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美专学习期间,程十发与杭州姑娘张金锜恋爱了。因此,我们就不能不说说杭州张家了。
杭州有个“楼外楼”,就如同上海的梅龙镇,苏州的得月楼,是声震遐迩的餐馆。去了杭州不去楼外楼饭餐一顿,杭州之行就要减去许多色彩。听说楼外楼的匾额和十发的夫人张金锜有关,这就要从“楼外楼”三字匾额是谁的大手笔谈起。
张金锜的堂弟张之江说:“许多人都打听这件事,沙孟海先生也问起过。楼外楼老板姓洪,兄弟二人开餐馆,雪天时好搞雪雕,雕的是关公、弥勒佛之类的人物。开始请人写‘楼外楼’,两个楼字总是一高一低,关键是个‘外’字。洪老板请我父亲写。我父亲名张坚,题时没有签署自己的名字。有一次吴昌硕来到这里吃饭,抬头一看这三个字,就问是谁写的,并要吃了饭去拜访。丁辅之说是我侄女婿写的,把他叫来就是了。我父亲听说吴昌硕要见他,哪有不去的道理?我父亲本来是医生,因身体太差,无法应诊,闲在家里。吴昌硕见了他,就说,你不能当医生了,还是写字画画吧。我父亲说字写得不好,不敢写字。吴昌硕说有什么不敢的,我给你写润例。我小时候还见过吴昌硕写的那张润例。”
笔者:十发夫人是你姐姐还是你妹妹?
张之江:是我堂姐,实际上像亲姐姐一样。我们小时候在家里,书房的书架摆放得弯弯曲曲,我们就在其中捉迷藏。我6岁丧父,就跟着伯父生活。伯父名张均,即十发的岳父。伯父教书,在杭州盖了房子。抗战时,伯父到上海来了,房子就空关着。杭州有人带信来,说房子有人进去过,要他回杭州看看。伯父说我不去,我的照片上不能让日本人盖上印。当时中国人进出上海,证明身份的证件要盖上日本人的印。直到他逝世,他也没有回过杭州,照片上没盖过日本人的印。伯父给我的影响很大,他每月都写读书心得,用毛笔写,写得又快又好。他用“修身行善”的家训教育我们,把佛家思想和儒家思想结合起来,给我上课,心地非常善良。有一次我们家来了一个患粗脖子症的保姆,姐姐和我都感到有些可怕,不想要。伯父就说,我们不要她,就没有别人要她了。这个粗脖子保姆在我们家过了许多年。
笔者:你姐姐和十发在美专时的情况你知道吗?
张之江:我姐姐是带了吴东迈的推荐信去考的。我当时在民立中学寄读,中学毕业了就在吴东迈女婿家当家庭教师。每个星期六都去看我姐姐,经常和十发一起睡在一张破铁床上,这样也就认识了十发。我姐姐是王个簃的学生,学花卉,画的是吴昌硕一路。那时,十发就向我讲,一个画家要有自己的个性,要学得高,要学得古,要看汉代石刻,这对提高我的看画水平很有帮助。后来,十发和我姐姐确定恋爱关系,伯父就说:“这个青年是好的,是可靠的。”
程十发、张金锜之恋,非常投入。姐姐也经常想着办法考验十发。有时下课,姐姐知道十发在楼下等她,就有意迟迟不下楼,把十发搞得坐立不安,很狼狈。一次,老师关良先生要带他们到公园去写生。关先生按时到达约定的地点,但是这两个学生迟迟不到。一个多小时之后,这对恋人才姗姗而至,看到老师没有离开,仍然在等他们,他们只好承认说:“玩得忘了。”老师并没有批评二人,仍然高高兴兴地给他们上课。
十发另一个爱好就是玩照相机,他的摄影也很讲究光线与构图,拍出的照片很有艺术性,人们说照相机是他手中的“第二支画笔”。他拍摄的叶浅予站立在晨露欲滴的牵牛花架下的那张照片,叶氏一直珍贵地挂在客厅里。我看到过他在美专念书时,给张金锜拍的一组照片。
我姐姐和十发结婚时,伯父去世了,伯母也不在了,我成了主婚人,把姐姐送到松江。十发的父亲也早逝,只有靠他母亲行医的收入维持生活。
采访张之江之后,笔者在程家看到一本程十发摄影画册,其中有很多照片都是程十发用照相机为张金锜摄下的倩影,削颈长项,亭亭玉立,眉清目秀,顾盼神飞,虽非绝代佳人,但丰姿、气质绝对动人。窈窕淑女,周围自然多“好逑君子”,然而张金锜独具慧眼,一经王个簃老师指点这个程潼“将来是有出息的”,便以心相许。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底蕴浑厚的松江文化,只能成为画家的精神后花园,画家自我个性的追求,仅换来他人的白眼。1942年,十发毕业后举办了首次个人画展,黄口孺子,尚缺知音,画卖不掉,张之江说:“当时没有人理解他的山水画。”但他并没有买来胭脂画牡丹,郁郁之中,又忽患病,只好与夫人张金锜带着女儿欣荪再回到他那精神后花园中,常常望着那块程氏世医的大招牌感叹:如果不学画学医,也在家门口挂上这块招牌,就不会有柴米之忧了。
画展没有成功,使程十发受到一些刺激,但他并不感到痛苦,这时使他痛苦的是“疬子颈”,又叫“瘰疬”。他颈下发满了结核菌肿瘤,已经溃烂,苦不堪言。他独自一人跑到杭州,在西湖边独坐,排遣胸中的郁闷。这时一位老人走来,看到十发颈上缠着纱布,就问他是否得了“瘰疬”,十发回答说是。老人掀开纱布看了一眼,跟十发说,你的病是难以有药医治,但不要紧,我有一秘方能医治好,你的病治好后,也不用感激我,只要再教会下一个即可。老人向十发传授方法后,便飘然而去,也不肯留下姓名。十发只记得他住在豆腐三桥。
按照老人的传授,十发将瓦片倒放在火上,焙烤海马,然后把烤干的海马磨成粉,涂在溃烂的地方,并吞服海马粉,过了3天,伤口开始结痂。几十年之后的改革开放的日子里,程十发的故事屡屡见诸报端,有不少陌生人给他写信,询问治疗瘰疬的方法,程十发是每信必复。在给沈阳市九十九中学阮家芳的信中,程十发具体介绍了治疗瘰疬的方法:来信收悉,今将治瘰疬验方抄录如下:
未溃,用“榆末”调醋敷患处,做线香原料之一。已溃不收敛者:一个疗程(10天),用完整海马20只,在阴阳瓦上炙成灰(存性——即成灰尚未变形)每晚临睡时用绍兴黄酒服二只。观其变化,有好转再服第二疗程。但还须请示医生,以上方子可供参考。
不过,老天爷和程氏祖先,似乎存心给中国画坛添一巨匠。十发虽然郁郁寡欢,但并不颓丧。他是个生性幽默豁达的人,即使养病,仍然是天天钻进画里。直到几十年后,十发成为巨匠,夫人张金锜对他那种奋不顾身,抱病钻研的精神,仍然心有余悸地说:“他画画的劲头大得吓人,像不要命一样!”这种劲头,这种精神,用于医道,必成大名医;用于画画,即成大画家。
家境的困难,使上海美专花鸟画高才生、王个簃得意的女弟子张金锜,只好放下画笔,扮演起家庭主妇的角色,肩负起相夫教子的责任。风雨晦暝,相濡以沫,不近笔墨40年。直到20世纪的80年代,子女都长大成人,景况日佳,张金锜才又走近画案,拿起画笔,画起海派花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