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07年,在松江的历史记忆中,兴奋和失落交集在一起:广富林古文化遗址的开放,使松江人目睹了祖先的智慧创造,意识到自己脚下是积淀深厚的文化土壤,有着几分自豪;一代绘画大师程十发逝世,一颗艺术巨星陨落,魂归故里,叶落枫泾,入土为安。风雨数千年,时空无隔,出土与入土在这里交汇,看似偶然,可是从程十发的艺术生命轨迹中,却不难发现,在三泖九峰之间,历史文化是如何一层层堆积起来的。
江南画家常爱以鲈鱼入画,多取古人诗意,诸如张志和的“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诗句是常为画家借之入画的。据鱼类学家云,鳜鱼俗名桂鱼,属于鲈形目中的一种。张志和这位烟波钓徒,居湖州时,常浮家泛宅,往来于苕霅间,钓到的就是桂鱼。
而与鳜鱼同属鲈形目的鲈鱼,是沿海浅水底层的肉食性鱼类,渤海沿岸地区及厦门均有出产,但以松江的“四鳃鲈鱼”最为出名,又以秀野桥附近一带最为肥沃,生长在桥南。而生长在桥北者为三鳃鲈,不及桥南所出四鳃鲈。明代李绍文的《云间杂识》中即有记载云:“四鳃鲈出长桥南。”朱彝尊更是有称赞《四鳃鲈》的诗:“水面罾排赤马船,纤鳞巨口笑争牵。吴娘不怕香裙湿,切作银花鲙可怜。”其二曰:“微霜一夜泖河东,杨柳丝黄两岸风。不信轻舟来往疾,筠篮验取四鳃红。”
常自标“云间”人的程十发,鲈鱼更是他常画的主题。他画鲈鱼时,不是纯客观地描绘,而是寄以乡情。在“芦花两茎、鲈鱼五条”的这幅画中,自题说:“久住云间思鲈巷,西风未起也思鲈。”当然,程十发画的不是一般鲈鱼,而是松江特产四鳃鲈。十发的《四鳃鲈》,以柳条编篮,篮内鲈鱼七尾,以柳条穿鳃,系于篮内,并有柳叶数片加以点缀,有清趣之美,观者自有所悟,不用笔者赘言。
尤耐人寻味的是十发的题跋:
故乡松江有汉张翰故宅,名思鲈巷,然四鳃鲈不见多年矣。幸今人工培殖成功,喜写此图并率赋一绝:多年不觅鲈脍味,今趁西风享席珍。古巷留名成轶事,人工繁殖照渔罾。壬戌小春程十发漫笔。
在题跋中,十发特别提到涉及他的老同乡张翰的典故,张翰是一位由汉入晋的人物,《文士传》:“张翰字季鹰,父俨,吴大鸿胪。翰有清才美望,博学善属文,造次立成,辞义清新。大司马齐王冏辟为东曹掾。翰谓同郡顾荣曰:‘天下纷纷,祸难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难。吾本山林间人,无望于时。子善以明防前,以智虑后。’荣捉其手,怆然曰:‘吾亦与子采南山蕨,饮三江水尔!’翰以疾归,府以辄去,除吏名。性至孝,遭母艰,哀毁过礼。自以年宿,不营当世,以疾终于家。”
从这段记载中,可知张翰有魏晋高士遗风,《世说新语》多有记载。他在为齐王东曹掾时,“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尔齐王败,时人皆谓为见机。”后人讥讽张翰的这一举动为“投机”耳,我谓则不然,他确实是山林间人,以归真归朴为最高追求。张翰还作有《鲈鱼歌》,歌曰:“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正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禁兮仰天悲。”有人问他:“子独不为身后名?”他说:“不知翰方逃名当世,何暇计身后名也。”由此看来,他的辞官南归,的确是有着山林闲人之性,思念江南故乡之情,更是那松江四鳃鲈鱼使致。画家十发,身在沪渎,和松江只不过是咫尺之间,思鲈之情,跃然纸上,可见古人今人同有此心的了。
己亥岁(1959),十发客居京华,此时他38岁,按理说还未到思乡的年岁,何况又是小住北京,仍然是不忘莼鲈之思,以辛稼轩《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词意入画,画纨扇美人图,并题写稼轩句:“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思乡耶,思人耶?也许是兼而有之。
程十发画四鳃鲈总是深含着物我交融的思乡之情。在另一幅四鳃鲈画上,他题写道:“此鱼亦是凡品,自季鹰秋风乡思之后,文人骚士即奉为盘中之珍,物与神会乃神之寄于物,非物之托乎神,草草写四鳃鲈,率题数字。鲈乡人漫笔。”在另一幅《鲈鱼图》上,十发题诗:“写得鲈鱼十一条,张翰取去作醢肴。鱼儿亦认家乡水,三泖秋风逐浪高。”松江文联成立时,程十发画了一幅柳枝穿着数尾鲈鱼的图相赠,并题曰:“被金石而德广,流管弦而日新。己巳清明前一日,敬贺松江文联成立大会,题乡贤陆士衡文赋句,并补四鳃鲈数尾敬献。”
程十发在这里所说的乡贤陆士衡,就是那位写《平复帖》的陆机。陆机,入晋,仕著作郎,至平原内史,所以人们也尊称为陆平原。平原也是常以老家有松江的鲈鱼而自豪的。《世说新语》亦有记:“陆机诣王武子,武子前置数斛羊酪,指以示陆曰:‘卿江南何以敌此?’陆云:‘有千里莼羹,但未敢下盐豉耳!’”
陆机是吴名将华亭侯陆逊的孙子,与弟弟陆云都是上马能征驰,下马能挥毫作书的才子。陆机著有《文赋》,自谓是“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陆氏兄弟在小昆山的“读书台”今朝依然还在,历史上许多著名人士都曾慕名来游,王安石来华亭登读书台,留下诗句:“悲哉世所珍,一出世稀倾。不如猿与鹤,栖息尚能生。”梅尧臣也有《过华亭》诗:“晴云嗥鹤几千只,隔水梅花三四株。欲问陆机当时宅,而今何处不荒芜。”陆机的后辈同乡董其昌在保护《平复帖》上是有功劳的。
在这里,不妨把意思再往深处说一层。文廷式把张翰和陆机作了比较,他在《纯常子枝语》一书中写道:“张季鹰真可谓明智矣,当乱世,唯名为大忌。既有四海之名而不知退,则虽善于防虑,亦无益也。季鹰、彦先(顾荣)皆吴之大族。彦先知退,仅而获免。季鹰则鸿飞冥冥,岂世所能测其浅深哉?陆氏兄弟不知此义,而于没不已,其沦胥以丧,非不幸也!”陆机43岁,兵败河桥,为卢志所诬,与弟陆云同时被害,临刑前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华亭有清泉茂林,有鹤翱翔,陆机兄弟共游于此十余年,陆机有着张翰的那种思鲈之情,但毕竟无张翰之境界和追求,人生的结果也就不同。
张翰因鲈脍而辞官,陆机以为羊酪无敌于鲈脍,十发则食人工养殖鲈脍,不管和自然之野味相差多远,仍然使他思念鲈巷。鲈脍何以能如此牵动古人今人之乡思?《吴郡志》曰:“鲈鱼生松江,尤宜脍。洁白松软,又不腥,在诸鱼之上。江与太湖相接。湖中亦有鲈。俗传江水鱼四鳃,湖鱼只三鳃,味辄不及。秋初鱼出,吴中好事者竞买之。或有游松江就脍之者。”史书又载:“吴中以鲈鱼作脍,莼菜为羹,鱼白如玉,菜黄若金,称为金羹玉鲈,一时珍食。”莼菜是一种带黏液的水生植物,叶嫩味极美。文人嘴馋,多美食家,有关鲈鱼烧法的文章更是累累如山,不须赘述。唯陆机之“千里莼羹”的千里,学者考证甚多,有的以为“千里者,言其地之广”,有的则以为“千里”乃地名,老杜有“我恋岷山芋,君思千里莼”,“岷山”对“千里”,可见是地名了。梁太子《启》曰:“吴愧千里之莼,蜀惭大菜之赋。”后人多从地名之说。但“千里”在何地?又是有了一番考证。蔡梦弼《草堂诗笺》云:“千里者,吴石塘湖名也。”《景定建康志》曰:“千里湖在溧阳东南五十里,至今产美莼,俗呼千里渰,与故县渰相连。”《舆地志》所载陆机的先辈陆逊以居地为封,为华亭侯,“华亭谷出佳鱼,莼菜”,则所谓千里湖者,以当在华亭,但华亭谷水,却无千里湖之名。陆机的“千里莼羹”是指地方,还是泛指距离之远,至今仍是个谜。
四鳃鲈的学名即为“松江鲈鱼”,自张翰的“莼鲈之思”它就给人留下了无尽的思念。曹操得天下后设宴招待有功将士,曾因为缺少“松江鲈鱼”而深感遗憾。白居易有“犹有鲈鱼莼菜兴,来春或拟往江东”,苏东坡游赤壁时,“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犹如松江之鲈”。他们虽然离去了,但还是把思念留在了松江这片土地上。
程十发说:“我画的是记忆。”他所说的“记忆”,其中有记忆中的事物,也有记忆中的情感,这就印证了程十发的另一句“借物抒情”的说法,他的画都是有所寄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