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没有黑尽,半开着的窗户还把最后的阳光送进房里来。但是我坐在书桌前却看不清楚书上的字迹了。山下面许多人家早燃了灯,从一些烟囱里缓缓地冒上了烟,是预备晚饭的时候了。我看表,还不到六点钟。
这些时候我静静地坐在藤椅上,也不去开电灯。我只顾向窗外看,许久都不动一下。我在做什么呢?勉强地解释罢,我在思索。每天每天都是如此。
我好几年不曾有过仔细思索的时间了。生活在朋友们中间,他们给了我许多东西。我得到了温暖,得到了友情,得到了帮助,总之,我得到了生活里所需要的东西。我就在这种环境里生活下去。在这一点我是过分地幸福了。但因此我也许成了一个不知恩的人罢。朋友们原谅过我,厚待过我,姑息过我,他们那么大量地爱着我这个不值得爱的人。
我当时只顾任性地生活下去,从不曾体会到这些。尽管我放任着自己的感情,有意或无意地许多次辜负了朋友的好意,也没有人对我露过白眼。但是如今我离开了我那许多朋友,孤零零地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寂寞使我思索到许多不曾想过的事情。交友的事也是其中之一。直到如今我才明白我是怎样辜负了朋友们的好意了。可是我能够用什么样的办法来补偿呢?而且我那些朋友中有的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其余的又散布在各个地方,他们连接起来就看不见落日。我怎么能够使他们知道我这时的悔恨的心情呢?
最近我给几个朋友写信都说:希望我自己以后更深沉些,更大量些,更谦逊些。但这样说,我以前果然有过一点点深沉、大量、谦逊的表现吗?原谅我罢。
话是没有力量的,而且离开了行动,话就成为骗人的东西了。
“等着罢,终于有一个时候我会拿行动来表现,来证实呢!”
我日课似地这样自语着,就站起来,关了窗,拉上帘子,伸手去扭电灯的开关。
1934年12月在横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