所论的是一切人所当回避的恶感情,并且不去尝试,自己究竟有多大的力量,没人知道。譬如人若病了,是要四处求医的,最大的决心,至苦的药剂,为恢复他所希望的健康起见,他是不避易的。我觉得那可敬的老人在倾耳谛听着想加入我们的谈话;在我的谈锋转向他的时候,我便把声音提高起来。我说:我们听过对于许多罪过的说教,但是对于脾气不好的说教我们却不曾听过。[48]——他说:那是该城里的牧师说的,乡下人并没有坏脾气,但是有时候说说也不妨,是对于他的女人和绿蒂底父亲的教训。——听的人都笑了,他开心地同笑,笑得发出咳嗽来,把我们的谈话间断了好一会。随后那青年又寻出话柄来了:你说脾气不好是种罪过,我想未免有些过火。——我答道:并不过火,凡事伤及自己并伤及他人的,便值得这个罪名,我们不能使彼此幸福,还不够吗?我们还定要把各人心中还能自行庇护的满足,互相剥夺吗?脾气不好的人,能够深藏不露,自行忍耐,不发泄出来扰乱四围的宁静的,世间上有这种好人,请你指教!况且脾气不好不是一种对于我们自己没有价值的内心的不快,不是一种对自己的不满意吗?这种不满意常常和一种由于无谓的虚荣心所激发的嫉妒心相联接着。我们遇着幸福的人,我们要使他不幸福,这是令人难耐的。——绿蒂微微笑我,因为她看见我说话时的举动,弗里得里克眼中涌出泪珠来,更使我得势了。——我说:这种人真可怜,把自己本心中所生出的单纯的愉快用暴力或者想用暴力去剥夺!一切人世的礼赐和好意不能补救一瞬间的满足之牺牲,被我们暴君底嫉妒的不快意所破灭了的。

在这一瞬间我全部的心胸都充满了;许多往事底回忆压迫我的灵魂,眼泪到我眼里来了。

大凡[49]的人天天都在说呀,我叫了出来:对于朋友,除了诱启他的快意,增进他的幸福,自己同时享受之外,不应当做别的事。假使他为忧惧的激情所苦,为苦闷所蹂躏,你能给他一点缓和底泪滴么?——假使至危候的病症侵袭了你在青春时期把她埋没了的人儿,如今全无气力地横陈着,眼睛死钉[50]着天,临终的汗点在苍白的额上迸出,你立在床前如像受了诅咒的人,深心中觉得你便把全部家产用尽,也无能为力。愁苦扰乱了你的心,对于这将死的人,你愿牺牲一切,灌注一点力量,一星情热的时候呀!

我在当时所表现的,这么光景底回忆委实用全部感力来袭迫了我。我用手巾来障目,离开了众人,只有绿蒂底声音在叫我:我们走了罢!我才回复了我来。在路上她责备我对于一切的太表同情,说我因此会遭失败,说我应当自重。——哦,天使哟!我为你之故不得不生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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