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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Fireworks: Nine Profane Pieces 烟火:世俗故事

一份日本的纪念

我走到外面看他回来了没,角落空地上有几个穿棉布连身睡衣的孩子在玩仙女棒。火花流泻而下像缀满星星的胡须,孩子们面带微笑,轻声发出喃喃惊叹。他们的快乐是如此克制,因此非常之纯。一名老妇说:“他们吵着要烟火,他们父亲烦得不行,只好买了。”日语中,烟火叫作はなび,意思是“花火”。整个夏季,每天晚上都能看到各式各样烟火,从最简单普通到最繁复华丽的,有次我们还从新宿搭了一个小时火车去看一场烟火大会,烟火都在河边施放,好让黑暗的河水倒映得更加缤纷缭乱。

那次我们抵达目的地时天已经黑了,那里是郊区,路上有许多人携家带眷正要去看烟火。做母亲的把小小孩洗得干干净净,打扮得漂漂亮亮,小女孩尤其整洁无瑕,穿着粉红白色相间的棉布和服[24],系着毛茸茸的腰带像一团团棉花糖,头发也美美地梳成一对包包头,装饰着金银线。因为场合特殊,孩子难得有这样可以晚睡的机会,个个都表现得乖巧非凡,牵着父母的手带着一种可爱的占有姿态。我们跟着一群群全家出动的行人来到河边空地,看见烟火已经在高空绽放,像五光十色的阳伞,大老远就看得到。我们沿着步道穿过空地,愈往烟火的来源走,烟火就愈是占满天空。

步道旁有路边摊,小贩打赤膊,绑头带,卖着炭烤玉米和花枝。我们买了两串烤花枝边走边吃,花枝涂满酱油,非常美味。另外有些摊子卖的是装在塑料袋里的金鱼,或者兔耳朵大气球。这里就像个游乐园——可是实在太井然有序了!就连巡逻警察手里拿的都是彩色纸灯笼,代替平常用的手电筒。一切都有种安静的节庆味道。卖冰淇淋的穿梭在人群间,手里摇铃,箱子冒着冷烟,用恳求的声音喊道:“冰,冰,冰淇淋!”当年轻情侣悄悄避开人群,走进草丛小径,这些影影绰绰、不知疲倦为何物的小贩仍摇着铃提着灯追过去,用哀愁的声音叫卖。

此时已有大量群众朝烟火走去,但他们的步伐那么轻,闲谈的声音那么细,所以没有嘈杂,只有一片温暖、持续、喃喃低语的嗡鸣,是共享快乐的舒适声响,夜色中因而充满一种缄默的、资产阶级的、如假包换的魔力。在我们头上,烟火为夜色挂上逐渐消融的耳环。不久我们找到一片留下收割后残株的空地,躺下来看烟火,但如我所料的,他很快就变得坐立不安。

“你快乐吗?”他问,“你确定你快乐吗?”我正看着烟火,起初并没回答,尽管我知道他觉得很无聊,如果他享受到任何乐趣,也只是因为我高兴他就高兴——或者说,因为他认为只要我高兴他就高兴,因为那便证明他爱我。我感到内疚,于是建议回市中心,两人沉默地打了一场“谁更能为情人牺牲自己”的仗,我赢了,因为我个性比较强,然而我一点也不想离开那荡漾的河水与温和的人群。但我知道他其实很想回市中心,我们便回去了,尽管如今我不知道这场表示自己多么无私的小小胜利是否值得,值得我承受他由于使我无法好好享受烟火而感到的悔憾,虽然在某个潜在层面上,构筑这份悔憾根本就是这趟出游的重点所在。

不过,随着火车慢慢驶入霓虹灯丛,他活泼的本性也逐渐恢复。他有个改不掉的旧习,走在街上总有一种期待感,仿佛随时转个弯就会碰上命中注定的邂逅遭逢;只要在外面待得愈久,发生特殊事件的机会就愈大,而就算什么都没发生,那种有事可能发生的感觉也能暂时缓解他甜闷无聊的人生。何况今晚他对我的职责已尽,已经带我出游过了,现在只想摆脱我。至少这是我当时的看法。妻子在日文里叫おくさん,指的是住在内室,几乎足不出户的人。因为我常被当成他妻子,便常面对此种态度,尽管我死命抗拒这处境。

但通常我仍处于在家等门的状态,心中不无怨恨,知道他不会回来,而且连告诉我他将迟归的电话都不会打一通,因为他太内疚了。我无事可做,只有看着邻居小孩嘻笑着点燃仙女棒。老妇站在我身旁,我知道她对我不满。这整条街都礼貌地对我不满。也许他们认为我是在带坏青年,因为他显然比我年轻。老妇的背因为背小孩驼得几乎成圆形,那小孩就是现在正看孩子们玩烟火的父亲,他穿着晚间居家便装,也就是只有一条宽松白色四角裤,光着上身。老妇是这国家老者的典型模样,满脸皱纹,态度含蓄保留。这一带老太太特别多。

街角那家店每天早上都搬出一位老太太,坐在反扣过来的啤酒箱上吹风透气。我想她一定是那家的老祖母,老得几乎已完全进入休眠般的植物状态。她对自己,对这世界并不比身旁那盆盛开的牵牛花更有意义,说不定那在午餐之前就会凋谢的花比她还有意义。他们将她保持得非常干净,用缀有粗花边、一尘不染的围兜盖在她浅色和服上,她也从不会弄脏围兜,因为她根本不动。不时会有个孩子出来替她梳头发。她的意识已经因年迈而模糊,每当我走过,她浑浊的眼睛总是以同样朦胧而不感兴趣的惊奇眼神看着我,仿佛爱斯基摩人看火车。有时她会说,いらっしゃいませ,也就是店家欢迎客人光临的句子,声音轻得有如鬼魂缥缈,像纸袋微微窸窣,这时我会看见她的金牙。

鼠灰天空下,孩子们点亮仙女棒;由于空气污染,月亮呈现淡紫色。后院里,阵阵蝉鸣尖声不休。如今当我想到那城市,永远都会记得响彻夏夜长鸣不歇的蝉声,在微暗黎明逼近刺耳的高潮。就连在最繁忙的街上我也听到过蝉声,尽管蝉在小巷里繁殖得最多,发出没完没了让人几乎无法忍受的嗡鸣,仿佛由酷热浓缩而成的刺耳尖响。

一年前,在这样一个搏动的、肉感的、平凡无奇的亚热带夜晚,我们一同走过充满树荫的小巷,在柳影中穿进又穿出,想找地方做爱。低矮木造平房外的花架爬满牵牛花,但黑夜掩去了花朵柔和的色彩,日本人非常欣赏这种花,因为它凋谢得很快。不久他便找到了一家旅社,因为城市对情人是友善的。我们被领进一间纸盒般的房间,除了一张床垫之外空无一物。我们立刻躺下,开始亲吻。然后一名女侍无声无息拉开纸门,脱下拖鞋,穿着袜子的脚轻悄悄挪进来,细声说着道歉的话。她将放有两杯茶和一盘糖果的托盘搁在我们身旁的榻榻米地板上,边鞠躬边道歉地倒退出房,而我们的亲吻始终不曾稍停。他动手解我的裙子,此时女侍又回来了,这次抱来一堆毛巾。第三次她送来发票,我已经被脱得一丝不挂。她显然是个规矩正派女人,但就算当时她感到尴尬,也没有半个字或手势泄漏出来。

我得知他名叫太郎。在一间玩具店里我看到设计精巧的童书,一翻开,纸雕图形就会站起来,背景是立体化的歌舞伎风格。那本书说的是桃太郎的故事,他是从桃子里生出来的,纸雕桃子在我眼前裂开,原该有果核的地方出现了婴儿。而他也有那种非人的甜美,像是由非人类母亲的其他东西生出来的孩子,一种被动、残忍的甜美,我当下无法了解,因为那是压抑的被虐狂,在我的国家通常只出现在女人身上。

有时他蹲坐在床垫上,膝盖缩在下巴下,模样像个敲门环上的小妖精,似乎带着不属于这个尘世的奇妙特质。在这种时候,他的脸会莫名显得太平,太大,不适合那具带有雌雄同体般奇妙情致的优雅身体,滑顺的长长脊梁、宽肩,还有出奇发达的胸肌,几乎像接近青春期的女孩乳房。脸和身体之间有某种微妙的不协调,让他看来几乎像个哥布尔[25],仿佛借了别人的头(这是日本哥布尔的习性)要施行什么诡计。这种有如怪异访客的印象为时很短,但却挥之不去。有时我甚至可能相信他像这个国家的狐狸那样对我下了咒语,因为这里的狐狸是可以假扮成人的,而时机对的时候,他那高高的颧骨让他的脸看来就有面具的味道。

他的头发太浓密,压得脖子都为之垂坠,发色之黑之深在阳光下会变成紫色。他的嘴也有点带紫,如遭蜂螫的厚唇像高更笔下的大溪地人。他的皮肤摸来平滑,仿佛水流过指间。他的眼皮像猫那样可以缩回,有时候完全看不见。我真想把他施以防腐处理,装进玻璃棺材留在身边,这样我就随时都可以看着他,他也没办法离开我了。

人说日本是男人至上的国家,确实如此。我刚到东京时正值一年一度的“男儿节”,有幸生下男孩的家庭院子里都竖起长竿,飘着鲤鱼旗。至少他们不掩饰这种情况,至少这样你知道自己位置何在。男与女的两极差别受到公开承认以及社会规范。比方说,では这个词有时表示“在”(至少就我能理解的程度是这样),课本上的一个例句翻译起来是这样:“在男人主导的社会里,女人的价值只在身为男人激情的对象。”如果我们唯一可能的连接词是那违抗死亡的爱之双人特技,那么,只具身为激情对象的价值也许比什么价值都没有来得好。在这之前,我从不曾是如此彻底神秘的他者。我变成了某种凤凰,某种神话中的兽,是一颗来自遥远异地的宝石。我想,他一定觉得我充满无可言喻的异国情调。但我常觉得自己只是个假扮的女人。

百货公司里有一架洋装,标签写着:“仅限年轻可爱女孩”。看着那些洋装,我觉得自己丑怪粗鄙一如格鲁达克立齐[26]。我穿男用凉鞋,因为只有男用凉鞋合我的脚,而且我还得穿最大号。在这个城市的视觉交响乐中,所有人头都是黑发,所有眼睛都是深棕,所有皮肤都是一个颜色,我的蓝眼、粉红脸颊和黄得明目张胆的头发让我成为一把弹奏陌异旋律的乐器。在轻轻拨弹的乐器和幽幽笛声组成的沉静和弦中,我像大剌剌的喇叭,永远响亮宣告自己的存在。他的体态是那么细致,我想他的骨骼一定像鸟类那样轻盈优雅,有时候很怕自己压坏他。他告诉我,与我同床共枕感觉像一艘小船行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

我们在最不搭轧的环境安营扎寨,住在家徒四壁、仅有激情的房间里,左邻右舍却都正派规矩得惊人。四周尽是扫把扫在榻榻米上的沙沙声和日语家常对话,每一处窗台上都有盆景规规矩矩开着花。每天早上七点,每户阳台挂起洗好的衣物,有天一大清早,我还看见一个男人擦洗他家树上的叶子。棉被和床垫则是八点拿出来晒。巷道没有铺路,强烈的阳光足以使尘埃落定,不知哪家有人在练弹肖邦。这些不堪一击的房子好似夹板沾胶黏组而成,似乎全靠意志力撑住。然而只要我在家,感觉就仿佛我住在内室而他不希望我出门,尽管房租是我在付。

然而,不在我身旁时,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独尝强烈得足以歼灭一切的悔憾。但这份悔憾、这份后悔是他的维生必需品,于是明晚他又会在外流连不归,或者,如果我大发脾气的话,他就会隔一天晚上再出去。就算他完全有心要早点回来,也答应我会早点回来,但总会受到什么环境因素阻碍,于是他又一次成功地错过最后一班火车。他和朋友结伴四处夜游,从咖啡馆到酒吧到小钢珠店再到咖啡馆,彻头彻尾散发着纯正存在主义英雄的漫无目的。他们是鉴赏无聊的名家。经过漫长虚度的好几个小时,来到夜的死巷尽头,每次出现的无聊风味总是会有些微妙不同,供他们品尝欣赏。到了早上第一班车的时间,他会回到车站那神秘地空无一人、在晨光中苍白褪色的皮拉内希[27]式景色,饱受一个念头的折磨——而其中八成也包含了受潮黯淡的一星希望之火——不知自己这次是否终于造成了无法修复的伤害。

此刻我这样谈来,仿佛对他一切都了然于胸。哪,你要明白,当时我正深受爱恋之苦,对他的了解亲密一如自己的镜中映影。换句话说,我对他的了解仅止于与自己有关联的层面。但在这些层面上,我确实十分了解他。然而有些时候我会以为他是我自己编造出来的,所以关于我们是否真正存在,你也只能相信我的片面之词。但我并不想加入环境细节,画出我们立体又清晰的画像,好让你不得不相信我。我并不想耍这种招数。你只能满足于我们大致轮廓的惊鸿数瞥,仿佛你走过人家窗口,在屋里镜中偶尔瞥见我们的影像。他的名字并不是太郎,我叫他太郎只为了要用那个桃子男孩的譬喻,因为那譬喻似乎颇为恰当。

说到镜子,日本人对镜子非常尊敬,在老式旅馆里,常可看到镜子不用时盖上一层布罩。他说:“镜子让房间看起来不亲近。”我相信实情远不只如此,尽管他们确实很喜爱亲近。如果大家得住得那么近,你非得喜爱亲近不可。但是,仿佛在礼赞他们所畏惧的东西,他们似乎将整座城市都变成一间冷冷的镜室,不停衍生出整批不断变幻的影像,全都奇妙美好但无一实质可触。要是他们不把真正的镜子锁住,就很难分辨何者为真何者为幻了。就连你习于认为牢固的建筑都会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一天早上我们醒来,发现隔壁房子只剩下一堆木条,和一叠用绳子绑得整整齐齐的报纸,等着收垃圾的来收。

我倒不会说他在我看来也有那种虚幻不实的特性,尽管他似乎永远都快要离开。后来我终于明白,他尽管跟天气一样难以预料,却也跟天气一样无可避免。如果你打算来日本定居,你必须确定自己够坚忍,受得了这里的天气。不,问题不在于虚幻不实,而是它那套修辞只在自己的逻辑上成立。听他表示抗辩时,我能够相信他相信自己说的话,尽管我完全知道那些话毫无意义。而且此时这样讲并不公平。话说出口时,他心里是相信的,在那个当下完全确信不疑。但他主要相信的是自己正在恋爱,这概念在他看来多么壮丽,甚至无比崇高。他愿意为之而死,就像波德莱尔笔下的纨绔公子会愿意当场自杀,以维持自己作为一件艺术品的地位,因为他想让这段经历成为经历中的杰作,绝对超越日常平庸。这样就能消灭那种令他上瘾的残酷毒品——无聊——的药效,尽管一段如此与世隔绝的恋情必然带有无聊因子,可能也正是他受到吸引的主要原因。但我无法得知他究竟确信到什么地步,不时会在脑海中自问:用绝对的确信维持假装的感情,能弄假成真到什么程度?

这个国家已经将伪善发扬光大到最高层级,比方你看不出武士其实是杀人凶手,艺妓其实是妓女。这些对象是如此高妙,几乎与人间无涉,只住在一个充满象征的世界,参与各种仪式,将人生本身变成一连串堂皇姿态,荒谬却也动人。仿佛他们全都认为,只要我们够相信某样事物,那事物就会成真,结果可不是吗?他们确实够相信,而事物也成真了。我们住的这条街基本上是贫民区,但表面看来充满和谐宁静,于是,说来神奇[28],表象果然成为现实,因为他们全都循规蹈矩,把所有东西保持得干干净净,活得那么卖力有礼。和谐生活需要多可怕的纪律呀。为了和谐生活,他们狠狠压住自己所有的活力,于是有一种缥缈的美,就像夹在厚重大书里的干燥花。

但压抑并不只会产生严苛之美。在一切井井有条的缝隙中,猛兽般的激情蓬勃生长。他们折磨树木,让树木看来像是树木的抽象概念。他们用尖锥和凿子在身上绘制惊人的图画,边绘边拭去血滴:身上刺青的男人便是疼痛记忆的活生生杰作。他们有全世界最激情的偶戏,以形式化的风格模仿殉情,因为这里没有“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这种简易公式。那时,当我想起偶戏悲剧的结局,想起木偶情侣一同刎颈,便感到有些不安,仿佛这国家象形文字般的意象会吞没我,因为他已经无聊到与一切绝缘的地步,只有痛苦能烦扰到他。若说我在他眼中的价值是身为激情对象,那么他已将激情(passion)一词化约到最基础,其拉丁文字根patior就是“我受苦”的意思。我在他眼中的价值是身为带给他痛苦的工具。

于是我们活在一轮迷失方向的月亮下,那月亮是愤怒的紫,仿佛天空的眼睛淤血,而就算我们有过真正的交集,也只在黑暗之中。他深信我们的爱是独一无二又绝望的,我也因之传染了焦虑不安的病;不久后我们便学会以温柔规避的态度互相对待,仿佛两人同是截肢病患,因为我们身旁满是稍纵即逝的动人意象,烟火、牵牛花、老人、孩童。但最动人的意象是我们在彼此眼中虚幻的倒影,映现的只有表象,在一个全心全意追求表象的城市。而不管我们如何努力想占有对方身为他者的本质,都无可避免会失败。

刽子手的美丽女儿

来到这里,已是深入高地。

一股抑扬顿挫不成调、近乎音乐的凄怆声响,出自无师自通的乐团之手,在群山围绕中回荡,发出似狂喜复似大悲的回音,吸引我们走进村里广场,看见他们手持各式各样粗糙弦乐器,又是拨,又是弹,又是用马毛琴弓乱拉一通。新铺的干燥木屑在我们脚下低语滑移,底下是多年来层层累积、踩踏坚实的木屑,处处沾染血迹凝结成块,时日久远的血迹已是铁锈的色彩和质感……悲哀不祥的污渍,是某种威胁,某种逼迫,痛苦的纪念碑。

空中没有光亮,今天太阳不会照亮这场黑暗戏码的主角,是意外加上杂音使我们成为这场面的观众。这里的空气永远充满窒人湿气,永远颤抖着濒临落雨边缘,天光有如透过薄纱照下,因此无论什么时间都像薄暮黄昏。天空看来仿佛泫然欲泣,于是,在未流之泪的黯淡光线中,我们眼前俨然一幅活人静物[29],色调深褐一如老照片,画面中一切都静止不动。围观群众屏气凝神动也不动,全神贯注于这场象形符号仪式表演,看来几乎不像活物,这景象与其说是活人静物不如说是死物写生,因为这场阴郁寡欢的嘉年华是在庆颂死亡。他们眼白发黄,眼神全牢牢定住,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紧紧拉向那座木墩,千年来在此受死之人流出的生命晶露已将木头染成黑色。

此刻,那群乡间乐手停止了刺耳走调的音乐。这场死亡必须在极为戏剧化的沉默中完成。这些粗野的山区居民群聚在此是要围观公开处决,这是这个国家唯一的娱乐。

时间一如雨势悬停在半空,此刻在沉默中缓缓重新开始。

一层厚重沉寂笼罩着刽子手的一举一动,他在木墩旁摆出一个惹人厌的英雄姿势,仿佛尊严行事是这整件事背后的唯一动机。他抬起一只穿着靴子的脚踩在那阴沉的牺牲台上,对他来说那是进行艺术创作的画布,而他手中骄傲握着的画具就是斧头。

刽子手足有六英尺半高,而且又宽又壮;相较之下村民像歪七扭八的树墩,以敬畏又恐惧的眼神看他。他衣着永远是丧服的颜色,总是戴一副以柔软皮革制成的奇特面具,紧贴脸孔,染成绝对的黑。面具完全遮住他的头发和上半脸,只有两道细缝露出眼睛,眼神木然,仿佛也是面具的一部分。面具下只露出他暗红厚唇,以及嘴四周发灰的皮肤。如此展现出来的零星皮肉部分让人看了害怕,完全不符合我们一般常识预期的脸孔,反而带有某种猥亵的赤裸,仿佛下半脸被剥了皮。身为屠夫的他如此打扮或许是在展示自己,仿佛他是自己屠宰过的肉品。

多年下来,那紧密贴合的面具质材已与他脸孔的实际结构合而为一,现在那张脸看来似乎有两种颜色,仿佛天生如此;而这张脸也已不再具有人性,仿佛他首次戴上面具时便已抹灭了原先的脸,永远将自己毁容。因为这副公职头套把刽子手变成客体物件,变成行使惩罚的客体、令人畏惧的物件,变成报应的意象。

没人记得最初为什么要设计那副面具,又是谁设计的。也许是某个好心古人采用它遮盖住刽子手的头脸,好让靠在木墩上即将受死之人的临终痛苦不至于有太人性的面目;不然,或许这装备起源于黑色空无的魔力——如果空无的颜色真是黑的话。然而刽子手不敢取下面具,怕万一不小心在镜中或水池看见倒影,会对自己真实的脸大吃一惊。那样他会活活吓死。

即将受死之人跪下,他瘦削、苍白、优雅,年方二十。空地上满心期待的沉默群众不约而同打了个寒噤,纠结的五官扭成同一个咧嘴而笑的表情。没有声响,几乎没有任何声响扰动潮湿的空气,只有一缕声响的幽魂,一缕遥远的啜泣,仿佛风在矮小松树间吹拂。受死之人跪下将脖子靠上木墩,刽子手沉沉挥动闪亮钢锋。

斧头落下,皮肉离析,人头滚动。

砍断的伤口血如泉涌。观众颤抖,呻吟,惊喘。此时弦乐队再度开始又拉又锯,合唱团那群受惊的处女也开口发出在这一带算做歌声的尖细哀鸣,唱起一首名为“斩首场景的严厉警告”的野蛮安魂曲。

遭刽子手斩首的是他的亲生儿子,在自己妹妹身上犯下了乱伦罪行。那个妹妹是刽子手的美丽女儿,这片高地唯一的玫瑰就绽放在她脸颊上。

葛瑞倩再也睡不安稳。打从哥哥的头滚落在血淋淋木屑中的那一天起,她就不停梦见他没完没了骑着脚踏车,尽管这可怜女孩已独自偷偷去把哥哥尸首仅存的部分,那颗怵目惊心、长着胡须的潮湿草莓,取回家来埋在鸡圈旁,免得被狗吃了。但无论她再怎么努力在河边石头上搓洗那条小小白围裙,都洗不净缠住布料经纬纤维的渍痕,仿佛是珍奇水果的浅红幽魂。每天早晨到鸡圈捡拾成熟的蛋给父亲做早餐时,她伤心但徒劳的泪水都洒在那处翻挖过的泥土上,土里埋着哥哥逐渐腐烂的脑子,母鸡则在她脚边无动于衷地啄食,咯叫。

这国家地势之高,烧水永远到达不了沸点,不管水在锅里如何翻腾起泡;因此这里的白煮蛋永远是生的。刽子手坚持他早餐的煎蛋卷只能用恰好正要长成小鸡的蛋来做,并且八点准时上桌就座,津津有味享用一盘带着羽毛、略有尖爪的黄色煎蛋卷。软心肠的葛瑞倩常在热腾腾奶油即将淹没仍然冰冷、还没长硬的小喙时听见闷声咯叫而受到惊吓,但她那从不摘下皮面具的父亲的话就是法律,而他吃的鸡蛋里一定要有初生雏鸟。在这个地方,只有刽子手能纵容自己的怪癖。

高高位于群山之中,这里是多么潮湿寒冷!寒风吹着阵阵细雨,吹过几乎垂直的山峰;低处山坡的枞树松树林里有狼群出没,只适合女巫安息日的邪恶狂欢;挥之不去的雾气弥漫中,阴暗穷困的村子高高位于日常习见的天空之上,稀薄空气令初来乍到的人难以呼吸,只能喘息呛咳。然而,初来乍到的人比陨石和雷电还要稀少,因为这村子毫不欢迎外来客。

就连这些粗糙构筑的房舍墙壁都渗出怀疑之意。屋墙以石板盖成,没有任何向外探看的窗户,平平屋顶上随便凿个洞,偶尔喷出几缕家常炊烟,要进屋也非常困难,必须穿过如同花岗岩裂罅的低矮门口。因此每栋房子看来都毫无五官,就像东方不知名邪鬼的脸,不受任何通俗特征如眼、鼻、嘴的破坏。这些毫不舒适的丑陋小屋里,人和家畜——羊、牛、猪、狗——在烟雾弥漫的杂乱炉台边平起平坐,不过他们的狗常会染上狂犬病,口吐白沫在满是车辙轨迹的街上乱跑,像泛滥的溪水。

此处居民体格粗壮,性格阴郁,长年不友善的态度出自各种环境及先天因素,长相全都平凡无奇。他们脸的轮廓像爱斯基摩人那样又平又扁,眼睛是斜斜两条缝,没有眼睑覆盖其上,只有蒙古人种松松的两片皮。爬虫般的凌厉眼神毫无亲昵,微笑起来显得格外恶狠,幸好他们很少笑。他们的牙齿也年纪轻轻就烂了。

这里的男人尤其如怪兽般多毛,头上和身上皆然。他们的头发一律是单调的紫黑,随着年纪增长逐渐变成熄灭的灰烬色。所有人都打赤脚,因此幼年起脚底就长出日渐粗厚的角质。女人的体型是实用远胜美观,她们负责操持那原始农业的一切,手臂粗壮得像食用葫芦,双手则明显变成铲形,最后终于成为有五根尖角的叉子。

毫无例外,所有人都又脏又病,蓬乱头发和粗糙衣服里爬满虱子跳蚤,私处则随着阴虱的盲目动作而鼓搏振动。皮肤的脓疮、疥癣、搔痒普遍得不值一提,脚趾间的皮肉也早早就开始腐烂。他们长期生着与肛门相关的各种疾病,因为饮食习惯粗蛮——清汤寡水的麦片粥,酸啤酒,在高地不够热的火焰上没烤几下的肉,发酸的羊奶酪搭配容易产生胀气的大麦面包大口吞下。这些燃料很难不助长各种疾病,产生普遍的恶意不安气氛,而这正是他们最直接明显的特征。

在这疾病博物馆里,刽子手女儿葛瑞倩的粉彩美貌就更加醒目了。每当她走向鸡窝要采摘萌芽的鸡蛋,两条亚麻色辫子便在她乳房上一颠一跳。

白昼是笼罩雾气的凹谷,充满艰苦的劳力工作,夜晚则是湿冷黑暗的裂缝,孕育跳动着最可鄙的渴望;被黑鼠般的迷信及冰霜的利齿一同啃噬化脓的僵死感官,想象着,充斥着难以启齿的不堪欲望,让他们饱受煎熬。

如果有那能耐,他们会上演全本瓦格纳歌剧式的邪恶,兴高采烈把村子变成舞台,真人演出大木偶戏[30]的丑陋恶行,不遗漏任何不堪的细节,也不放过任何对肉体欢愉的丑恶扭曲……要是他们知道这些行为确实存在、如何进行的话。

他们有无限的为恶能力,却遭无知断然阻拦。他们不知道自己欲求什么,因此他们的欲望存在于没有定义的临驳[31]中,永远只能潜伏待发。

他们热切渴盼最卑劣的堕落,却连最简单的拜物概念也没有,饱受折磨的肉体永远被贫乏的想象和有限的词汇背叛。他们的语言只有粗鲁的咕哝和呱叫,用来表示,比方说,家里养的猪正在生产,而你要怎么以那种语言传达这些渴望?既然他们的恶性是名符其实的难以启齿,他们秘密激烈的欲望也就始终成谜,连自己都不明白,只拘限在纯粹感官的领域,只是未形成思绪或行动的感觉,不受定义限制。因此他们的欲望无穷无尽,尽管确切说来,他们的欲望又几乎可说完全不存在,只有某种烦扰不宁。

他们笃信的那套民俗传说既鲜明又杀气腾腾。在这些落后愚昧的山区居民中,有着巫师、魔法师、巫医及秘教术士等世代相传、划分严格的阶级,而奥秘权力的巅峰看来似乎就是国王本人。但事实并非如此,那名义上的统治者其实是这崎岖险恶王国中最穷的乞丐,承袭了野蛮的传统,一无所有,只拥有“无所不能”这个概念,并透过动弹不得的处境来展现出这一点。

自从继承王位开始,他整天倒悬在一座小石屋里。一条结实的带子拴住他右脚踝,与屋顶上一个铁环相连,将他绑在天花板上;左脚踝也绑着带子,与固定在地板上的另一个铁环相连。就在这样缺乏足够支撑的情况下,他处于摇摇欲坠但绝对的姿势,由仪式和记忆规定的姿势。他静止不动,仿佛浸入使人石化的井中,也从不开口说话,因为他已忘记如何言语。

内心深处,他们全都相信自己受到诅咒。此处流传一个民间故事,说这一族原先来自另一个快乐富裕的地区,但因为他们全都热衷于乱伦——儿子与父亲、父亲与女儿,等等,涵括核心家庭四个成员可能组成的所有变化——招致邻近居民的憎恶,遭到放逐,才来到如今这片只适合持续折磨自己的鬼地方定居。在这国家,乱伦是死罪,要受斩首惩罚。

每一天都有交媾的手足遭到处死,末世般的挽歌令他们的心智惧怕并受教。只有刽子手,因为没人来砍他的头,敢于,在皮革头套无可动摇的隐私中,在溅满血迹的木墩上,与他美丽的女儿做爱。

葛瑞倩,山中唯一的一朵花,掀起白围裙和摇曳的条纹亚麻布裙,以免弄皱或弄脏,但即使在动作的最后关头,她父亲也不拿下面具,因为没了面具谁还认得出他?为了这地位,他付出的代价便是永远被孤独监禁在自己的权力里。

在那发臭的空地上,在他将亲生独子斩首的木墩上,他行使那不可剥夺的权利。那一夜,葛瑞倩在缝纫机里发现一条蛇,并且,尽管她不知道脚踏车是什么,哥哥仍踩着脚踏车在她不宁的梦境里绕圈圈,直到公鸡报晓,她出门拾蛋。

紫女士之爱

在“亚洲教授”那粉红条纹的帐亭里,只存在神奇诡妙之事,没有天光。

这傀儡戏班主所到之处总是洒下些许黑暗,浑身充满与其技艺直接相关、令人迷惑的谜团,因为傀儡愈是栩栩如生,就表示他的操控愈是出神入化,而僵硬木偶与灵活手指之间的共生共栖关系也愈是对比强烈。操纵傀儡的人在真实与看似真实(尽管我们知道那并非真实)之间一处三不管地带投机取巧,穿针引线于我们——活生生的观众,与他们——不死的木偶之间;那些木偶根本没有生命,却将活者模仿得惟妙惟肖,因为尽管他们不会说话或哭泣,但仍能做出表意的信号,让我们立刻将之辨识为语言。

傀儡戏班主用自身的动能使不会动的东西活过来。那些木头跳舞,做爱,假装说话,最后模仿死亡;然而这些拉撒路总是死而复活,及时现身于下一场表演,不会有蛆虫掉出鼻孔,也没被尘土封住眼睛。他们完好无缺,再度短暂而精确无比地模仿男人女人,但正是那份精确格外令人不安,因为我们知道那是假的;因此,若以神学角度视之,这门艺术或许是渎神的。

尽管亚洲教授只是四处卖艺的穷汉,但他的傀儡戏技艺已然登峰造极炉火纯青。他赶着一辆马车,车上装载可重复折叠搭展的戏台、唯一一出戏码的各个角色以及其他种种道具,在许多已不复存在的美丽城市如上海、君士坦丁堡、圣彼得堡[32]演出过之后,一行数人终于来到了中欧某国,那里的山脉险峻陡峭,突兀得一如小孩用蜡笔画出的线条。在这黑暗充满迷信的川薮凡尼亚[33],自杀的死者会被戴上串串大蒜,心脏用木桩钉穿,埋在十字路口,森林里则有巫师施行远古的兽性邪乱仪式。

他只有两名助手,十几岁的耳聋男孩是侄子也是学徒,七八岁的哑女则是在路上捡到的弃婴。教授说话没人听得懂,因为他只会讲自己的母语,听起来全是一串无法理解、充满断音的ㄎ和ㄊ,因此他平常根本不开口;于是,尽管三个人走向沉默的路径不同,到头来全都与沉默签署了完美的契约。但在演出之前的早上,教授和侄子会坐在帐亭外,用手语加上轻柔低哼与吹哨进行没完没了的对话,那经过编舞的沉静就像热带鸟类的求偶舞蹈。而这种与人类保有巧妙距离的沟通方式格外适合教授,因为他有种另一个世界来客的味道,那世界中的存在是以微妙细节而非肯定句加以界定。他会给人这种感觉部分是因为他年纪非常非常大,而尽管已经很老却又显不太出来,虽说这段日子待在这一带,天气总让他觉得有点阴寒,总用羊毛披肩将自己团团裹住;但更主要的原因在于,除了自己创造出来的活灵活现假象之外,他对一切都抱持着毫无兴趣的和蔼态度。

此外,无论戏班子已走遍多少地方,成员全都对外国事物毫无任何理解。他们都是游乐场的原生子民,而毕竟游乐场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也许每一处游乐场都只是某个单一、庞大、最初的游乐场的零星碎片,在很久以前惊异世界的一场不明的颠沛流离中散落各地。不管在哪里,游乐场都保有它那不变、一致的氛围。旋转木马像西洋棋的国王那样象形,绕着如星球轨迹般不变的圆圈,也如星球般与此时此刻的寒酸世界毫无关联,任这世界的囚徒来目瞪口呆看着如此免于现实的特殊自由。商贩叫卖招徕用的是语言外的语言,或者说,那是藏在所有语言之下的闷哼低吠所组成的原型语言。无论在哪里,游乐场上都是同样的老妇兜售黏答答的糖果,尽管这类甜腻糖果的外形或许会随地而异,但本质永远相同,仿佛专门做来让苍蝇吃到醉。无论在哪里,游乐场必然有双头狗、侏儒、鳄鱼男、胡子女士,以及腰系一块豹皮的巨人,在奇人怪物秀里展示他们的特异,并且不管他们来自何方,都带有畸形人事物那种共通的阴郁光彩,那种不受任何疆界所限的跨国特性。在这里,丑怪才是正常。

游乐场是张堆积如山的餐桌,亚洲教授捡食餐桌掉下的面包屑为生,但永远显得格格不入,因为他的特质跟这里的刺耳声响及鲜艳原色不合,尽管这是他唯一的家。他带着一股缥缈怅然的魅力,就像某种落入水中才绽放的日本花朵,因为他也是透过自身之外的另一种媒介来展现激情,那就是他的女主角,傀儡“紫女士”。

她是夜之后,眼睛是镶嵌的玻璃红宝石,脸上带着恒久不变的微笑,永远露出珠母贝刻成的尖牙利齿,一层再柔软不过的白皮革包覆她白如白垩的脸,以及整个躯干、四肢关节,所有部位。她美丽的双手看来更像武器,因为指甲又长又尖,是五英尺锡片涂上鲜红珐琅,头上的黑假发梳成髻,其繁复沉重远超过任何真人颈项所能承受。这头浓密云鬓插满缀有碎镜片的鲜亮发簪,只要她一动,就会洒下整片粼粼闪动的映影,像小小的光鼠在戏棚中跳舞。她的衣着全是深沉如睡的色彩——浓暗的粉红、猩红,还有如其名的紫,那鲜活振动的紫是殉情之血的颜色。

她一定是某个早已辞世的无名工匠的呕心沥血之作,然而若没有教授拉动她的线,她只不过是一具奇特的构造。是他,如死灵法师一般,为她注入活力。他自身的生命力似乎薄弱,却能传送给她丰沛的生命力,她的动作模样与其说是惟妙惟肖的女人,不如说是可怖怪异的女神,荒唐却也堂皇,仿佛不需依赖他的双手,既完全真实却又完全不真实。她的举止与其说模仿真人女性,不如说将真人女性的动作加以过滤,浓缩,化身为情欲精髓。没有哪个真人女性敢像她那样明目张胆充满诱惑。

教授绝不让别人碰她,亲自为她打理服装首饰。戏演完了,他把这具木偶放进一口特制的箱子,背回他和两个孩子在客栈同住的房间,因为她太珍贵了,不能随便放在草草搭就的戏棚里,何况没有她躺在身边教授是睡不着的。

让这位绝代女伶大展身手的戏码有个耸动名称:“恬不知耻的东方维纳斯紫女士之声名狼藉风流韵事”,整出戏从头到尾充满异国情调。咒语般念念有词的戏剧仪式立刻歼灭了理性世界,让观众置身于魔幻异地,一切都毫不熟悉。一连串描述她故事的静止画面本身就充满意义,当教授用他那无人能解的母语吟诵起旁白,场景的奇异氛围不但没有稍减,反而更显强烈。他在戏台上方俯着身,指导女主角的动作,口中诵读着某段念词,声音时而铿锵,时而沙哑,抑扬顿挫起伏不定,与哑女不时拨动的弦乐器组成怪异的二重奏。但教授讲紫女士的台词时你绝不会听不出来,因为这时他的声音变成低沉淫荡、仿佛毛皮浸蜜的呢喃,让观众不禁打起一阵阵舒爽的寒噤。在通俗剧的象征世界里,紫女士代表激情,她所有的动作都经过计算,是性欲的三角几何。

不知怎么,教授总是弄得出一些用当地语言印制的传单,传单上一律写着剧名,然后底下是:

东方奇女子,名妓紫女士,快来看她如今沦落成何等模样!

独一无二的奇观。请看贪求无餍的紫女士如何终于变成各位眼前这具傀儡,任凭色欲之线操控。快来看放荡不知羞的东方维纳斯如今仅存的遗迹,一具木偶。

这令人迷惑的演出具有近乎宗教的力道,因为傀儡戏里没有所谓自然自发,所以永远倾向仪式般的忘我强烈;剧终,观众跌跌撞撞走出幽暗棚亭时,不相信的想法也几乎被抛开,在教授的流畅表达下快要确信那君临戏台的古怪人形真的是某座放诸四海皆准的娼妓化石,曾经是一个真的女人,身上丰沛的生命力多到适得其反,她的吻像酸液萎蚀,她的拥抱像闪电雷霆。但教授和助手随即拆卸场景,收好木偶,毕竟那些都只是普通的木头,明天戏又会再度上演。

以下就是教授的傀儡演出的紫女士的故事,配上哑女那癫狂的三味线[34]伴奏,以及演员们肢体擦碰清晰可闻的喀哒声。

恬不知耻的东方维纳斯紫女士

声名狼藉风流韵事

她才出生几天,就被母亲用破毯子包着丢在一对无法生育的富商夫妇家门口,这两个资产阶级规矩人便将成为这惑人女妖的第一批冤大头。他们用钱用心对她宠爱备至,然而养大的这朵花虽然芬芳,却是吃肉的。十二岁那年,她引诱养父上床,养父被迷得晕头转向,将存放所有财产的保险箱钥匙交给她保管,她随即把钱席卷一空。

她将钱财跟养父本已送给她的衣物首饰装进一只洗衣篮,拿厨房里片鱼的刀捅进这首任情人及他妻子,也就是她养母,的肚子。然后她放火烧屋,湮灭自己犯罪的痕迹。她将童年消灭在这场烧毁她第一个家的大火里,像只堕落凤凰自罪行的火葬堆中重生,现身在红灯区,立刻将自己卖给最具规模那家妓院的鸨母。

红灯区的生活完全在人造日子中度过,因为外界昏昏欲睡的午夜时分正是那些拥挤小巷的繁忙正午,而这个晨昏颠倒、邪恶丑陋世界的唯一功能便是满足感官欲望。人心的变态天才所能设想出的任何欲望、任何繁复花样,这里都能充分满足,在镜室,在鞭笞屋,在违反自然的交媾秀,在“既男又女”和“女性男子”的暧昧夜场表演中。肉体是每一家的招牌菜,热腾腾端上来,配上你想象得到的任何佐料。教授的傀儡木然而敷衍地演出这些战术,就像玩具士兵假装进行一场肉欲之战。

沿着街道两旁,待价而沽的女人,欲望的人偶,关在藤笼里展示,让可能的客户可以慢慢逛,细细看。这些崇高的妓女坐着动也不动如同偶像,脸上画着抽象图形代表各式魅力,华丽繁复的衣装暗示底下是一层不同的皮肤。软木鞋跟高得令她们无法步行,只能蹒跚摇晃;织锦腰带之僵硬,使手臂难以动作伸展:她们肢体不适的模样尽管十足令人心动,但至少也有部分原因是耳聋助手的动作不够熟练,因为他学艺的成绩连一般程度都还没达到。所以这些姬妾的姿态形式化得一如发条控制,然而不管是否歪打正着,这整体配合的效果极佳,每一具木偶都像修辞文句里的用字恰到好处,被这份行当的严厉规范化减成女人此一概念的无名本质,是“女性”的形而上抽象化约,只要付一笔费用,就能立刻转译为甜美或可怕的忘我沉醉,视她擅长的项目而定。

紫女士擅长的项目不堪到几乎无法言传。十五岁不到,她就足蹬长靴,身穿皮衣,成为鞭子女王。尔后她习得酷刑折磨的神秘技艺,彻底研究各式各样巧妙装置,动用一系列繁复华丽的程序,包括法兰绒、羞辱、针筒、拶指夹、鄙视及精神痛苦;对她的情人们而言,如此无情的操演是生命所系的食粮,而她那残酷双唇的一吻是受苦的圣餐。

不久,她便成功自立门户。在声名最盛的巅峰岁月,她心血来潮一个念头就足以让年轻男子荡尽家产,而没血没泪的她一旦榨干了对方的财富、希望和梦想,便将他抛弃,或者也可能把他锁在衣橱里,逼他眼睁睁看她随便从街头找来一个乞丐,免费带上她那张平常昂贵得难以置信的床。她冷硬,不是供欲望恣意摆布的可塑材料;她不真的算是妓女,因为她是男人将自己变成娼妓而献身的对象。她是独一无二的欲望行使者,周身繁衍恶性幻想,将情人们当做画布,创作闺房杰作,涂绘毁灭。她散发的电力足以使皮肤为之融化。

不久后,为了摆脱情人或者只为了好玩,她开始杀人。她毒死一名政客,取出大腿骨,交给工匠打造成一支长笛。她说服后来的历任情人吹这笛给她听,并以最柔软如蛇的优雅姿态随着妖异乐声起舞。这时哑女放下三味线,拿起竹笛吹出怪异旋律,尽管此处并不是剧情最高潮,但这支舞确实是教授演出的高潮,因为在这不怀好意的室内乐中顿足、旋转、扭身的紫女士,完全变成了令人无法抗拒的邪恶化身。

她像瘟疫般降临,对男人而言既是恶疾也是可怕的启蒙,而她也如瘟疫般极具传染性。她所有情人的下场都是这样:身上的褴褛破布被伤口流出的脓黏住,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心智已如烛火被吹灭。他们像游行的幽魂走过戏台,还加上中古世纪式的恐怖场景,一会儿这人的手脱离肩膀,忽地飞进侧幕消失不见,一会儿那人的鼻子停留在空中,尽管骨瘦如柴的身形依然蹒跚前进。

紫女士烟火般灿烂辉煌的生涯也如同烟火结束在灰烬、寂寥与沉默中,她变得比那些受她感染的人还要不堪入目。喀耳刻[35]自己终于也变成了猪,被自己的火焰烧灼入骨,成为形销骨立的影子在人行道上徘徊。灾难毁了她。她被以往争相奉承她的人用石块和毒誓赶走,沦落在海滩拾荒,拔下溺死尸体的头发卖给做假发的人,假发再卖给其他没那么魔鬼心肠,因此比较幸运的妓女。

此时她的华服、假宝石和庞大发髻都挂在后台,在这悲惨绝望的最后一幕她穿的是一件粗麻布破衫,在极度色情狂的驱使下,她对大海不屑地抛在她脚边的浮肿尸体做出骇人听闻的奸尸行为,因为她那干枯的放纵欲望已经完全变得机械化,于是她重复自己以前做过的动作,尽管她已彻底成为他者。她废除了自己的人性,变成一堆木头加头发,变成了木偶,自己就是自己的复制品,是虽死犹动的、恬不知耻的东方维纳斯。

教授终于感到上了年纪,四处奔波逐渐吃不消了。有时他在喧闹的沉默中向侄子抱怨这里疼、那里痛,肌肉僵硬,肌腱不灵活,气也喘不过来。他走路开始有一点点跛,把装卸戏台的粗活全交给男孩。然而经年累月,紫女士那芭蕾舞般的哑剧变得更加精妙,仿佛长久以来从他身上流向单一目标的那些能量逐步自我提炼,终于变成单一、纯净、浓缩的精华,完全传送到木偶身上。教授的心智变得颇似习禅剑客,剑与魂合而为一,因此剑离了人、人离了剑都没有意义。这样的人持剑欺向对方时一如自动机械装置,心中空无杂念,再分不出何者为己,何者为剑。傀儡戏班主和木偶也已到达了这个境界。

年龄影响不了紫女士,她从未渴求长生不死,因此不费吹灰之力便超脱此一局限。有些人不明白光是让她举起左手的如此小动作都需要何等技巧,看到她不肯老去或许会觉得受不了,但教授没有这种胡思乱想。她奇迹般的非人存在使他们的友情完全不受拟人联想的限制,即使万灵节也一样——这里的山区居民说,那天夜里死者会在坟场举行面具舞会,由恶魔拉小提琴亲自伴奏。

粗朴无文的观众付了小钱,得到一点值回票价的刺激,鱼贯走出戏棚,游乐场仍像头活蹦乱跳的老虎精力充沛。路边捡来的女孩收起三味线,在棚亭里扫地,侄子重新搭好戏台,为明天的午场演出做准备。教授注意到紫女士最后一幕穿的破麻衫绽了线,老大不高兴地嘟哝自语,替她脱下衣服;她挂在那里左右轻轻摆晃,他则坐在戏台一把道具木凳上动起针线,像个勤奋的家庭主妇。缝补工作比乍看之下麻烦,因为麻布也扯破了,需要密密补缀,于是他叫两个助手先回客栈,自己留在那里完工。

戏台一侧的钉子上挂了盏小油灯,光线微弱但安宁。夜色中,阵阵雾气穿透防水帆布的处处缝隙飘进戏棚,白色傀儡忽隐忽现,忽亮忽暗,然后绉绸般的蒙蒙帘幕逐渐掩住她,仿佛为她妆点打扮,或者要让她更具朦胧的诱惑力。她的头微微偏向一侧,雾气让画在脸上的微笑变得柔和了些。最后一幕她戴的是披散的黑假发,直垂到她包覆着柔软皮革的身侧,发梢随她的零星动作飘动,在她如同白板的背上制造出波动的视觉效果,让看的人怀疑自己是否眼花。教授与她独处时常用自己母语跟她聊天,此刻也不例外,念念叨叨随口说着家常小事,说天气,说他的风湿,说这地方的粗黑面包又贵又难吃。微风吹动她,作为这支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悲伤华尔兹舞伴;雾气一分浓于一分,愈来愈苍白,愈来愈黏稠。

老人缝补完毕,在老骨头一两声喀响中站起身,把可怜兮兮的戏服整整齐齐挂在后台衣架上,旁边是那件发着微光的酒紫色晚礼服,上面缀满粉红芙蓉,配上洋红腰带,是她跳那支骇人之舞时穿的。他正准备把赤裸的她放进棺材形木箱背回冷飕飕的房间,却停了下来,突然有股孩子气的念头,这一夜想再看一次她全副盛装的模样。他取下衣架上的礼服走向她,她在那里摇曳款摆,只受风的意志控制。他一边为她穿衣,一边喃喃轻哄仿佛她是小女孩,因为她双臂双腿都无力软垂,像个六英尺高的婴孩。

“这里,这里,我的美人儿,这只手伸这里,对啦!哎呀当心点,慢慢来……”

他温柔取下那顶悔罪的假发,看见没了头发的她秃得多么无助,不禁啧啧出声。那巨大发髻几乎要坠断他的手,他得踮起脚尖才能把发髻安在她头上,因为她是真人大小,比他高出不少。不过发髻戴好后,着装便于焉完成,她再度变得完整。

现在她打扮妥当,看来仿佛那一身枯木同时绽放一整个春季的花朵,供老人独自享受。她足以扮演最美的女人的范本,一个只有男人的记忆加想象能塑造出的女人,因为油灯的光线太微弱,模糊了她平常傲慢的神态,又太柔和,使她长长的指甲看来有如飘落的花瓣般无伤。教授有个怪习惯,总要亲吻这木偶道晚安。

小女孩会亲吻玩具,假装玩具也会睡觉,但尽管年纪小,她也知道玩具的眼睛无法闭上,因此永远是再怎么亲吻也唤不醒的睡美人。极度孤单难熬的人可能会亲吻镜中自己的影像,因为没有别的脸可以亲吻。这些亲吻都是同一类,是最痛楚的爱抚,因为太谦卑、太绝望,不敢奢求任何回应。

然而,尽管教授悲哀又谦卑,他干裂枯萎的嘴吻上的却是温热、潮湿、颤动的唇。

木头睡美人醒来了。她一口贝齿碰撞到他的牙齿,发出铙钹般声响,她温暖芬芳的气息吹在他身边,像一阵意大利狂风。那张突然动起来的脸上闪现万花筒般各式表情,仿佛她瞬间试过库存的所有人类情绪,在永无止尽的那一刻练习所有情绪的音阶,一如演奏音乐。她双臂像勒人的藤蔓,缠绕住教授孱弱的骨皮结构,愈缠愈紧,她的真实比他年老体衰的身体更真实,更有生命。她的吻来自黑暗国度,在那里欲望变成客体,自有其生命。穿过某个形而上学的漏洞她进入了这个世界,随着那一吻吸尽他肺中的气息,自己的胸口开始起伏。

于是,不需旁人的操纵,她开始了接下来的表演,看似临场发挥,实则只是同一主题的变奏。她一口咬进他喉咙,将他吸干,他连叫喊一声都来不及。被吸空的他随之滑出她的怀抱,窸窣落在她脚边,像满满一抱的枯叶被扔下,就这么委顿在地板上,跟他落在地上堆成一团的羊毛围巾一样空洞、无用、没有意义。

她不耐地拉扯固定住她的线,线断了,整把落在她头上、臂上、腿上。她将线从指尖撕下,伸出又白又长的双手,一再伸缩。多年来第一次,或者说永恒以来第一次,她终于求之不得地闭上那口沾血的牙,脸颊仍因工匠当初刻在她原先那张脸的材料上的微笑而酸痛。她跺了跺那双优雅的脚,好让新获得的血液流得更畅通。

她的发髻自动松散披落,摆脱发梳、头绳和发胶的限制,重新在她的头皮上生根,像割下来的草跳出草堆回到地上。一开始,她愉快地打着哆嗦感受寒冷,因为知道自己正在体验一种生理感觉;然后她记起,或者说她相信自己记起,寒冷不是一种愉快的感觉,于是跪下捡起老人的披肩,仔细围在自己身上。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本能,带有爬虫般的美妙流畅。此时棚外的雾气已像潮水般涌入,白色浪头扑在她身上,使她看来像一尊巴洛克式船艏破浪雕像,是船难的唯一幸存者,被潮水冲上岸来。

但无论她是重生或新生,复活或变活,是从梦中醒来,还是实现只因相同动作重复太多遍而在木雕头壳中产生的幻想,总之,那活过来的头发下的大脑,对如今眼前的无数可能性只有最微薄一点概念。渗透进木偶的念头是,她或许可以不必受别人技巧的操控,而是出于自己的欲望自行演出生活的种种形式,但她没有能力理解启发了她的那套复杂逻辑,因为她一直以来只是个傀儡。然而,尽管她无法认知困住自己的矛盾,却依然逃不过这套循环吊诡:是傀儡可以尽情模仿活人,还是如今活过来的她要模仿自己身为傀儡时的表演?尽管她很明显是个女人,年轻又美丽,但那张麻风般惨白的脸却让她看来像受恶魔意志操纵的尸体。

她刻意打翻挂在墙上的油灯,戏台上随即积起一摊油,一抹火星跃过燃油,火舌立刻开始吞噬帘幕。不一会儿戏台便化为地狱火海,教授尸体在不安的火床上辗转反侧。但她已悄悄溜到戏棚外的游乐场,没有回头看戏台烧得像被自身烛火燃着的纸灯笼。

此刻时间已经很晚,奇人怪物秀、姜饼摊和卖酒的亭子都拉下门上了锁,只有浮云半掩的月亮发出微弱脏污的光芒,让这些薄弱的木板门面显得扭曲变形,使这整个空无一人、满地饮酒作乐后的呕吐物的地方看来无比寂寥。

她迅速走过寂静的圆环朝城镇走去,只有阵阵雾气陪伴,像只归巢的鸽子,出于必须的逻辑,投向城里唯一的妓院。

冬季微笑

这里没有海鸥,唯一的声响是海浪回荡。这一带海岸地势相当平坦,只见过于宽广的天空以令人难以忍受的重量笼罩下来,挤出一切事物的本质,沉沉压得我们全得反躬自省,大海永无休止的喧嚣更加强了抑郁内向的感觉。太阳下山后变得很冷,我轻易就哭了起来,因为那轮冬之月刺穿我的心。异常的黑暗包围冬之月,正是白昼那不似人间的清澈天光的反命题。在这片黑暗中,只要见到一颗星,每家每户的狗便成群嗥叫起来,仿佛星星是不自然的事物。但从早晨到傍晚都有幻觉般的光照遍沿岸,在冷冷闪动的明亮阳光下一切都变了模样,海滩仿佛沙漠,大海是海市蜃楼。

但这海滩从不像沙漠那样杳无人迹,差远了,有时甚至聚集了沉默的群众——三五成群的女人来将晒在竹架上的鱼干翻面,星期天的游人,甚至有形单影只的钓客。有时候卡车从邻近岬口开来开去,在海滩上来来往往;放学后也有孩童来这里打场克难棒球,木棍充当球棒,潮水冲上来的死螃蟹当球。孩童戴着黄色棒球帽,头很圆,脸色很平淡,形状色泽都像棕色鸡蛋。他们一见到我就吱吱咯咯笑,因为我的皮肤是白色加粉红,他们则一律是实用的淡棕。除了这些人之外,还有夜里来的机车骑士在沙滩上留下深深车辙,仿佛在说:“我来过了。”

当夜色阴影浓重落在海滩上,仿佛多年没掸过尘埃时,机车骑士就出动了,这是他们最喜欢的时间。他们在沙丘间用红色木桩标出一条跑道,以惊人的速度穿梭奔驰。他们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有时在一大清早,但多半是在星月微光下,猛催油门大声宣告现身。他们留着长发,头发飘在身后有如黑旗,美丽一如《奥菲》那部电影里的死亡前导骑士。我真希望他们别那么美;要是他们没那么美,那么难以接近,我会觉得比较不寂寞——尽管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要寂寞。

海滩上满是大海的垃圾,浪潮留下了连大海铁胃都难以消化的、残缺卷曲的透明塑料袋,有裂口的米酒瓶,装满沙子的单独一只防水靴,破啤酒瓶,有次还把一只僵硬的棕色死狗直冲到松树林那里。受天气微妙缠裹成形的松树蹲踞在我花园尽头,干土与沙地交接之处。

松树已经开始结今年的球果,每一根长着蓬乱针叶的粗钝树枝尖端都有略带茸毛的一小团,就像幼犬的小鸡鸡,而去年的松果仍攀着粗糙的树干,但已经摇摇欲坠,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纷纷掉落。但整体说来,松树有种顽强的味道。它们将根深深挖进满是贝壳的干土地,在从阿拉斯加一路吹来的狂风中吃力后仰,完全暴露于天气中,却又跟天气一样对一切无动于衷。这十二月的沿海一派漠然,正适合我寂寥的心情,因为我是个生性忧伤的女子,这点毫无疑问。在这快乐的世界,我该是多么不快乐呀!这国家有着全世界最鲜活有力的浪漫主义,认为独居女子应该以寥落凄清、触景伤情的环境来加强她的忧郁。在他们的古书里,我读遍一个又一个遭弃的情人痛切伤心一如玛莉安娜[36]在壕沟围绕的庄园,荒废花园长满鸭跖草和艾蒿,泥墙失修倾圮,锦鲤池被莲叶遮蔽。一切都与女主人的哀愁心境相辅相成,形成一幅动人的寂寥意象。在这国家你不需想,只需看,很快你就会觉得自己了解了一切。

村里每栋老房子都以隐蔽隔绝为要务,饱经风霜、未上油漆的木窗扇通常紧闭,关住自家一片忧伤天地。这种建筑秉持阴郁枯寂的美学,以不断向内退去为原则。房舍铺满薄木板,屋顶的形状和颜色都像灰霾天气里结冻的浪潮。早上,人们拆下外侧墙板让新鲜空气流通,走过时能看见里面的墙也全是可拉动的门扇,不过是硬挺的纸糊而非木板,你可以瞥见屋内渐次退去的无尽层次,色调偏棕,仿佛一切都曾在若干时日以前涂上一层厚厚清漆。尽管屋内层次可以随意改变,移动门扇形成新房间,但新房间永远跟原来的房间一模一样。反正铺着榻榻米的室内全都一样。

有些围篱的栅栏缝隙较大,有时我能看见围篱内的花园,与季节完美契合得简直像无人照料。但有时候,这些原色木料搭建成的脆弱民居,后院生锈水泵与枯萎菊花组成的静物(或者该说死物写生),弃置在沙滩上逐渐腐朽的渔船——有时候整个村子看起来都像已遭遗弃。这毕竟是弃置的季节,活力暂告悬置,精力止歇一段长时间,要我们培养坚忍精神。一切事物都挂上寂寥的冬季微笑。在我住处破旧的前门外,有一条运河,就像玛莉安娜住在壕沟围绕的庄园;屋后除了那些匍匐潜藏的松树之外,再过去就只有海。冬之月刺穿我的心。我哭泣。

但今天早上我来到海滩,挂着干去泪痕变得僵硬的脸颊在风中皲裂,却发现大海冲上了一份好礼物给我——两块漂流木。一块形状分岔,像条木头长裤,另一块则较大,是发灰磨损的树根,像毛发蓬乱的狮爪。我习惯收集漂流木,放在松树间摆出充满画意的姿态,然后我自己也摆出充满画意的姿态站在一旁,看着永远烦乱的波浪,因为在这里我们大家都摆出充满画意的姿态,所以我们都这么美。有时我想象某个晚上那些骑士会在我花园前停车,我会听见他们靴子踩在去年掉落的松果那层易碎地毯上,然后面海那扇门会传来迟疑的敲门声,他们会恭敬沉默等待我出现,因为他们的身体都只是影像。

我的口袋里总沉积着一层粗糙沙砾,因为我去海滩时会捡贝壳放进口袋。绝大部分贝壳都状如圆形雕塑,色如棕色鸡蛋,内面是温暖的乳黄,有一种古典式的单纯。贝壳表面有几乎察觉不出的纹路,形成一种花瓣般细微起伏的质感,抚摸起来也像日本人肌肤那样顺手适意。但也有纯白的贝壳,外层凹凸不平,内面却光滑如大理石,总是相连成对出现。

此外还有一种贝壳,不过比较不常找到。这类贝壳是包头布般的螺旋状,带有粉红斑点,质地非常细薄,大海轻易就能磨去外壳,露出螺旋中心,通常还附有巴洛克式精细繁复的微小钙化寄生虫。这类贝壳是三种里最小的,结构却细致得多。有次我捡起一颗这种贝壳,发现里面有一根干燥的、桃红色的、某种小小海生物的断肢,像一段脱水的记忆。有时贝壳之间会掉落一些鱼,每条鱼都像道家之镜以绝对的纯净反映天空。

这些鱼是从晒鱼干的架子掉下来的。铺满鱼干的竹篾搭在支架上,遍布海滩,仿佛为全县办了一场盛宴,但没人来吃。靠近村子处另有些放满竹篾的晒场,其中一处拴了头羊在吃草。这些鱼亮得像锡,只有我小指大小,晒干后装进塑料袋贩卖,用来增添煮汤的滋味。

村里的女人把鱼铺放在架上,每天都来翻动,鱼晒好后便叠起竹篾,搬进小屋准备装袋。这里有很多这种安静得吵人、肌肉发达、令人生畏的女人。

残酷的风在她们毫无表情的阴沉脸上灼出黄褐皱纹。她们每人都穿深色或灰扑扑的长裤,裤脚扎紧,脚上是橡胶短靴或足趾分岔的袜子,再加上毛衣外套和缝有衬里的宽大棉外衣,看来呈头重脚轻的方形,仿佛被推也不会倒,只是不怀好意地前后摇晃。外衣上又套着一尘不染、饰有粗糙花边的短围裙,白巾包在头上,或者类似修女头巾那样垂下来包住耳朵和喉咙。她们凶恶又有侵略性,公然盯着我看,好奇中带点敌意,笑起来露出值钱的金牙,双手粗硬像十八世纪为钱打拳的人,那些人也常把拳头泡在盐水里。她们让我觉得不是我就是她们在女性特质方面有所匮缺,我想一定是我,因为她们背上多半有一团有生命的突起,外套底下背着婴孩。村里看起来似乎只有女人,因为男人都出海了。每天一大早,我会出门去看闪闪烁烁的渔船灯火,船下的海水在即将日出的时刻变成深紫。

暴风雨过后的早晨潮湿有雾,看不清海平面,水天连成一气,风与潮水改变了沙丘的轮廓。湿沙颜色深如棕色奶油软糖,又比软糖更扎实而柔软,我仿佛走在一锅奶油软糖里,在甜点王国散步。潮水留下一条条发亮的盐粒痕迹,强而有力地将岸边形塑成悬崖、港湾、入海口似的抽象曲线,一如阿普[37]雕塑的曲线坟冢。但暴风雨本身就是吵闹的音乐,把我住的房子变成风神的木琴。风整夜敲打每一片木板表面,房子就像个共鸣箱,即使最静的夜里,在松树间轻声沙沙的风也会溜进纸窗。

有时午夜骑士的车灯会在窗扇上画出明亮的象形图案,尤其是没有月亮的夜里,当我独处在异常黑暗中;看见他们的车灯、听见引擎隆隆,我有点害怕,因为那时他们像是被否定之光的子孙,从海里直驶而来。而海正如黑暗一样神秘,也是夜的完美意象,因为海是有人居住的这半已知世界的倒转,正如夜晚。不过夜之国度里也住着许多不同的居民。

他们都穿满是钉扣的皮夹克和高跟靴。这身虚华行头不可能是在村里买的,因为村里的商店只卖实用物品如煤油、棉被、食品,且村里的所有色彩都微暗而暧昧,如饱经风霜的灰暗木头,没有生命力的冬季植物。有时我看见柳橙树结着累累金球仿佛魔法,却更对比突显出其余一切的静止端肃,共同组成寂寥的冬季微笑。下雨的夜晚,若有足够明亮、足以刺穿人心的冬之月,我常会满脸泪痕犹湿地醒来,于是知道自己又哭了。

夕阳西下之际,每一道阳光变得个别可辨,以一种奇特的强度斜照在海滩,从沙粒中冲出长长的影子,同时仿佛照穿涌来的浪潮中心,使其看来有如由内点燃亮起。浪头扑上来之前鼓涌前进,臃肿的形状和巧妙缺陷的炽亮就像新艺术派玻璃,仿佛其中那些半透明的意象形体试图喷发——我说意象是因为海洋生物就是意象,这点我深信不疑。在一天这个时刻,大海的色彩变幻多端——十九世纪着色明信片里海洋的那种化学亮绿,或者太深浓不适合傍晚的蓝,或者有时闪着几乎无法逼视的金属般光辉。我带着惯常的冬季微笑,站在花园边,旁边是一群绿熊,看着太平洋那色彩丰富的袖口上永远烦乱的白色蕾丝。

海洋国度里住着不同的居民,他们散发出来的东西有些会起伏着经过我身旁,当我在少见的灰暗阴郁冬日沿着海滩走向村子,沙砾有如怨灵被一阵阵盲目的阿拉斯加风吹动,赶往不知名的聚会场所。海里来的东西如蛇般缠绕抚上我的脚踝,眼睛满是沙子,但有些生物眼里则满是水;当那些女人在晒鱼架之间走动时,我觉得她们也是海洋生物,是长在海底骨架坚硬的植物。如果潮水吞没了村子——这随时可能发生,因为这里没有山丘或防波堤保护我们——村里的生活在水下也会继续,海羊仍然吃着草,商店仍热闹卖着章鱼和芜菁泡菜,女人们继续静静做着事;反正这里一切本来就安静得有如置身水底,空气也如水般沉重、如水般扭曲光线,看出去让人觉得自己眼睛是水做的。

别以为我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正在写一篇文章,运用以下元素:冬天的海滩、冬天的月亮、大海、女人、松树、机车骑士、漂流木、贝壳、黑暗的形状和水的形状,以及废物。这些都不利于我的寂寞,因为它们对我的寂寞一派漠然。身处这些不利的漠然事物之间,我打算代表寂寥的冬季微笑——你一定已经猜到,那就是挂在我脸上的微笑。

穿透森林之心

这整个区域就像弃置的花钵,满溢鲜活绿意,这片美丽森林深处内陆,四周又有崇山峻岭险阻屏障,此地居民相信“海洋”是某个外国人的名字,若见到船桨也一定会以为是用来扇谷去糠的扇子。他们不修路,不筑城,在各方面——尤其是不幸的过往遭遇——都与憨第德[38]相似,也像他一样一心一意只种花莳草。

他们的祖先曾是奴隶,多年前逃离了远处平原上的农园,艰辛困苦越过此洲大陆荒瘠的地岬,耐受无垠的沙漠和冻原,然后翻越崎岖丘陵、攀登高山,终于来到这片宛如梦中乐土的丰饶之地。现在他们自成天地,与世无争,感兴趣的范围不超过谷地中央松树林外围的灌木丛,生活中只需些许简朴乐趣便已满足。从不曾有谁充满冒险精神去追溯灌溉他们耕地的大河源头何在,或走进森林中心深处。他们对自己遗世独立的堡垒已太心满意足,除了悠闲之乐外什么也不关心。

过往生活的唯一遗迹,是昔日奴隶主烙印在他们舌端的法语,但其中也掺杂残存某些被遗忘的鸟鸣般非洲方言,使他们的腔调多了些出人意料的抑扬顿挫,多年下来自成一套木本隐语,与法文文法已大相径庭。当年他们破烂的包袱巾里也带来一点点黑暗的巫毒民俗,但这类血腥鬼魂无法存活在阳光和新鲜空气中,便集体迁出了村子,只栖息在关于森林的暧昧邪门传言,终至仅剩下可能潜藏于蓊郁深处难以捉摸的轮廓,最后,其中某个阴影无声无息转变成一棵树的真实形体。

几乎像是要为自己缺乏探险欲望编造正当理由,他们终于口耳相传地在森林里种出一棵不怀好意的神秘树木,就像爪哇传说中连树荫之影都能致人于死的“乌帕斯树”,潮湿树皮分泌剧毒汗汁,果实足以毒死一整个部落。因为有这棵树,探险便成了绝对禁止的活动——虽然每个人心底都知道事实上并没有这样一棵树存在。但尽管如此,他们觉得还是待在家里最安全。

这些林地居民生活不能没有音乐,便以巧妙的手艺与天分自制小提琴与吉他。他们喜爱美食,因此有足够的动力种植蔬果,畜养羊鸡,把这些材料做成朴实但丰盛的菜肴。他们将自家种的美味水果晒干,加糖做成果脯,浸蜂蜜做成蜜饯,偶有外地人带着一捆捆棉布、一束束缎带,穿过唯一一条危险重重的山路隘口来到此地时,便用来以物易物。妇女用换来的布为自己裁制长裙、衬衫,也为男人裁制长裤,因此每个人都穿得五颜六色:红花黄花、紫格子绿格子、彩虹般条纹,等等,头上还戴着自编的稻草帽。只需再插上几朵花,一身称头的打扮便大功告成,而花朵在他们四周本就漫山遍野,茂盛得让这戴着稻草屋顶的村子本身就像座花园。这里的土壤肥沃得惊人,处处花团锦簇姹紫嫣红,骑驴穿越隘口的植物学家杜柏瓦[39]看见山下天堂般的景色时不禁惊呼:“老天!简直像亚当夏娃把伊甸园对外开放!”

杜柏瓦正在寻找一处他自己也不知在何方的目的地,但他十分确信那地方必定存在。他已走遍全世界大多数偏远地带,用戴着厚厚圆眼镜的眼睛细细观察每种植物。以他为名的包括达荷美[40]的一种兰花,中南半岛的一种百合,还有巴西某城镇一个黑眼睛的葡萄牙女孩,那城镇无比保守端庄,连出租车都有椅套。但他深爱那纤细孱弱、一双哀愁眼睛已预示她将不久人世的妻子,因此在那里落地生根,就像一株移植异地的植物,而她也感激丈夫的爱,为他生了一对双胞胎之后死去。

只有回到当初为了她而抛下的花草荒野,他才能得到些许慰藉。他已近中年,大骨架,戴眼镜,对自己的巨人身高不好意思因而总习惯弯腰驼背,须发蓬乱,个性温和,像头草食的狮子。由于不善与人计较,他的研究成果没得到应有的学术地位,再加上痛失爱妻,使他渴望独处,渴望在一个没有野心、钻营和欺骗的地方抚养孩子,让他们如小树般有力而无邪地成长。

但这样的地方很难找。

他四处漫游,离文明世界愈来愈远,但始终不曾感觉找到归属,直到那天早上,阳光照散雾气,他骑的驴子一步步走下崎岖小径,小径上长满被露水沾湿的野草青苔,已不太能算是路,只是再模糊不过的一道方向。

小径带他迂回下坡,来到深埋在忍冬花丛的村落,高地的稀薄空气满是慵懒甜香。晨曦中音符颤动,有人正用吉他轻弹一首牧野晨歌。杜柏瓦经过那户人家,一个深色皮肤、系大红头巾的丰满妇人正好推开窗扇,摘一串牵牛花插在耳后。她看见陌生人,露出如朝阳再升的微笑,用几句悠扬词语向他打招呼,那词句是他的母语,可又不知怎么添加了阳光和焦糖奶油。她表示要请他吃早餐,因为他远道而来肚子一定饿了,正说着话,黄漆大门砰地推开,涌出一群吱吱喳喳的小孩将驴子团团围住,仰脸看着杜柏瓦像一朵朵向日葵。

来到这克里欧人[41]的村落六个星期后,杜柏瓦再度动身,回到岳父母家开始打包,带走所有的藏书、笔记、研究纪录、众多珍贵标本、器材设备、足够下半辈子穿的衣物,以及一箱有纪念价值的私人物品。这一箱东西和两个子女,是他对过去所做的唯一妥协。村民们暂时中断无所事事的生活,为他准备了一栋木屋;一切安顿好之后,他便紧闭起心门,只亲近森林边缘,对他来说那就像一本奇妙天书,要竭尽余生之年才能学会阅读。

鸟兽都不怕他,他在树林间素描时,彩色的喜鹊停在他肩上若有所思,幼狐则在他脚边玩耍,甚至学会把鼻子拱进他宽大的口袋里找饼干吃。对他日渐成长的子女而言,他愈来愈像是周遭环境的一部分而非具体的父亲,他们也不知不觉从他身上吸收了一种非人性的光芒,对绝大多数的人类——也就是对那些不美、不温和、天性不善良的人——抱持一种和气的无动于衷。

“在这里,我们都变成了homo silvester,也就是‘森林人’。”他说,“这比那种早熟又只知破坏的homo sapiens,也就是‘智人’,要好多了。还智人呢,人的智慧哪能跟大自然比?”

其他无忧无虑的孩子是他们的玩伴,玩具则是花鸟蝴蝶。父亲腾出点时间教他们读写绘画,然后就放任他们自由阅读他的藏书,自由成长。因此他们在简单食物、温暖天气、无尽假期和东一点西一点学习的滋养下茁壮,无所畏惧,因为没有需要畏惧的东西,永远说实话,因为没有必要说谎。从没有人对他们愤怒打骂,所以他们不知愤怒为何物;在书上读到这个词时,他们猜想它一定是指连下两天雨时他们那种有点焦躁的感觉,不过这里也很少连下两天雨就是了。他们差不多已完全忘记原出生地那个无趣城镇,这绿色世界接纳他们为自己的孩子,他们也不辜负大自然这位养母,长得结实敏捷又柔软灵活,同村民一样给太阳晒成棕色,也同村民一样讲着那种流水般的方言。他们相像得简直可以拿对方当镜子,几乎像是同一人的不同面,姿态、语气、用词都一模一样。若是他们懂得骄傲,他们一定会觉得骄傲,因为两人的亲密关系是如此完美,很有可能产生源自孤独的骄傲。读愈多父亲的书,两人的伴侣情谊也愈深,因为除了彼此,他们没有别人可以讨论那些共同发现的事物。从早到晚两人形影不离,夜里也睡在同一张简单窄床上,床下是泥土夯实的地板,狭窄窗外是一框友善夜色,柔和的南方之月高挂天际。但他们也常直接睡在月光下,因为他们出入完全自由,大部分时间都在户外探索森林,渐渐甚至比父亲还深入其中,看到更多东西。

最后,他们的探险终于来到森林深处未曾有人涉足的处女地。两人携手同行,走在松树的梁柱拱顶下,四下阒静,仿佛一座有知觉的大教堂。树梢枝条密密纠结,将光线过滤成一层青碧朦亮,浓烈的沉默仿佛长有毛皮,贴在两个孩子耳边。与这地方不够亲近的人可能会觉得不安,宛若被抛弃在静谧无声、对人类毫不顾念的巨大形体之间。但这两个孩子尽管有时找不到路,却始终不曾迷途,因为白天有太阳,别无踪迹的夜晚有星星可当罗盘,他们在这迷宫中也能分辨不够信任森林的人所认不出的线索,他们太熟悉这森林了,浑然不知它可能造成什么伤害。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们便在家中自己房间着手制作森林的地图,但与正牌制图者绘制的地图完全不同。他们用在山丘上见到的鸟的羽毛一蓬蓬标示山丘,空地是一层压花,特别壮丽的大树就以笔触细致、颜色鲜艳的水彩画出,树枝上还插着用真树叶编成的花环,于是地图成为一幅用森林本身的材料织成的刺绣。起初,在地图中央他们画上自己家的稻草顶小屋,玛德琳还在花园里画上不修边幅的父亲,他狮鬃般的须发如今已白得像蒲公英的绒球,正拿着绿色浇水罐给盆里的植物浇水,宁静,受孩子所爱,对一切浑然不觉。但他们逐渐长大,对自己的作品也开始不满意,因为他们发现自己的家并非位于森林中心,只是在其绿色边郊的某个角落。于是他们一心想要更加深入林中鲜有人迹之处,出外探险的时间也拉长到超过一星期。父亲看到他们回家总是很高兴,但也常常忘记他们出了门。到最后,他们满脑袋想的都是找出无人曾至的山谷中心,找到森林的肚脐,几乎变成一种执迷,此外再无其他事物能满足他们。探险的事他们只跟彼此谈,从不对其他友伴提,而随着两人日渐长大,彼此间的亲密关系变得愈来愈绝对,也就愈来愈不需要其他友伴,因为近来,由于一些他们无法理解的原因,这份亲密多了某种微妙紧绷,让他们神经紧张,却也让两人都增添一种令人着迷的光辉。

而且,每当他们跟其他朋友提起森林之心,林地孩子的眼中总会笼罩一层黑暗,对方会半笑半低语地暗示林中那棵邪恶树木,仿佛它象征某种他们宁可忽视的不熟悉事物——尽管他们并不相信那树真正存在——就像是说:“何必去吵醒睡着的狗呢,我们现在这样不是很快乐吗?”看到朋友笑着不感兴趣、毫不好奇又掺杂些许恐惧的态度,艾米尔和玛德琳忍不住有点看不起他们,因为那些人的世界尽管美丽,但在他俩眼里总觉得不够完整——似乎缺少某种他们可能(可不是吗?)在森林中独自发掘的神秘知识。

在父亲的书里,他们读到印度洋马来群岛的箭毒木,又称见血封喉,学名antiaris toxicaria,其乳状汁液含有剧毒,就像经过萃炼的颠茄精华。但理性思考告诉他们,就算是最大胆的候鸟也不可能用爪子将那树黏答答的种子一路带来,抛在这片远离爪哇的内陆山谷。他们不相信这半球会有那种邪恶的树,但仍感觉好奇,不过并不害怕。

这年两人十三岁。八月的一个早晨,他们将背包装满面包奶酪,一大早便出发上路,此时其他人仍在家中安睡,连牵牛花都还没开。这聚落依旧是他们父亲初次见到的模样,存在于原罪之前的村庄,没有任何堕落的可能;这两个生长于此宁静所在的孩子,回顾的眼神里不包含任何对失落天真的怀旧,想到这地方也只有那模糊、温暖、封闭的概念,“家”。中午他们来到无人地带边缘的一户人家,与那家人共进午餐之后道别,心里知道——带着某种享受期待的心情——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俩除了彼此将见不到任何人。

起初,他们沿着大河径直走进壁垒般的松林,树木浓密得连鸟都没有飞翔或鸣唱的空间。响亮的宁静中,日与夜很快就交融难分,但他们仍仔细纪录着时间,因为他们知道,沿河慢慢走五天,松林就逐渐稀疏了。

遍布河岸的野蔷薇在这个季节开满扁圆粉红小花,两岸愈来愈窄,水流快速翻腾如教堂的排钟鸣响。灰松鼠在树木低枝上跳跃,这里的树脱离了森林里空间狭小的限制,得以舒展,长成女性化的窈窕优雅。两个赤脚的孩子经过时,兔子抽动着天鹅绒般的湿润鼻头,耳朵也往后贴在背上,但并没有逃走。艾米尔把一只若有所思蹲在驴蹄草丛间的明智蟾蜍指给玛德琳看,说他头里一定有颗宝石,眼睛才会发出那么明亮的光芒,仿佛脑袋里燃烧着冷火。这种现象他们曾在旧书里读过,但先前从没见过。

这里的东西他们全都没见过,美得让他们有些不知所措。

玛德琳伸出手,想摘水面上一朵半开的睡莲,但惊叫一声退开,低头看着手指,表情痛苦,生气又吃惊。她鲜红的血滴在草上。

“艾米尔!”她说,“它咬我!”

以前他们在森林中从不曾遭逢半点敌意,这时两人望向对方,半是惊异半是猜测,听着鸟鸣的叙唱调为河水伴奏。“这地方很奇怪。”艾米尔迟疑说道,“也许在森林的这一带不该摘花。也许我们发现了一种肉食性的睡莲。”

他洗净那小小伤口,用自己的手帕包扎起来,亲亲她的脸颊安慰她,但她不肯接受安慰,不高兴地朝那朵花丢了块小石头。小石头打中睡莲,闭合的花瓣啪一声绽开,两人讶然瞥见里面有一排白色利齿;然后色白如蜡的花瓣很快再度合起,完全隐藏住利齿,睡莲又恢复洁白无辜的模样。

“你看!真的是肉食性的睡莲耶!”艾米尔说,“等我们告诉爸爸,他一定会很兴奋。”

但玛德琳眼睛仍盯着那朵掠食者,仿佛着了迷。她慢慢摇头,神态变得很严肃。

“不行。”她说,“在森林之心找到的东西是不能说的。这些都是秘密。否则我们一定早就会听别人说起。”

她的字句带有奇异的重量,就像她本身的重力那么沉,仿佛那张伤了她的、表里不一的嘴对她传达了某个神秘讯息。艾米尔听她这么说,立即联想到那棵传说中的树,然后他发现这是有生以来自己第一次不明白她的意思,因为那棵树他们当然早就听说过了啊。他以一种新的不解眼光注视她,感觉到女性特质与自己的终极不同之处,这是他以往从来不需要也不想要去认知的;而这份不同或许使她得以开启某种他还不能触及的知识,使她突然显得比他年纪大得多。她抬起眼睛,肃穆地看了他长长一眼,将他也铐在秘密的共谋之中,从此之后他们只能与彼此分享周遭这些充满背叛的惊奇。最后他点点头。

“好吧。”他说,“我们不告诉爸爸就是了。”

尽管知道父亲听他们说话都是心不在焉,但他们以往从不曾刻意对父亲隐瞒任何事。

夜色渐至,他们又走了一小段路,直到在一棵开着花的树下找到现成的苔藓枕头。他们喝些清水,吃光带来的最后一点食物,抱在一起睡去,仿佛天生就是这地方的孩子。然而他们睡得不如平常好,两人都做了陌生的噩梦,梦里有刀,有蛇,有化脓的玫瑰。但尽管两人都欠动身体,喃喃说着梦话,那些梦境却又奇怪地并不重要,只是一串稍纵即逝、零星恶意的画面,两个孩子在睡眠中便忘掉了,醒来时只感到噩梦后仅余的烦躁、被遗忘梦境的残渣,只知道自己没睡好。

早上睡醒,他们脱光衣服在河里洗澡。艾米尔看出时间正在悄悄改变两人身体的轮廓,发现自己已无法像从小以来继续对妹妹的赤裸视若无睹,而她如往常朝他泼水嬉闹之后,也突然转开眼神,感到同样不寻常的困惑。于是他们变得沉默,匆匆穿好衣服。然而这种困惑是愉悦的,让他们感觉有些酥麻。他检视她的手指,睡莲的咬痕已经消失,伤口完全愈合了,但想到那长牙的花,仍让他有种不熟悉的惧怕,为之一阵寒噤。

“食物都吃光了。”他说,“我们中午就回去吧。”

“哦,不要啦!”玛德琳的语气带有一种神秘的刻意,如果他懂的话,便会明白那只可能出自一种新的念头:想要他不顾自己想法,只照她说的做。“不要啦!我们一定找得到吃的东西,毕竟这季节野草莓正多着呢。”

他也熟悉森林万物,知道林中一年到头都找得到食物——浆果、草根、菜叶、蘑菇,等等,因此他明白她知道他只是拿食物当做薄弱借口,掩饰自己与她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独处心中愈来愈不平静的感觉。现在借口用完了,便只能继续走下去。她的步伐带着某种不确定的胜利感,仿佛意识到自己刚赢了第一次,尽管这项胜利本身微不足道,却可能是未来重大战役的预兆——虽然他们连架要怎么吵都不知道。还不知道。

如今,这种意识到对方形体轮廓的感觉,已经让他们不再那么像双胞胎,那么难以分辨。于是他们再度开始渊博的植物研究,假装一切依然如常,一如森林尚未露出利齿之前那样;蜿蜒的河流带他们去到一处处神奇所在,多得是东西可谈。阴影消退的正午时分,他们来到一片仿佛经过炼金术改造、植物大变迁的景致,每一样事物都奇妙不已。

蕨叶在他们眼前舒展,分岔叶缘本应排满孢子的地方却是无数宝石般闪烁的小眼睛。一条藤蔓长满浓艳紫花,在他们经过时以浑厚女低音唱出弗拉明戈乐曲般冶艳狂野的歌声——而后安静无声。有些树上长的不是叶子,而是带有斑点的棕色羽毛。等他们实在很饿了,又找到连玛德琳都不曾料到的美味食物:水边一丛长着鳟鱼般鳞片的矮树结着贝壳形状的水果,撬开来吃,味道竟像生蚝。吃完这顿鱼鲜午餐,他们又走了一小段路,发现一棵树干上长有白色隆起,尖端是红点,看起来实在很像乳房,他们便朝乳头凑过嘴去,吸饮甜美清新的乳汁。

“怎么样?”玛德琳说,这次声调中带有明显的胜利意味。“我跟你说过吧,一定找得到东西填饱肚子的!”

当傍晚暗影像一层厚厚金沙落在魔幻的森林上,两人开始觉得累的时候,来到了一处小小山谷,谷里有个水潭,看来似乎没有水流进或流出,所以源头一定来自看不见的涌泉。山谷里充满类似柠檬的宜人清香,如天降香水般清冽醒神,他们立刻就看见了香气的来源。

“哎呀!”艾米尔叫道,“这可绝对不是那鼎鼎大名的乌帕斯树!一定是某种香料树,就像印度北部的那些,毕竟那里的气候跟这里很类似,至少书上是这样说的。”

这棵树比一般苹果树稍大些,但形状优雅得多。涌泉般的枝桠像节庆的鲜艳彩带,长长坠满芬芳的星形绿花整树洒泻而下,花心是雄蕊顶端的红色花粉囊,衬着一丛丛深绿光滑的叶子,树叶有的被夕阳照成火红,有的被暮色染成黑玻璃。叶片下藏着一簇簇果实,神秘的金色圆球带有绿纹,仿佛全世界还没成熟的太阳都在这树上沉睡,等待宇宙间一个复数黎明唤醒它们的灿烂。他们牵手站在那里凝视这棵美丽的树,一阵微风吹开枝叶,让他们更清楚看见果实:每一颗果实微微发红的双颊上,都有一个奇特的痕迹——一圈断续印痕,就像被饥饿的人咬了一口。这情景也仿佛刺激了玛德琳的食欲,她笑道:“你看,艾米尔,森林连甜点都帮我们准备了!”

她轻快奔向那棵绝美馥郁的树,那一刻树笼罩在宛如幻觉、液态琥珀般的渐暗余晖中,看在艾米尔眼里正与妹妹惊人的美相互辉映,那份以前从未得见的美如今使他心中充满狂喜。深暗潭水映现她深暗身影,宛如一面古镜。她伸手拨开树叶,想找一颗熟透的果实,但泛绿果皮似乎一接触她的手指便变暖,变亮,于是第一颗被她碰到的果实不待采摘便自动掉落,仿佛是她的碰触使它成熟完美。果实看来类似苹果或梨子,丰沛汁液直沿着她下巴流淌,她伸出崭新的、感官的鲜红长舌,舔舔嘴唇。

“好好吃哦!”她说,“来!你吃!”

她走回他身边,踩在潭缘水里溅起水花,果实放在掌心向他伸来,宛如一座甫化为真人的美丽雕像。她的大眼像夜生花朵发亮,只等这个特别的夜晚绽放,在那双令人晕眩的深邃中,她哥哥看见了完整传达的,至今不曾猜想,知晓,传达的,爱的景象。

他接过苹果,咬下;而后,两人相吻。

肉体与镜

时值午夜——我对时间的选择和场景的设定都精确一如天生贵族。我不是长途跋涉了八千里,只为找到一种含有足够痛苦和歇斯底里的气候,好让自己满意吗?那天晚上,我从英国回到横滨,没人来接我,尽管我以为他会来。于是我搭火车前往东京,车程半小时。一开始我很生气,但这处境的不堪意味压倒了愤怒,于是我伤心起来。回到爱人身边,却发现他不在!以前,只要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我的心就像巴甫洛夫的狗那样乱跳,想到可能发生不愉快之事我简直垂涎三尺,因为我确信那才是真正的人生。人家说,我单独一人时看来总是很孤单;这是因为,当我还是个讨人厌的青少年时,学会了把外套领子竖起,状似孤单地坐在一旁,好吸引别人来跟我说话。即使到现在我还改不掉这习惯,尽管现在这只是个习惯,而且,我也明白,这是个掠食者的习惯。

时值午夜,我痛哭着走过装饰假樱花的路灯下。从四月到九月,路灯都装饰着假樱花,好让红灯区时时刻刻看来都有种喜庆味道,不管心烦意乱的涟漪如何搅扰那永不停歇、来往不断、安静温和的忧郁人群,他们撑着假屋顶般的伞,穿梭在潮湿的巷道网络里。一切看来寂寥一如狂欢节。我在无数陌生脸孔中寻找心爱之人的那一张,夏日温热的密密大雨将黑暗路面变得湿滑,闪着水光,像刚从海底冒出的海豹的滑顺毛皮。

人群在我四周涌动如同长满眼睛的潮水,我感觉自己正走过一片大海,海里无言的居民比着手势,就像中古世纪哲学家想象深海国度的居民那样,是陆地居民的对比或者镜像。我一身黑洋装穿过这些印象派场景,仿佛是我创造这一切,也创造我自己,我的女主角,以第三人称单数穿着黑洋装,爱着某人,哭泣着在城市里走过,仿佛世界全由我的眼延伸而出,就像以敏感轮轴为中心散放的轮辐,仿佛是我的注视使一切获得生命。

我想,现在我知道当时我想做什么了。我是想把那城市变成自身成长疼痛的投影,以便制服那城市。多么自我中心,多么傲慢!这城市,世界上最大的城市,设计得毫不符合我这欧洲人的任何期望,这城市呈现在外国人面前的生活模式看似谜般透明,一如梦境那种不可解的清澈。而这是那外国人自己永远做不出来的梦。那陌生人,那外国人,以为自己握有掌控权,但其实他是陷在别人的梦里。

在东京,你永远料想不到会发生什么事。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这城市吸引我,起初是因为我猜想它含有大量作戏的资源。我总是在内心的戏服箱里翻找,想找出最适合这城市的打扮。那是我保护自己的方法,因为那时,如果我让自己太靠近现实,总是会非常痛苦,因为定义分明的日常世界有着坚硬边缘和刺眼灯光,无法共振响应我对人之存在所做的要求。仿佛我从未把体验当做体验去体验。生活永远达不到我对生活的期望——包法利夫人症候群。那时我总是在想象其他可能发生、取代现况的事情,因此我总是觉得被骗,总是不满。

总是不满,尽管我像个完美的女主角,哭泣着在芬芳的巷道迷宫里漫步穿梭,无望地寻找着失去的爱人。而且我不是在亚洲吗?亚洲!但,尽管我就住在那里,感觉起来它总是离我好远,仿佛我和世界之间隔着玻璃。但是在玻璃的另一边,我可以清清楚楚看见自己,我就在那里,走来走去,吃饭,交谈,恋爱,漠然,等等。但我时时刻刻都拉动着线,控制我自己这具木偶,是这具木偶在玻璃的另一边四处移动。即使是最精彩的冒险,我也以无聊的眼神视之,就像抽着雪茄的经纪人看着又一场试演会。我掸掸烟灰,问事件:“除此之外你还会做什么?”

因此我试着依照自己想象中的蓝图重建这座城市,作为我木偶戏的舞台布景,但这城市坚决拒绝重建,我只是自己想象它被如此重建而已。回到这城市的那一夜,无论我怎么努力寻找心爱的人,她都找不到他,而城市将她交给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陌生人走到身旁与她并肩而行,问她为什么哭。她随他去到一间立意清楚的旅社,天花板上有镜子,不法意味简直实质可触的床挂着淫荡的黑色蕾丝帘。他的眼睛形状像亮片。一整夜,一弯细细苍白的镰刀月下,一颗孤星浮在雨里,雨淅沥沥打在窗上,蝉声如时钟彻夜不休。挂在檐下的风铃不时玎玲作响,声音细致哀愁。

夏雨中甜美忧伤月夜的抒情情欲,这一切都出乎我意料,我本来多少预期他会勒死我。我的感受在反应的重担下凋谢,在感官的袭击下错乱。

我的想象被预先遏止了。

房间像油纸糊的盒子,充满雨声回音。熄灯后,我们一同躺下,我仍能在上方镜子里看见两人拥抱为一的形状,是这城市的谜般万花筒意外凑出的奇妙图案。透过蕾丝帘的回纹阴影,我们皮肤上多了动物毛皮般的条纹,仿佛这是旅社发给的制服,好让来此做爱的人隐姓埋名。镜子消灭了时、地、人,当初在这房屋的献堂礼[42]上,镜子已被赋予职责,专司映照偶遇邂逅的拥抱,因此它以堪任典范的态度对待肉体,慈善而中立。

镜子过滤了所有陌生邂逅的本质,两人对彼此的概念只存在于偶遇的拥抱,只存在于意料之外。在做爱那段似长若短的时间里,我们不是自己——不管那自己又是谁——而是,在某种意义上,自己的鬼魂。但我们当下所不是的那个自己,我们惯常概念中的那个自己,其实质反而比当下我们所是的映影更虚幻得多。魔镜让我看见在此之前不曾思索过的、关于我自己之为我的一种意念。无意间,我被镜中映照的动作所定义。我围困了我。我是镜中所写的句子的主词,而不是在观看镜子。镜面之外毫无他物。没有任何事物阻挡在我和这项事实、这个动作之间,我被抛入关于真实生存情况的知识中。

镜子是暧昧的东西。镜子的官僚体系发给我一份通行世界的护照,显示出我的面貌。但对一个坐在安乐椅上神游的人,护照又有何用?女人与镜子私下串通,闪避我/她所进行而她/我无法观看的行动,我藉之冲出镜子,藉之巩固面貌的行动。但这面镜子拒绝与我共谋,仿佛它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第一面镜子。它毫不掩饰,映照出下方的拥抱,它显示的一切都无可避免,但是我自己做梦也想不到的。

我看见肉体和镜子,但无法承认这个影像。我当下的立即反应是,感觉自己做出了不符合角色性格的行为。我为了配合这城市而假意穿上的花俏服饰背叛了我,让我来到一个房间、一张床和一个对自己的修正定义,这些全都不该出现在我的人生,至少不该出现在我看着自己演出的这个人生。

因此我躲避那镜子,爬出它的臂弯,坐在床缘,用先前的烟蒂点起另一根烟。雨滴落下。我这心慌意乱模样的表演完美精确,就像电影里那样。我表示喝彩,满意于镜子不曾诱我做出会让自己觉得不适恰的举动——也就是说,耸耸肩埋头睡去,仿佛我的不贞一点也不重要。此刻我被一种不祥的预感震动,怕这个亮片眼睛、对我仁慈的他只是另一个人,我爱的那个人,的反讽替身,仿佛街头武断随意的嘉年华会无缘无故送来这个年轻男子,看我能不能做出不符合角色性格的行为,然后把我们的交会投射在镜子上,作为研究事物本质的客观教材。

因此,一等户外天色微明,我就快快穿好衣服跑走;在黎明那没有颜色的神秘天光中,深眼睛的乌鸦从庙宇的灌木丛飞出,停栖在电线杆上呱叫着凄怆的黎明合唱曲,回荡在寻欢作乐人群皆已消失的大街。雨已经停了,这是个炎热无比的阴天早晨,我稍稍一动就满身大汗。这城市夜间那令人迷惑的电子图文全都已关掉,放眼望去尽是一片苍白粗粝的灰,空气中满是尘埃。我从未见过如此陈腐的早晨。

前一夜之前的那个早晨,这个给人压迫感的早晨之前的那个早晨,我是在船舱里醒来。那一整天,船在晴亮天气中沿着海岸前进,我梦想着即将到来的团圆,经过我必须回家奔丧而不在的这三个月之后,情人会面将更加甜蜜。我一定会尽快回来——我会写信给你。你会来码头接我吗?当然,他当然会来。但是码头上没有他,他在哪里?

于是我立刻前往市区,在红灯区展开哀怨的行程,到所有他会去的酒吧找他。到处都找不着。我当然不知道他的住址,他四处租房不停搬家,充满毫无目标的敏捷,我们通信的地址包括住所、咖啡馆、存局待领邮件等等。此外,我们之间寄丢的信件之多简直像十九世纪小说的情节,令人难以置信,起因只可能是出于迫切的情绪需求,想制造愈多混乱愈好。当然,我们两人都以自己的热情敏感为傲。我们起码有这么一个共通点!因此,在我哭着走遍大街小巷时,尽管认为没人能想象比此时此刻的我更浪漫的情景,事实上却冒着危险——我跌进了现实人生在浪漫情景中所留下的洞,这些奇特的洞是通往某些遭逢的入口,你会因此付出自己生活方式的代价。

随机偶遇的运作与存在状态的这些脱漏空隙有关,碰上它的时机是:由于饥饿、绝望、失眠、幻觉。或者对火车和飞机时刻表意外而蓄意的误读所造成的空洞时间边缘,你暂时迷失了。于是你任由事件摆布。所以我喜欢当外国人,我旅行只为了那种不安全感。但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一点。

那天早上我不久便找到了我那自我加诸的命运,也就是我的情人,但我们立刻争吵起来。我们孜孜不倦吵去整日光阴,当我试着拉好自我木偶的线以控制情势时,却吃惊地发现自己想要的情势竟然是灾祸,是船难。我看着他,仿佛那张脸已成废墟,尽管那是全世界我最熟悉的景物,而且打从第一眼看到他起,便从不觉得那张脸陌生。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那张脸跟我概念中自己的脸有所类似,似乎是一张熟识已久、记忆清晰的脸,在我的意识里始终是个近在眼前的概念,现在它却首度找到了自己的视觉呈现。

因此,现在我想我并不知道他确切的模样,事实上,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因为他当初显然只是幻想模式下创造出的客体对象。他的意象早就存在我脑中某处,当时我只是到处寻找现实中的对应,细看每一张见到的脸,看它是不是我要找的那张——也就是说,一张呼应我对自己应该爱的那个未曾谋面之人的概念的脸,一张我在想要爱人的强烈欲望之中单性生殖出来的脸。因此他的自我——我所谓他的自我指的是他对他自己而言的意义——我其实并不了解。我完全以自己为出发点创造他,就像浪漫主义的艺术作品,是呼应我自己内在幽魂的一个客体对象。我刚爱上他时真恨不得把他拆开来,就像一个孩子拆开发条玩具,以便了解内在那不可思议的机械原理。我想要看见比脱下衣服更赤裸的他。把他剥光并不困难,于是我拿起手术刀开始动手,但由于解剖过程完全操控在我一人手上,因此在他内里我只找到自己基于过往经验本来便能辨识的东西,就算找到任何不曾见过的新事物,我也坚定地置之不理。我是如此全神贯注于这番解剖,根本没想过他会不会觉得痛。

为了以这种方式创造出爱的对象,并发给它“确实被爱”的证书,我也必须努力营造出我自己在恋爱的概念。我仔细观察自己,寻找恋爱的各种迹象,果不其然,那些迹象一应俱全!渴求,欲望,自我牺牲,等等等等。爱的症状我一个也不少。然而,尽管有这些赋格曲般的情绪,当路边与我搭讪的年轻男子在那色情电影般的房间里插入我身体时,我感觉到的只有欢愉。内疚是后来才出现的,当我发现自己在性爱当时完全不觉得内疚。究竟是感觉内疚还是不感觉内疚才符合我的角色性格?我迷糊了,已经搞不清楚自己这场表演的逻辑。有人背着我把我的剧本全盘搅乱,摄影师喝醉了,导演神经崩溃被送去疗养院,而与我一同演出的明星已经自行从手术台爬下,按照他自己的设计痛苦地重新缝好了自己!这一切全都在我注视镜子的时候发生。

你想想,这让我受到多大的侮辱。

我们争吵直到入夜,然后,一边继续争吵一边找了另一家旅社,但这家旅社和这个夜晚在每一方面都是前一夜的戏仿。(这才像话!脏乱和羞辱!啊!)这里没有蕾丝帘没有风铃没有月光也没有伤情诱人的雨的湿润低语,这里晦暗、寒酸、令人沮丧,放在地板上的床垫所铺的床单有泥点,不过起初我们没注意到,因为我们必须假装仍如以前那样一见面就满心热切激情,尽管现在已经没了感觉,仿佛只要演得够卖力就能重新创造出激情,虽然肌肤(它们比我们更了解我们自己)告诉我们两情相悦的日子已经结束。这是间寒酸的房间,窗下是停车场,再过去是公路,因此房间纸壁被往来交通那地狱般的嘈杂震得阵阵颤动。房里有台迟缓转动的电风扇,扇叶卡着死苍蝇,头上只有一条霓虹灯管,那无情照亮我们和一切的灯光令人几乎无法忍受。一个围着肮脏围裙的邋遢女人端来又淡又冷的棕色麦茶,随即关上门。我不让他亲吻我两腿之间,怕他会尝出昨夜历险的痕迹,这又是自欺的一点点偏执妄想。

我不知道选择那家破烂旅社是否跟内疚有关,但当时我感觉那里再适合不过了。

我记得,那里的空气比煮了一整天的茶更浓,天花板上有蟑螂在爬。前半夜我一直在哭,哭到精疲力竭,但他转过身去睡了——他看穿了那个伎俩,虽然我没有看穿,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在说谎。但我睡不着,因为墙壁震动和交通噪音太吵。我们已经关掉那盏刺眼的灯,后来我看见一道光照在他脸上,心想:“现在还太早,不可能已经天亮了。”但只是另一个人悄悄拉开没上锁的门:在这家声名狼藉的旅社,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我放声大叫,入侵者逃逸无踪。情人被我的叫喊吵醒,以为我发疯了,立刻紧紧勒住我,怕我杀死他。

当时我们俩年纪都够大了,应该更清楚状况才是。

我打开灯想看现在几点,却惊讶地注意到他的五官愈来愈模糊,像可消去旧字另写新字的羊皮纸上的底层字痕。不久后我们就分手了,没几天的时间。那种步调不可能撑太久的。

然后那城市消失了,几乎立刻就失去那种令人骇异的魔力。一天早上我醒来,发现它已经变成我的家。尽管如今我仍竖起外套衣领一副孤单模样,并且总是注视镜子里的自己,但这些都只是习惯,丝毫提供不了关于我角色性格的线索,不管那角色是什么。

世上最困难的表演就是自然而然的演出,不是吗?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刻意技巧。

主人

他发现自己的天赋志业是猎杀动物,从此便浪迹天涯,远离温带,直到不知餍足的非洲烈日侵蚀他的眼瞳,晒白他的头发,黧黑他的皮肤,使他与原来的模样恰为相反负片:他变成白色猎人,在模仿死亡的放逐中流离,一种出于自我意志的剥夺失所。看见猎物临终抽搐,他会随之销魂喘息。他杀,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爱。

他首度展现施暴倾向,是在英格兰一所小小的公立学校。在校内臊臭刺鼻的厕所,他把新来男生的头按进马桶,冲水淹没他们咕噜咕噜的抗议声。青春期过后,他将无法定义但变本加厉的怒气发泄在伦敦几个大火车站(国王十字、维多利亚、尤斯顿……)附近廉价旅社的床上,用牙齿、指甲,有时还用皮带,在年轻女人苍白躲闪的身体上留下一道道伤口。但阴凉多雨的家乡只能提供这些色调浅淡的放纵,始终无法满足他,直到去到炙热地区,他的凶狠才得到野兽派色彩,磨炼得更加精锐,最后与他所屠杀的那些动物的兽性几乎难以分辨,只不过他几乎已完全扬弃的人性中仍留有自我意识,自我的眼睛仍注视着他,让他为自己的堕落鼓掌喝彩。

他歼灭一群群在大草原上吃草的长颈鹿与瞪羚,直到他一接近他们便在风中闻出赶尽杀绝的气味;在泥浆中打滚、身上仿佛绘有纹章的河马,也被他一一解决;但他那把来复枪最爱单挑的是丝般冷漠平滑的大猫,最后更特别专精于扑杀毛皮有花纹的那些,如花豹、猞猁。是不承认人心中有任何神性的缄默诸神指尖沾着棕色墨汁,在那些动物的毛皮上印下条纹斑点的语言,死亡的象形文字。

非洲远比我们古老得多,但他对那片无邪质朴的大陆始终抱着优越感;等非洲大猫宰得差不多,他决定探索新世界的南部区域,打算猎杀身披斑点的美洲豹。于是他来到世界的潮湿偏远裂缝,一处宛如孤寂隐喻的地方,时间在这里周而复始,丰饶大河本身就是个蛮女:亚马逊。在那巨大植物的静谧国度,一层无可违逆的绿色沉默笼罩住他,惊慌之余,他紧抓着酒瓶不放,仿佛那是乳头。

他开吉普车穿过一片植被宛如建筑的不变景致,没有一丝风掀动棕榈树沉沉的复叶,仿佛那些全在天地初开之际以青翠重力雕刻而成,之后便弃置于此,枝干重得简直不像往天空伸展,而是将窒迫的天空往下拉,像森林上盖着一只擦得光亮的金属盖。树干上长满各种植物,兰花、色彩流转的有毒花朵,还有粗如手臂的藤蔓张着开花的嘴,伸出黏黏的舌头诱捕苍蝇。偶尔有未曾见过的鲜艳鸟类飞过,有时是吱吱喳喳如多嘴外人的猴子在树枝间跳跃,树枝却动也不动。但一切动作、声响都打不破这地方深沉非人的内省幽静,只能在表面激起小小涟漪,因此猎杀成了他唯一能确认自己还活着的方式,因为他生性不喜内省,也从不觉得大自然能带来什么抚慰。屠杀是他唯一的习癖,也是他独一无二的技术。

他遇上住在这阴郁树林的印第安人,其部族人种之繁多简直像活生生的博物馆,以倒退方式编年:他愈往内陆走,见到的部落就愈原始,仿佛表示进化是可以逆转的。这些棕色印第安人有的完全露天席地,跟那种花一样食虫为生,用叶子和浆果的汁液在自己身上涂画,拿羽毛或鹰爪编成头冠。这些天性温和、浑身装饰的男男女女围在他吉普车旁细声交谈,照向自己内在、琥珀太阳般的眼瞳被些微好奇心点亮。他认不出他们是男人,尽管他们也懂得用自制的器具过滤发酵酒精,而他也喝了,以便在如此陌生奇异的环境让自己的脑子充满熟悉的狂乱。

面对那些天真袒露尖翘裸胸、带着朦胧微笑的棕色女孩,他的混血向导时常带一个到空地边的灌木丛里,当下就把与自己为伍多年的淋病传染给她。之后他会津津有味地边回想边舔舔嘴唇,对猎人说:“棕色的肉,棕色的肉。”一天晚上猎人喝醉了,又受到常在一日工作结束之余来袭的肉欲骚扰,便用吉普车的备胎换来一个十几岁少女,处女一如这片孕育她的处女林。

她胯间缠着一块红棉布,宛如退化器官的痕迹,纤长结实的背部则像天鹅绒剪裁缝制,因为自月经来潮开始,她背上便刻上弯弯曲曲的部落图纹——突起线条像未知地域的等高线地图。这部落的女人把头发泡进泥浆,然后缠在木棍上变成长卷形,在太阳下晒干,于是每个人都一头硬邦邦如素烧陶的发鬈,看来就像主日学校图画书里那些有名罪人头上的带刺光圈。她的眼神温柔绝望,是那种即将被抛弃之人的神情,而她的微笑则如猫般无可改变——这种动物受限于生理,不管想不想笑都带着微笑。

部落的信仰教她视自己为有感觉的抽象物,是鬼魂与动物的中介,所以她看着买主形销骨立、因热病而颤抖的身体几乎丝毫不感好奇,因为在她眼中,他并不比森林中其他消瘦的形体更令人惊讶。如果说她也没把他看成人,那是因为她学到的玄妙宇宙观并不认为她和野兽和灵魂之间有任何不同。她的部落从不杀生,只吃植物的根。他生火烤熟猎物的肉教她吃,起初她并不喜欢,但还是乖乖吃下,仿佛他命令她参与圣餐礼,因为当她看见他杀死美洲豹是多么随意又轻易,便明白他是死亡的化身。之后她看他的眼光逐渐转为惊异,因为看出死亡已经自我荣耀,成为他人生的原则。但他看她,只看见自己没花什么钱买来的珍奇肉体。

他将自己的坚挺插进她的惊讶,等她伤口复原后,便在睡袋里与她共眠,用她来背动物毛皮。他管她叫“星期五”,因为他是在星期五买下她;他教她说“主人”,让她知道那就是他的名字。她眨着眼,尽管能运用唇舌照他的发音说,但并不知道那声音是什么意思。每一天,他屠杀美洲豹。向导被打发走,因为现在他买了这女孩,已不再需要向导;于是关系暧昧不明的这两人继续前行,而女孩的父亲用橡胶轮胎为家人做了凉鞋,穿着鞋朝二十世纪前进了一点点,但没多远。

她的部落流传着一个生动的民间传说如下。美洲豹邀食蚁兽进行一场拿眼睛当球抛的杂耍比赛,于是双方都把眼睛挖出来玩。比完了,食蚁兽把眼睛抛向天空,掉下来不偏不倚落回眼眶;美洲豹有样学样,但眼睛却挂在高高树梢上够不着,他成了瞎子。食蚁兽找金刚鹦鹉用水为美洲豹做一双新眼睛,美洲豹从此便能在夜里视物,有了个圆满结局。这个不知道自己名字的女孩也能在夜里视物。两人朝森林深处更深处走,离小小聚落愈来愈远,每一夜他在她的身体上强取豪夺,她则越过他肩膀,注视四周浓密草木耳语中的魂灵身形,那些魂灵——在她看来——似乎便是他当天杀死的兽。她是美洲豹氏族的孩子,于是,当他的皮带抽在她肩上,用来做成她双眼的魔幻之水便会可怜地漏流而出。

他无法与雨林达成和解,雨林压迫他,毁坏他。疟疾开始让他全身发抖。他继续猎杀,剥下毛皮,把尸体留给兀鹰和苍蝇。

然后他们来到一处再也无路可通的地方。

见到内陆森林全是野兽,他的心跳动着狂喜畏惧与渴望。他要杀光他们,好让自己不再如此孤独。为了以他赶尽杀绝的存在穿透这片蛮荒,他把吉普车留在绿色小径尽头一个与世隔绝的小镇,那里一座教堂废墟里成天坐着一个威士忌老教士,用野蕉酿制烈酒,哀歌悼挽十字架的分部。主人把枪支、睡袋、装满液态热病的葫芦都交给棕色女奴背,所到之处皆留下尸体,让植物和兀鹰去吃。

夜里,她将火生好,他先用来复枪托痛打她肩膀,再用阴茎凌虐她,然后喝酒睡觉。她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又恢复了自己,而两人相处几星期后,她便懂得利用这独处机会检视他热爱的那些枪支,同时或许也偷学些主人的魔法。

她眯起一眼往长长枪管里瞄,抚摸金属扳机,然后照先前看主人做过的那样,小心把枪口转向不朝自己的地方,轻轻扣下扳机,看这样模仿他的手势是否也能触发那惊天动地的激奋。但什么事也没发生,她很失望,不高兴地用舌头啧牙。然而在进一步探索下,她发现了保险栓的秘密。

鬼魂飘出丛林坐在她脚边,偏着头看她,她友善地摆摆手向它们打招呼。火光逐渐微弱,但她的眼睛是水做的,透过来复枪的瞄准器仍看得清清楚楚。她照先前看主人做过的那样把枪举上肩膀,瞄准头上枝叶屋顶外稳挂天际的月亮,想把它射下来,因为在她的世界里月亮是只鸟,而既然他已教会她吃肉,她想自己现在一定是死亡的学徒。

他在一阵恐惧痉挛中醒来,看见她在将熄火光的黯淡映照下,除了胯下围布之外全身赤裸,手持来复枪;在他眼中,她那满头陶土仿佛就要变成一窝猛禽。看着睡鸟被自己用子弹从树上打下的尸体,她开心地笑了,月光在她尖尖的牙齿上闪亮。她相信自己射下的这只鸟就是月亮,如今夜空中只见月亮的鬼魂。尽管他们在这毫无人踪路迹的森林早已完全迷失方向,她却很清楚自己在哪里:与鬼魂为伴,她总是非常自在。

第二天,他开始教她射击,看着她从树上打下森林各种鸟兽的代表。见他们坠落时她总是发出开心的笑声,因为她从没想到让火堆旁新增几个鬼魂是这么容易的事。但她无法下手杀美洲豹,因为美洲豹是她氏族的象征;她拼命摇头,以有力的手势拒绝这么做。但她学会射击后,不久便成为比他更优秀的猎人,尽管她的猎杀毫无章法;于是两人在幽绿草木丛中一路砰砰开火,见到什么打什么。

葫芦中野蕉酒的量愈来愈少,标示时间的流逝,他们所经之处无不血肉横飞。她大开杀戒的景象令他心动,他狂热骑上她的身,粗暴撞开她的阴唇,里层的鲜红皮肉淤血化脓,她喉间、肩头的咬痕也渗出病态珍珠般的脓,吸引一大团棕色苍蝇嗡嗡围绕。她的尖叫是宇宙共通的语言,就连猴子都了解主人享乐时她有多痛苦,只有他不了解。她愈来愈像他,也愈来愈憎恨他。

他睡着了,她在对她而言掩蔽不了任何事物的黑夜中伸缩手指,毫不意外地发现指甲变得愈来愈长、弯、硬而尖。如今他蹂躏她时她可以扯破他的背,在他皮肤上留下一道道血痕;他既痛且爽地嘶叫,动作只变得更加野蛮。她的头左转右摆,满头陶土发鬈形成繁复的痛苦图形,爪子徒然抓着空气。

他们来到一处泉水,她跳进去想清洗自己,但立刻又跃出,因为水接触她毛皮的感觉实在很不愉快。她不耐烦地甩去头上的水滴,陶土发鬈全都融化了,沿着她肩膀流下。她再也受不了烤熟的肉,一定要趁主人看不见时用爪子直接将生肉撕下骨头。她再也无法卷着鲜红舌头发出他的名字,“主——人”,想说话时只有一股隆隆呜声震颤喉头肌肉。她还在地上利落挖洞埋掉自己的排泄物,因为长出胡须之后她变得非常爱干净。

他被疯狂和热病占据,杀死美洲豹后连皮也不剥,就这么把他们丢在森林里。占有长了爪子的她,本身就是一种屠杀。他跟在她身后走,恍惚的眼里满是酒精,看着阳光不时穿过枝叶,在她背上突起的部落花纹上洒下斑点,直到那些染色部分看来就像微妙模仿那种模仿穿透枝叶的阳光的兽,若不是她直立以双足行走,他一定会射杀她。就这样,他把她推倒在草木里、兰花丛间,用他另一种武器插进她柔软潮湿的洞,牙齿咬着她喉咙任她哭泣,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再也不会哭了。

酒喝光那天,他独自一人发着高烧。他头晕目眩,尖叫颤抖,空地只剩被她抛下的睡袋;她伏在藤本植物间,呢喃如同轻柔雷声。尽管此时是大白天,无数美洲豹的鬼魂仍聚过来看她要做什么,无形鼻孔因血的预感而抽动。她曾架着来复枪的肩膀如今有毛皮的质地。

猎物射杀了猎人,但现在她已拿不住枪,琥珀棕的身侧洒着斑点,走动起来如水面泛着微波。她小步跑向尸体,啃咬尸体上的衣服,不过不久她便觉得无聊了,一跃离去。

然后只剩爬在他尸体上的苍蝇还活着,他在离家很远的地方。

倒影

暮春的一天,我走在树林里。天上飘着云,阳光沾染了阵雨,偶有阴暗的天空是澄澈的蓝——清凉、明亮、微颤的天气。树枝裹满泛绿的五月花朵,一只黑鸫栖息其上唱着花腔,流泻一串偶有瑕疵的听觉珍珠。充满春季魔法的树林中只有我一人,我用手杖挥打长草,不时惊起什么森林小动物,野鼠或兔子之类,迅速窜离。草丛里开放着小小雏菊和一枝枝纺锤形的毛茛,闪闪发亮的茎条接近根部处仍然潮湿,因为昨夜下过雨,洗得整片树林为之清新,多了一层凄切的透明,是多雨地区独有的哀愁特质,仿佛一切都是透过泪眼看见。

空气清冽,带着湿草和新土的香味,此时正值神秘春分的时节变换交替之际,但我一无所知,感觉不到窸窣树林中那迫在眉睫的沉默魔力。

然后我听见有位少女在唱歌,那声音的抛物线比黑鸫鸣声华丽得多,鸟一听就住了嘴,因为他无法与如此醇厚、猩红、婉转的声音匹敌,歌声穿透听者的所有感官,如梦中的箭。她唱着,每字每句都在我心中震荡,似乎充满一种与我所理解的词义无关的意义。

“在叶子下,”她唱道,“生命之叶——”然后歌声戛然中止,只留下目眩神迷的我。我一时分了神,不小心绊到藏在草丛里的某样东西,摔倒在地。尽管地上是柔软湿草,我却重重摔得喘不过气来,忘了那诱人的音乐,咒骂着绊倒我的东西。我在沾泥的植物苍白细根间寻找,摸到的竟是一只螺贝。离海这么远的地方居然有贝壳!我想握住它捡起来好看个仔细,却出乎意料地困难,我的决心随之更加坚定,尽管同时也感到一股畏惧冷颤,因为那贝壳实在太重太重,外壳轮廓又那么透冰沁寒,宛如发出一道冷电,震遍我手臂,传进心窝。我感到极为不安,却又深受这神秘螺贝的吸引。

我心想这螺贝一定来自热带海洋,因为它比我在大西洋岸边见过的任何贝类都大,旋纹也更繁复,形状不知哪里有些奇怪,我一时说不上来。它在草丛中微微发亮,像一枚受困的月光,却又那么无比冰冷、无比沉重,仿佛包含了重力本身过滤提炼的沉重。我变得非常害怕那只螺贝,我想我哭了起来,但仍决心要把它扳出地面,于是绷紧肌肉,咬紧牙关,拼命又拉又推。最后它终于松脱,我也应声朝后跌了个跟头,但这下子可以把这宝贝拿在手里,一时间我感到满意。

我细看螺贝,看出了第一眼感觉到却又说不上来的差异何在:旋纹是反的。螺旋朝反方向转,看来就像螺贝的镜中倒影,因此也不该存在于镜子之外。在这个世界上,它不可能存在于镜子之外。但它就在我手里。

螺贝大小恰如我合捧的双手,冰冷沉重一如死亡。

尽管它重得不可思议,我仍决定把它带出森林,拿到邻近城镇的小博物馆,让他们检查化验一番,告诉我它究竟是什么,又是怎么来到我发现它的地方。于是我抱着它蹒跚前进,但它重得直往下坠,好几次我差点跪倒在地,仿佛这螺贝决心把我扯倒,不是倒在地上,而是拉进地底。这时更令人困惑的是,我又听见那充满魔力的歌声。

“在叶子下——”

但这次歌声中断,变成惊喘,立刻转为命令语句。

“去找!”她催促道,“去找他!”

我才朝那声音的方向瞥了一眼,什么都还来不及做,一颗子弹便从我头上呼啸而过,射进一棵榆树,树梢鸟巢里的乌鸦一涌而起,有如飓风盘旋。一头黑色巨犬突然从草木丛中向我奔来,我才刚看见那张血盆大口和伸出的舌头,就被他扑倒在地。我吓得几乎失去知觉,狗在我身上流口水,接下来只知有只手抓住我肩膀,粗鲁地将趴着的我翻过身来。

她把狗叫回身旁,狗蹲坐着喘气,用灵敏的红眼注视着我。那狗黑得像煤,是某种猎犬,睪丸足有葡萄柚大小。狗和女孩都以毫无慈悯之心的眼神看我。她穿着蓝色牛仔裤、靴子、看来不怀好意的宽皮带、绿毛衣,纠结棕发长度及肩,那发型的乱是刻意的,不是天生狂野。两道深色剑眉,让她坚毅的脸有种跟我手中螺贝一样可怕的沉重。她的蓝眼是爱尔兰人形容为“用沾了煤烟的手指拿着安进眼眶”的那种,眼神对我毫无安慰或关切,正义女神若非目盲便会有这样的眼睛。她肩上挂着一把猎枪,我立刻知道那颗子弹由此而来。她也许是守林人的女儿,但不,她那骄傲的神态不会是这种身份,她是凶恶严厉的森林守护者。

全身所有直觉都叫我藏起螺贝,我不明原因,但将它紧紧抱在怀里,仿佛生死全系于能否保住它,尽管它如此沉重,且开始狂烈搏动,仿佛贝壳扰乱了我的心跳,或者变成了我狂跳的心。俘获我的无礼女孩用猎枪狠狠戳我的手,我淤血的手指不禁松开,螺贝掉出来。她俯身,那头死灵巫术般的头发拂过我的脸,令人吃惊地轻而易举就拿起了螺贝。

她检视了一下,没对我说半个字或做任何表示,将螺贝抛给狗,狗衔在嘴里准备帮她带回去。狗开始摇尾巴,尾巴扫在草上规律的刷刷声如今是这片空地上唯一声响,连树木都停止呢喃,仿佛一股神圣的怖惧使它们噤声。

她比个手势要我站起来,我照做,然后被枪抵住腰眼一路穿过树林,她在我身后大步行走,狗则衔着螺贝小跑在她身侧。这一切都在全然沉默中进行,只有狗喘气的声音响得吵人。菜粉蝶在静定空气中飞舞,仿佛一切都再正常不过,看来可口的杏黄色与紫罗兰色云也依照天空的不同逻辑继续相互追逐着掠过太阳——这么说是因为,吹动那些云的强风远在树林上方的高空,我周遭一切却都静止如困在水闸里的水,嘲笑着全身发抖的我。

不久我们走上一条满是杂草的小径,来到一处园墙门口,门边挂着老式钟绳,连结上方一个满是青苔铁锈的钟。女孩拉绳敲钟,然后才开门,仿佛警告屋内的人有不速之客到来。门内是一座失修的雅致花园,绽满初夏的灿烂,有蜀葵,有桂竹香,有玫瑰;一座长满青苔的日晷,一座裸体青年小雕像举起双臂,满身常春藤盔甲。但尽管花圃里有蜜蜂嗡嗡飞舞,却也像树林那样长满长长杂草、毛茛和雏菊,凋谢的蒲公英抬着满头绒毛种子,仙翁花和羊角芹合力将多年生花草赶出圃外。每样东西都披着一层明亮忧伤的荒芜仿佛落尘,那栋沉睡在园中、几乎完全被爬藤遮蔽的砖造老屋也是,长满藤蔓、花朵的窗户带着神谕般的盲目神情,屋顶满是苔藓地衣,看似包裹着绿色毛皮。然而这凌乱美丽的地方毫无宁静感,每一株植物都似乎奇妙地紧绷期待着什么,仿佛这座花园是间等待室。饱经风霜的屋门前有几级崩垮台阶,门开了条缝,像女巫住的房子。

走到门前,我不由自主停下脚步,一股可怕的晕眩笼罩而来,仿佛我站在深渊边缘。从捡起螺贝开始,我的心脏就跳得太猛太急,如今仿佛快要迸裂。昏晕和死亡的怖惧涌向我,但女孩残忍地用猎枪戳戳我屁股,强迫我走进一处乡间宅邸式的大厅,深色地板沾有污渍,一张波斯地毯,一座詹姆斯一世时代式五斗柜上放了个古董钵,一切都很完整,但一切仿佛都多年,很多年,没人碰过。一道阳光随我们闯进屋,照见窒闷室内一团迷蒙飞舞的尘埃。每个角落的线条都被蛛网柔化,勤奋蜘蛛在东倒西歪的家具间也织起纤细蕾丝的几何图形。屋内满是潮湿腐朽的甜郁气味,又冷又暗。前门在我们身后合上,但没关紧,我们走上虫蛀的橡木台阶,最前面是我,然后是她,然后是狗,爪子喀啦喀啦踏在光秃木板上。

起初我以为楼梯两侧也结了蛛网,但后来便发现沿着楼梯内侧向下延伸的花纹并非来自蜘蛛,尽管颜色相同,但这网有种明确的模式,更像是网状细工编织,就是高级妓女用来做睡衣外衫的那种羽毛般飘飘轻纱。这段织物是一条没完没了的纱巾的一部分,就在我眼前以慢如植物的速度缓缓朝楼下大厅伸展,在楼梯间平台上堆了细薄轻盈的一码又一码。我听见喀、喀、喀的单调声响,是一对棒针在近处织打;一扇房门像前门那样开了条小缝,纱巾就从门缝中一点一点挤出,像条纤弱的蛇。

女孩用枪托示意我闪一边去,稳稳敲了敲门。

房里有人干咳几声,然后说:“请进。”

那声音柔和,窸窣,不加强调,几乎没有顿挫,缥缈,带着微微香气,就像古老的蕾丝手帕,多年前与干燥香花一起放进抽屉,从此被人遗忘。

女孩把我先推进门,近距离之下,她皮肤的恶臭令我鼻孔颤动。房间很大,半是起居室半是卧室,因为里面的住户不良于行。她,他,它——不管那屋主是谁,是什么——躺在一张老式藤编轮椅上,旁边是一座有裂纹的大理石壁炉,浮凸着垂坠装饰和丘比特。白皙手指长得不像话,像教堂圣坛上的蜡烛白而半透明,这纤纤十指就是那令人迷惑的纱巾的源头,握着两根骨质棒针动个不停。

轻飘织物占满了地板上没铺地毯的部分,有些地方还堆得高如编织者不良于行的膝盖,在房里蔓延许多许多码,甚至许多许多英里。我小心翼翼穿过,跨越,用脚尖将它轻轻挪开,走到女孩用枪示意我去的位置,在藤编轮椅对面的恳求者的位置。躺在藤椅上那人下巴和嘴的轮廓充满帝王尊贵,有种骄傲而忧伤的气息,像阴雨国度的国王。她一边侧面是美丽女子,另一边侧面是美丽男子。我们的语言缺乏适当词汇来指称这种难以辨别、无法定义的生灵,但是,尽管她并未自承任何性别,我仍称她为“她”,因为她穿着女性服装,一件色如蛛网的宽松蕾丝睡衣,除非她也像蜘蛛那样自己纺线并织成衣物。她的头发也与手中织物相同颜色、相同缥缈的质地,仿佛自行在周遭空气中飘动;她的眼睑和深陷眼眶都贴满厚厚银色亮片,闪动水底般奇异的、仿佛被淹没又仿佛能淹没一切的光,照亮整个房间,穿透满是油污、半掩着藤蔓的窗扇。壁炉对面墙上挂着一面其大无比的镜子,镶着缺损的镀金框,反射那通灵的光芒并更添其奇异,仿佛这镜子就像月亮,在反射光线的同时也拥有那光线。

镜子以感人的忠实复制整间房里的一切:壁炉,贴着绿色复叶条纹脏污白壁纸的墙,每一件乏人闻问的镀金家具。我真高兴看见自己没有因这段遭遇而变样!虽然我的粗呢旧西装沾了草汁,手杖也没了——掉在树林里没捡回来,但我看来有如倒映在森林水塘而非涂银的玻璃里,因为这镜子表面就像毫无波动的水面或水银,仿佛是一大团固定住的液体,被某种颠倒的重力变成这样。说到重力,又让我想起那螺贝的骇人重量,此刻狗已将螺贝放在阴阳人脚边,她手中的编织一刻不曾停,只用涂了银霜的美丽脚趾轻轻挪碰它,愁苦之情使她的脸非常女性。

“就那么小小一针!我只漏了那么小小一针!”她悲叹道,带着狂喜般的悔憾低头注视手中的织物。

“起码它没掉在外面太久。”女孩说,军乐般的声音铮然回荡;悲悯是她音乐中永不会出现的小调装饰音。“被他找到了!”

她的枪朝我比了比。阴阳人看向我,那双太大的眼睛朦胧静滞,毫无光亮。

“你知道这贝壳从哪里来的吗?”她以严肃有礼的口气问我。

我摇头。

“从‘丰饶之海’来的。你知不知道那在哪里?”

“在月亮表面。”我回答,声音在自己耳中听来粗哑无文。

“啊,”她说,“月亮,极化光芒的表面。你的答案既对也错。那是模棱两可的地方。丰饶之海是个颠倒的系统,因为那里每样东西都跟这贝壳一样死透。”

“他在树林里找到的。”女孩说。

“把它放回原处吧,安娜。”阴阳人说。她有一种纤弱但绝对的权威感。“免得造成伤害。”

女孩弯腰捡起螺贝,仔细打量镜子,朝镜中一点瞄准,似乎那在她看来是螺贝的合理标的。我看她举起手臂将螺贝抛向镜子,也看见她镜中的手臂举起螺贝抛向镜外。然后双重的螺贝抛出,房中除了棒针喀喀编织之外阒然无声,只有她将螺贝抛进镜子而她的倒影将螺贝抛出镜外。螺贝与自身倒影相遇那一瞬,立刻消失无踪。

阴阳人满足地叹了口气。

“我侄女名叫安娜,”她对我说,“因为她往这儿往那儿都行。我自己也是,不过我并不只是单纯的回文。”[43]

她对我诡秘一笑,动动肩膀,身上的蕾丝睡衣滑下,露出柔软苍白的乳房,乳头是深沉的粉红,带有覆盆子浆果那种齿状纹路。然后她稍稍移动胯下,露出男性的标示,粗鲁的红紫色阳具歇息着,显得凶恶野蛮。

“她,”安娜说,“往这儿往那儿都行,尽管她完全不能动。她的力量与她的无能正好对等,因为两者都是绝对的。”

但她姨低头看着自己那柔软武器,轻声说:“并不是绝对的绝对,亲爱的。能,是无能的潜能,因此是相对的。不确切,所以是中介。”

说着,她以双手前臂不甚利落地摩挲赤裸乳房——她不停编织,所以手臂无法自由移动。两人对看,大笑起来,笑声在我脑中插进恐惧的冰柱,我不知该往哪里逃。

“是这样,我们必须除去你。”阴阳人说。“你知道太多了。”

恐慌如浪潮扑来,我拔腿朝房门跑,也不管安娜手上有枪,只顾着逃。但织物困住我的脚,我再度跌倒,这次跌得更重,倒在地上头晕目眩动弹不得,她们再度发出残忍笑声在房里穿梭。

“哦,”安娜说,“我们不会杀你的。我们会把你送进镜子,到那贝壳去的地方,因为如今你就该在那里。”

“可是那贝壳消失了啊。”我说。

“没有。”阴阳人说。“它并没有真正消失。那贝壳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今天早上我掉了一针,就那么小小一针……那要命的贝壳就溜出了漏洞,因为那些贝壳都非常,非常重,你明白吧。它一与自己的倒影相遇,就回到原来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你也是一样,等我们把你送进镜子之后。”

她的声音无比柔和,但说的却是要让我进入永恒的异离。我叫出声来。安娜转向她姨,手放在她下体,阴茎挺了起来,尺寸惊人。

“哦,阿姨,别吓他了!”她说。

然后两个怪异的女妖吃吃笑,任我畏惧又困惑,六神无主。

“这是一个对等的系统。”阴阳人说,“所以她有枪,我也有。”

她展露那昂然勃起,仿佛展示实验室里的成果。

“在我中介又凝聚的逻辑中,对等存在于象征之外。枪和阳具跟生命都有相似的关系——也就是说,一个给予生命,另一个取走生命,所以两者在本质上是相似的,否定命题重新陈述肯定命题。”

我只有愈来愈迷惑。

“那镜子世界里的男人胯下都有枪吗?”

安娜对我的头脑简单很不耐烦。

“那是不可能的,就像我也不可能用这个——”她说着用枪指着我,“让你怀孕,不管在这里还是在任何其他世界。”

“去抱住你镜子里的自己。”阴阳人边说边织呀织呀织。“你得离开了,现在就去。快!”

安娜仍持枪威胁我,除了乖乖照做别无他途。我走到镜前,细看镜中深处的自己。镜子表面起了一层淡淡涟漪,但当我伸出手,碰到的表面仍如常光滑坚硬。我看见自己的下半身被镀金框切掉,安娜说:“找张凳子站上去!谁想要你只有半截的样子啊,不管在这里还是那里?”

她咧嘴露出令人害怕的微笑,打开枪上的保险。我将一张镀金椅背藤椅垫的小椅子拉到镜前,站上去,凝视镜中的自己:我就在那里,从头到脚完整无缺,她们也在那里,在我身后,阴阳人编织着那半虚半实的连绵织物,持枪的女孩此刻手指稍稍一扣就能杀死我,看来美丽一如劫掠北非城市的罗马士兵,一双无情的眼睛,一身谋杀的香水。

“亲吻你自己。”阴阳人以令人昏晕的声音命令道,“亲吻你镜中的自己,镜子是象征的母体,是此与彼,这里与那里,外与内。”

然后我看见——尽管如今什么都不会让我惊讶了——虽然她在房里和镜中都在编织,但房里并没有任何毛线团,线是从镜中散发出来的,毛线团只存在于倒影。但我没时间对这奇景感到讶异了,安娜兴奋的恶臭充满房间,手微微发颤。我愤怒又绝望,只能朝自己的嘴唇凑去,那熟悉却又未知的嘴唇也在沉默的镜中世界朝我凑来。

我以为那嘴唇会是冰冷没有生命的,只有我碰触到它而它不会碰触到我。然而当镜子里外两两成双的唇相遇,嘴张开了,镜中我的嘴唇竟是温热有脉搏的,潮湿的嘴里有舌头,有牙齿。我几乎无法承受,这意外的抚触是如此深沉感官,我的生殖器蠢蠢欲动,眼睛不禁闭上,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穿着粗呢外套的肩膀。这拥抱是如此强烈欢愉,我为之天旋地转。

眼睛睁开时,我已变成自己的倒影,穿过了镜子,站在一张镀金椅背藤椅垫的小椅子上,嘴贴着不为所动的玻璃表面,镜面被我呼出一层雾,沾染着我的口水。

安娜喊道:“好耶!”她放下猎枪拍手,她姨则始终不停编织,对我露出奇特淫荡的微笑。

“好了,”她说,“欢迎。这房间是中途之家,介于这里与那里、此与彼之间,因为,你也知道,我是如此模棱两可。你先在镜子的力场里待一阵,适应一下整个环境。”

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光线是黑的。我的眼睛花了点时间适应这片绝对黑暗。尽管我穿过镜子让镜中的自己诞生之际,眼睛这整副精细的机制,包括角膜、眼前房水、水晶体、玻璃体、视神经,全都随之颠倒了,但我的感知能力仍一如以往;因此,刚穿过镜子时我眼前尽是黑暗,景物一片混乱,只有她们的脸因熟悉而浮现。等到头脑能够处理颠倒感官所接收的信息,我这另一双眼,或说反眼,便看见了一个充满荧光色彩的世界,仿佛用针将斑驳火焰蚀刻于没有维度的不透明。世界还是一样,却又绝对改变了。我该怎么形容……几乎就像这房间是那房间的彩色负片一样。除非——我怎能确定哪个世界为主,为先,哪个世界为从,为后?——那一切才是我此刻所在房间的彩色负片,在这里我呼出的气等于镜中反向孪生兄弟吸入的气,在他转身离开我的同时我转身离开他,进入镜后这房间扭曲的——或者真正真实的——世界,反映出这房间所有的暧昧模棱,已不再是我离开的那间房间。那没完没了的纱巾仍绕满房间,但如今绕的是反方向,安娜的姨不再从右往左织而是从左往右,而那双手,我发现,大可以左手戴上右手手套,反之亦然,因为她是真正的左右开弓、双手俱利。

但当我看向安娜,我发现她的模样跟在镜子彼端完全相同,于是知道她的脸是那种罕见的绝对对称,五官每一处都相互对等,因此一边侧面能当两边的模板,她的颅骨就像一道几何命题。她如岩石般无从消减,如三段论般确切,不管镜里镜外都与自己一模一样。

但那无论如何始终编织不停的阴阳人的脸则颠倒过来。虽然那张脸永远半男半女,但面孔轮廓和前额线条都换到原来的相反位置,尽管脸依然半女半男。然而此一改变使这张不同但仍相似的脸看似组合了原先镜子彼端没有出现的那女性半脸和男性半脸的倒影,有如倒影的倒影,恒久的逆行回归,雌雄同体之人自给自足的完美涅槃。她是提瑞西亚斯[44],能够投射预言般的映影,不管她选择在镜子哪一端让我看见;而她继续织呀织呀织不停,仿佛在地狱郊区居家安适。

我转身背向镜子,安娜朝我伸出右手或左手,但是,尽管我确信自己正朝她走去,并坚定无比地交替抬动又放下双腿,安娜却离我愈来愈远。侄姨两人一阵吃吃笑,我猜想要走向安娜必须反其道而行,于是稳稳朝后踏,不到一秒钟,她瘦硬日晒的手便抓住了我的手。

她手的碰触让我心充满狂野寂寞。

她以另一只手打开房门。我对那扇门畏惧万分,因为挂着镜子的这房间是我在这未知世界的唯一所知,因此也是唯一安全之处。而此刻对我露出难解微笑的安娜在这世界行动自如,仿佛她便是春分的化身,在此处与彼处间奇异地变换交替,不像她不良于行的姨无法移动;除非那永远静止的状况其实意味她移动的速度太快,我根本看不见,于是迟滞的眼睛便把那速度当做了不动。

但当那扇门打开,在这个世界或任何世界都不曾上过油的平凡无奇铁铰链发出吱嘎声响,我只看见安娜先前带我上楼、现在带我下楼的那道阶梯,纱巾仍蜿蜒延伸到大厅,空气也一如先前阴湿。只有楼梯的线条稍有改变,光线由颠倒的光谱组成。

蛛网像白色火焰形成的结构,相较于我先前上楼时改变如此微小,我只有靠记忆才能察觉那些几何工程全都成为反向。于是我们穿过蜘蛛为我们搭建的虚渺拱门,走到室外,但空气并没有令我困惑的头脑为之一清,因为这空气质地浓实如水,无法穿透,声响或气味也无从传递。要穿透这液态沉默必须使出全力,全神贯注,因为镜子此端的重力不属于地面,而属于空气。了解这世界物理法则的安娜以某种刻意不推动的方式朝我施加否定压力,我便惊异地发现自己仿佛被人从后狠狠推了一把移动起来,沿着小径朝园门而去,两旁花朵自头上的黑色天空滤出无以言传的色彩,那些色彩只能用反转的语言描述,若说出口就永远无法了解。但那些色彩简直独立于植物形体之外,像炽亮光晕随便停留在雨伞般展开的花瓣上,花瓣薄硬一如兔子的肩胛骨,因为这些花全都钙化,毫无生命。这座珊瑚花园里无一植物有所知觉,一切都经历了死亡之海的改变。

黑色天空毫无距离远近的维度,不是笼罩在我们头上,而像是贴在我们身后那栋半毁古屋的平扁线条之后;那屋宛如沉船载有奇特货物,一个女性男子或雄性女人手持棒针在眼睛可见的沉默中编织不停。是的,眼睛可见的沉默:浓密液态的大气并不将声响传达为声响,而是变成蚀刻在其内部的不规则抽象动能,因此进入那陌生树林,那充满恶意和无可稍减的黑暗的矿物国度后,听黑鸫鸣叫就等于看某个点在一块潮解玻璃中移动。我看见这些声响,因为我眼睛接收的光线已不同于镜子彼端照在我心跳胸口上的光,尽管如今安娜将我移动穿过横向重力的这片树林正是我初听见她歌声的地方。此时此刻我无法告诉你——因为这个世界里没有语言能形容——那座对反树林和甜美的六月白日多么奇怪,两者都有系统地否定了本身的另一面。

安娜必定仍以某种反转的方式持枪威胁着我,因为是她的推力让我移动,我们继续前进一如来时——但现在安娜走在我前面,枪托抵着空无,而她那只魔宠[45]这回打前锋,颜色雪白,睪丸也不见踪影。在镜子此端,公狗都是母狗,反之亦然。

我看见化石草木丛中的野蒜、羊角芹、毛茛和雏菊,全都变成鲜活夺目却无以名状的颜色,毫不动弹一如没有深度的大理石雕。但野玫瑰的芬芳像一串风铃在耳中作响,因为香气在我的鼓膜上振动一如我自己的脉搏跳动,但尽管气味已变成一种声音,却无法像声音那样传送。就算要我的命,我也想不清哪个世界是哪个,因为我明白这个世界与原先那片树林在时空中是并存的,事实上是那片树林的另一极端,却又一点也不像那片树林,或这片树林,在镜中会呈现的倒影。

我眼睛愈习惯黑暗,就愈觉得这些石化植物毫不熟悉。我发现这整个地方都遭到硬生生入侵,充满了,是的,螺贝,巨大的螺贝,庞然空洞的螺贝,仿佛走在海底城市的废墟。这些色彩清凉浅淡的巨贝如今散发着幽魂般陌生微光,一只只堆叠起来戏仿树林的景致,除非其实是树林在戏仿它们。每一只螺贝的旋纹都是反向,每一只都像先前诱惑我的那只螺贝沉重如死、充满超自然的震荡。安娜以一种我立即能解的无声语言告诉我,这片改头换面、如今只丰饶于形变的树林,就是——除此之外别无可能——丰饶之海。她暴力的臭味震耳欲聋。

然后她再度开口歌唱,我看见无声黑暗的火焰燃烧,一如《诸神的黄昏》中的华海拉殿[46]。她唱出火葬柴堆,天鹅之歌,死亡本身,接着猎枪一扫,逼我跪倒在地,动手撕开我的衣服,狗在一旁看。歌曲在四周闷烧,空气的重量像棺材盖沉沉压下,加上黏稠的大气,使我动弹不得,就算知道该怎么防御也无法自卫;很快她就把可怜兮兮的我按倒在一堆螺贝上,双腿岔开,长裤拉到膝盖。她微笑,但我分辨不出那微笑的意思。在镜子此端,微笑完全无法暗示意图或情绪,而我不认为她打算对我做什么好事,当她解开粗糙皮带脱下牛仔裤。

她双臂如刀切分空气,扑在我身上像掷环套上木桩。我尖叫,叫声飞散空中,像游乐园里喷射水流上的乒乓球。她强暴我,也许在这个系统里,她的枪让她有权力这么做。

我在她的蹂躏下吼叫,咒骂,但四周的螺贝毫无共振,我只发出一团团光线。她强暴我,凌辱我,造成我极大的身心痛苦。在她肉体的侵略下,我的存在逐渐漏失,自我在痛楚中消减。她苗条的下身如活塞上下戳动,仿佛她是把铁锤,正在将我冶炼成肉体与精神之外的某种物质。我知道这种可怕欢悦来自肆无忌惮的放恣,她已经点燃我的火葬柴堆,现在就要杀死我。她不知疲累地往复挤榨我的生殖器,我愤恨万分,双拳只能无助挥打脑后的空气,却惊讶地看见她神色渐变、脸上出现淤血,尽管我的手离她远远的。她是个勇敢顽强的女孩,挨了打却肏我肏得更凶,激烈一如塞尔柱土耳其人攻陷君士坦丁堡。我知道若不立刻采取行动,就毫无希望了。

她的枪靠着螺贝立在一旁,我朝反方向伸手,抓到枪,在她的跨骑下朝黑色天空开了一枪。子弹在平板天空上打出一个整齐的圆形空洞,但没有任何光线或声音穿透那洞漏入。我射出了一个没有品质的洞,但安娜发出撕裂般的尖叫,在树林表面造成一条歪扭不平的疤痕,她往后倒去,身体略为抽搐。狗朝我狺狺怒视,模样非常吓人,正要扑向我喉咙,我迅速以同样的反向方式射杀了他。现在我自由了,接下来只需回到镜前,回到世界的右手边,但我仍以松松的手势紧抓住枪,因为镜子还有一个看守者。

我离开安娜陈尸的贝堆,朝来时的反方向前进,以便回到古屋。我一定是跌进时间映影的镜中删节,或者碰上连猜都无从猜起的物理法则,总之树林溶解了,仿佛安娜伤口流出的血是那石化存在的溶剂,于是我阴茎上她的体液还没干,我便已回到倾圮的园门前。我先停步拉上拉链,再朝大门走去,双臂像剪刀剪过厚重大气,而大气变得愈来愈不液态,愈来愈难触及。我没有敲钟,满心愤恨,强烈感受被这些神话怪物般的生灵玩弄羞辱。

一如预期,织物蜿蜒伸下楼梯,接下来便看见棒针的声响,一副断音谱表。

她,他,它,提瑞西亚斯,尽管仍不肯罢休地织着,但此刻她哀哭悼挽一整排掉针的织线,试着尽可能修复损伤,哀哭声让房内充满女巫狂欢夜般的疯狂形状。看见我独自一人,她仰头嚎叫起来。在位于这里和那里间的缓冲之室,我听见清澈如水晶的声音发出无言的指控之歌。

“哦,我的安娜,你把我的安娜怎么了——?”

“我射杀了她。”我叫道,“用她自己的武器。”

“强暴!她被强暴了!”阴阳人尖叫。我将那把镀金椅拉到镜前站上去,在涂银镜面深处看见一张新的凶手的脸,是我在镜后此端戴上的。

仍继续编织的阴阳人用光脚在地板上蹭,将藤编轮椅移过披散一地的纱巾,接近我,攻击我。藤椅撞上镀金椅,她尽可能站起身,用柔弱拳头捶打我,但因为她编织不辍,便无从抵抗我一拳重重打在她脸上。我打断了她鼻子,鲜血涌出,她尖叫着丢下手中的织物,我转向镜子。

她丢下手中的织物当我撞进镜子

进镜子,玻璃粉碎在我四周同时

无情刺进我的脸

进镜子,玻璃粉碎

进镜子——

半进

然后镜子像个有技巧的娼妓聚拢起来,推开我。镜子拒斥了我,重新聚合,只剩下一片映照的、不透明的神秘,只剩下一面镜子,无法穿透。

我跌跌撞撞后退。提瑞西亚斯的起居寝室里尽是极深的沉默,没有半点动静。提瑞西亚斯空无一物的双手掩住那张如今永远改变的脸,两根棒针各整齐断成两截,落在地上。她哭了起来,双臂无助狂乱地挥动,血和泪流溅在睡袍上。但她又开始凄怆绝望地大笑,时间一定随之重新启动并以毁灭性的高速运转,于是那没有年龄的生灵便在我眼前凋萎,仿佛身上迅即降霜。她苍白的前额冒出皱纹,头发大把大把落下,睡衣变成棕色绉缩消失,露出全身松垂的皮肉。她是时间的废墟,抓着喉咙挣扎喘气。也许她快死了。不知何处起了一阵风,将纱巾如枯叶般吹走,吹遍房间,尽管窗户仍紧紧关着。但提瑞西亚斯对我说话,对我说了最后一次。

“脐带断了,”她说,“线断了。你难道不明白我是谁?不明白我就是综合的化身吗?这世界往哪儿,我也就往哪儿都行,所以我将两者织在一起,正与反,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叶子之上与叶子之下。凝聚消失了。啊!”

她颓然倒地,又皱又秃的老丑婆,倒在一堆细弱散乱灰毛线上,镀金家具四分五裂,墙纸剥落。但我很高傲,我没有被打败。我不是杀死她了吗?我以男人的骄傲再度迈步向前,迎向镜中自己的影像,充满自信伸出双手拥抱自己,我的反自我,我的自我非自我,我的刺客,我的死亡,世界的死亡。

自由杀手挽歌

我清清楚楚记得你,仿佛你昨天才死去,尽管我并不常记起你——通常我都太忙了。但我曾跟政委提过你一次。我问他我做得对不对,如果他是我,是否也会那么做?但他说,若我要寻求赦免,他是最不合适的对象,何况现在一切都已改变,我们也不一样了。

我记得当时我住在高高的阁楼,房子在一处广场上,周围其他房舍的门窗大多已钉上木板封死,但并非没人住。尽管这些房屋都在等待拆除,里面却仍住着一小群合法边缘的家庭,成员从秘密出入口爬进爬出,点蜡烛照明,睡在前任游民曾用过的肮脏床垫上,煮汤的材料是蔬果店垃圾桶里拣出来的蔬菜,还有假称要喂狗而向肉店讨来的骨头。

但我们的房东——那年头,拥有并出租私人产业是合法的——拒绝把房子卖给那些想拆除这整排连栋屋舍的投机商人。他在这栋房子里熬过二战的德军闪电轰炸,这是他的巢穴。他用龋齿般坑坑洞洞的墙挡住耳朵,感觉自己身在安全的小天地,尽管那份安全事实上并不存在,他却全心相信。他出租房间,收取旧日物价水平的租金,因为他不知道时代已经变了。他怎么可能知道?他根本足不出户,行动不便只能坐在椅子上,且几乎全盲。他的房间就是整个世界,这栋屋子则是他知晓但从不前往冒险的未知宇宙,此外的一切都是不可知。他甚至不知道住地下室的那群小伙子暗地用牛奶瓶做汽油弹。

有个十五岁女孩跟他们同住在地下室,圆润的脸苍白温和,神情总仿佛有点惊讶,惊讶于自己晴天霹雳怀了孕,大腹便便步履蹒跚。她鲜少开口说话,动作沉重有如置身水底。你在我们房间里放了把来复枪,喜欢坐在开着的窗边扫视广场和楼下那条街。

每天早上,年轻的一男一女来广场做瑜伽。他们摆出树式,秋千上一个孩子摇得愈来愈慢,转过身去看他们。他们的观众总是相同:游乐场上那孩子,以及尚未出师的狙击手。他们右腿伸出,弯起膝盖,让光着的右脚底贴住左大腿内侧,双手合十宛如祈祷,然后将合十双手高举过头。为了保持平衡,他们全神贯注,视线固定在面前的光秃草地上。这姿势保持了整整一分钟——我看着手表指针移动——然后他们右脚踩回地上,手放下,接着抬左腿,重复先前的动作。结束后,他们倒立,姿态端庄,专注忘我。

X透过来复枪的瞄准器看他们做完全套动作。当他打开保险栓,我吓得六神无主,什么也不敢说。楼下那对男女我不认识,但是是熟面孔。他们偷住在广场对面一栋屋里,就像住在屋顶上的鸽子一样不会伤害任何人。做完瑜伽,他们离开,X关上保险,笑了。我非常害怕他这类野性情绪,但他告诉我,真正的杀手应该像天气那样对一切都无动于衷,还说,他扫视广场只是在练习无动于衷而已。

我爱上他,便进入他的世界,只觉得自己能进入这与外隔绝的世界是项特权。我们刻意放逐自己远离日常生活,骄傲地活在括号里。夜里有时我会出门透透气,路灯鬼魂般的黄光洒遍街道,使车祸留下的血迹失去颜色,看起来不那么真实。我常在街上一走就是好几里,孩子气地开心拍手,为爆破的终点站热切鼓掌。

当时这城市看来不太可能熬过那年夏天。天空开花,像沙皇家族赠送的、设有精巧机关的复活节彩蛋。夜色像黑壳分成两半,喷出爆炸。因为住在一栋满是业余恐怖分子的房屋,我感觉就像是自己点燃了引信,引发这些烟火表演。然后我会觉得自己几乎无所不能,就像X坐在我房间窗边手持来复枪俯视广场时那样。

当时我住在高高的阁楼,在那里我悬浮于夏天之上,仿佛阁楼是热气球的吊篮。伦敦岔开大腿躺在我下方,她是个够随和的娼妓,为我们在她怀中找到容身之地,尽管要爱她得花很高的代价。

她这么老,这老太婆早该淘汰了,你说。她在昨天前天和大前天的残妆地层上又厚厚涂抹,简直看不清那么多层油漆、涂鸦、旧海报底下的黑斑粉刺——淫逸、压迫、腐化、只顾自己的伦敦,腌泡在她自己的腐朽糖浆中像兰姆糕,投机的房地产商则四处挖着她的肠子,恶毒的勤奋一如淋菌。

这病恹恹的城市散发一股热病般歇斯底里的光华,像夏夜灯光。城市就在我眼前变形,钢铁玻璃塔戳穿这枚腐烂水果柔软脏污的天鹅绒般果皮。塔里没人住,怎么可能有人住——一如德意志第三帝国的建筑,这些塔看来就是要成为最美丽的废墟。这种寂寥建筑充满老鼠横行的残砖断瓦幻影,托钵僧和劝人改宗的人穿梭其中,摇着铃,敲着铃鼓,向路人提供目不暇接的各式救赎。穿藏红袍子剃光头的人拜请印度次大陆诸神,邻居则叫我们信任耶稣。但炸药才是我们的救赎,我住处的地下室已成了小小军火库;随便哪个聪明的孩子都能自己做出手榴弹,孩童十字军[47]的时候到了。

那是一段奇怪、悬空的时间。这城市从不曾如此美丽,但我当时并不知道,它在我眼中如此美丽只因为它已在劫难逃,而我是资产阶级美学的无知奴隶,总在腐朽中看见令人哀挽的魅力。我记得那些夜晚充满着尖锐的威胁,也记得某业余炸弹客炸掉一处警局时那美丽的阵阵火花流瀑。我住的房子总是充满广场上树木随风摇曳的窸窣,仿佛海浪冲进走廊,冲进房间。

我住在四楼,尽管我只要看到任何深渊,不管高度多么微不足道,都会感觉晕眩兴奋不已,几乎情不自禁要纵身坠落。面对重力的吸引,我简直无法抵抗,只能无力地任由它摆布。因此住在四楼,意味着我的每一天都始于意志战胜本能的小小胜利。我想跳,但是不可以跳。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一阵冷汗——恐慌的症状一应俱全,我与X相识时也是这样。当时我的感觉正像站在深渊边缘,但这回晕眩来自一种认知,认出这深渊便是我自己的空虚;于是我一头栽进去,因为当时我是如此天真无知,反而在屈服中看见最终极的世故。

那年夏天美丽一如战前。附近开自助洗衣店的那位太太来自西印度群岛,总是戴一顶面纱小毡帽,仿佛不管环境再怎么不堪也要维持称头打扮。她用湿答答拖把将地板上的灰尘挪来挪去,杂务做完后便坐在椅子上,把那本快翻烂的《圣经》念给自己听,声调是难以形容、带着牢骚味道的轻快,像只鸟在教训人。有时书里的东西会让她惊叹出声。有次她喊了句和撒那[48],我从她背后探过头去,看到她正在读《启示录》。

非法住客把隔壁那栋房子当做教堂,当我们在地下室搞炸弹的时候,他们整夜吟诵着:圣婴耶稣,圣婴耶稣,圣婴耶稣。

当时我并没读过列宁,但就算读过,也不会同意他说革命里没有狂欢余地的这句话。光是我们在床上所做的几乎就能颠覆世界了。X狼人般的眼睛在黑暗里像保险丝发亮,他贴得太近时那种充塞我心的甘美畏惧尤其令我欢愉。我想成为“路障圣母”,你叫我开枪打谁我都会照做,只要他们不因此受伤。除了自己的感受之外,我觉得我什么都不需了解。就像原始人的信仰,我觉得我们所做的那些仪式足以让死去的大地重新复活。你沿着我手臂印下的吻就像曳光弹。我迷失。我流动。你的肉体定义我,我变成你的创造物,我是你肉体的倒影。

(“首都上一段危机期间,性关系普遍充满原欲与伪意识。”政委如是说。)

人以自己对这世界的意识构筑自己的命运。你参与阴谋,因为你相信再不起眼的事物都参与了对付你的阴谋。你的确信具有感染力,令我印象深刻。“连草莓闻起来都有血的味道,今年夏天。”你的语气带着津津有味的预期。我看见你愈来愈常待在窗边,练习无动于衷。

你向我描述永远的革命是何等光景,听起来像一连串美丽的爆炸;火山会一座接一座在内部压力下爆发,永无休止地复制狂喜。床在我们身下吱嘎,听来像军乐队狂热演奏《崔斯坦与伊索妲》的《爱之死》。你描绘的斗争痉挛是那么光辉、堂皇、美丽,我感动得哭了;但你说,我们从小处开始,从一次开一枪做起。在你口中,暗杀就像色情一样诱人。A、B和C怀疑我,因为你离弃地下室,上了我的床,但如今我们都深陷在相同的执迷中,他们对我便比较客气。两人行、三人行、四人行的疯狂。我们生活在火山口,感觉土地在脚下移动。多么动荡不安的时代!多么地动山摇的时代!

(“资产阶级把政治变成浪漫主义的一个面向。”政委说。“如果政治只是一种艺术形式,就没办法威胁他们了。”)整个城市绽线般分崩离析,运输工人罢工使各区之间距离变得遥远,但我们只在住处附近步行可达的范围活动,所以不受影响。

我们那栋房子又高又窄,一道磨损阶梯从前院通往地下室。房东住在一楼前侧的房间,缩在电视机前,努力想搞懂那双昏花老眼偶尔能看见的一鳞半爪,可怜的老头,只有一根手杖和一群猫做伴。房里有洗手台、瓦斯炉,还有个小食柜放猫鱼。他一星期替他们煮两次鱼,煮好后收进一个洗碗盘用的塑料盆,整栋屋子都是馊鱼臭味,我们得一天到晚燃香与之抗衡。他拿干净报纸铺在桌上,把鱼分装在小盘里,猫全都跳上桌去吃。一个汤盘装满清水,尽管水每天更换,但才到中午一定已淹死一两只苍蝇;另一个小盘里的牛奶也是,晚间六点播新闻时已经成了奶冻。三条腿的椅子用一叠叠旧报纸垫起,铺盖着不要的旧衣物。各色各样的猫坐在杂物橱上,夹杂着喝空的棕麦酒瓶,敞着口的炼乳盒,不走的时钟,发黄的传单,赌足球的票券,牛奶已经结块的瓶子,缺了一只耳朵的阿尔萨斯犬石膏像。他就坐在那里,俨然自己国度的国王,脚步重重落在地板上,浑然不觉地下室的阴谋分子不小心弄出的砰隆声响。

我们一周见他一次,付房租,因为我们决心表现得规规矩矩,而如果非有房东不可,像他这样半瞎的最为理想。那感觉就像对圣像献上香油钱。年岁将他长着老人斑的发黄皮肤拉得紧绷在颅骨上,使他的头亮得像打磨过的骨头,那双眼睛退化成婴儿缎带般的无邪蓝色,视线对不住焦,总是泪汪汪,眼角糊着眼屎。他瘦骨嶙峋的手指紧抓手杖,姿势带有某种退缩的凶狠。

现在想想,他大概是害怕我们,所以装出凶狠模样。酒馆里大家都说他把一卷又一卷钞票塞进老贺尔本[49]罐,藏在房中那堆破烂间。他像海绵把房租吸收殆尽,但丝毫不疑有他,不像那些猫察觉事有蹊跷,见到我们进他房间就猛甩尾巴,有时还发怒嘶啐。橘黄色那只还抓过你。

二楼住了个有变装癖的中年人,但他太沉迷于自己的怪异习性,无暇分神注意我们。在薄暮轻柔纱幕的遮掩下,他奇装异服在广场上小小溜达,摇摇晃晃踩着五英寸高跟鞋,人未到鞋先在地面上钉出洞来,就像登山客用带勾的长伞钩住山壁。在这些散步的黄昏,他都穿黑色嘎别丁上衣加薄外套配长窄裙,脖子围一圈狐皮,狐头垂在左肩,圆圆小眼替他留意身后动静。他楼上住的是一个有点智慧不足的未婚妈妈,跟一窝小孩过着邋遢的生活。她负责替房东老头采买,如果她记得的话,不过反正他也只要一星期两份鱼、一两罐豆子,偶尔再加瓶麦酒。

那栋屋子永远昏昏暗暗,充满熟食馊味、培根幽魂、厕所臊臭和走廊上的猫尿味。楼梯间那些灯泡永远是烧坏的。那是一栋黑暗的老屋,是一个我们在岩壁看见影子的洞穴,是一处贫民窟,是一座要塞。那是杀手作为自由职业的时代,这沉疴垂危的城市长满各种癌细胞般的组织;我们此一支部足以自给,不受任何其他支部命令或认知。你就像涅恰耶夫[50]一样令人信服,一心只想着筹划杀人。

你随便挑选了一名内阁议员作为目标。我们求问于《易经》,掷币卜卦;卦象似乎是吉兆,尽管语调一如往常谨慎保留。我们抽签,做记号的那张卡永远都会到你手上。身为一个清楚意识到自己将成为杀手的年轻男人,你与我做爱,势如攻陷巴士底狱。然而接着我发现你谋求无动于衷的途中碰到了障碍,因为你在哭,但当我问你为什么哭,你却打我。

邻居吟诵的声音响得简直像就在我们房里。窗户无帘,刺眼的黄色灯光凄怆照亮你悲哀的脸,但我太着迷于你的魔咒了,猜不出你为什么哭泣。一切不是都决定好了吗?明天我们就去杀死那个政客,我按门铃,你开枪。我不懂你为什么哭,你这计划的模范单纯令我印象太深刻,使我确信我们做的必然是正确的事。因为被打,我生起闷气,而后重新入睡。那嗡嗡作响的单调吟诵声——圣婴耶稣,圣婴耶稣,圣婴耶稣——诱我进入梦乡。

醒来看见好一幅景象!——你衬衫上满是血,把钞票撒在我身上。蓝色钞票紧紧缠成一小卷一小卷,落到我身上反弹起来,再掉到地上散落摊开。好大一笔钱!我在紫罗兰色的晨曦中眨眼,被你奢华的歇斯底里惊得愣住了。你又是哭,又是胡言乱语,又是砸家具、打破杯子,弄翻垃圾桶。我替你泡茶,狡猾地在杯里加了安眠药,逼你喝下去,让你躺在我空出来的床上,因为我再也无法跟你同睡一张床。我待在你身旁,直到确定你睡着,然后把你反锁在房里。

A、B和C忙了一晚,正在瓦斯炉上煎蛋烤面包。A的女孩仰躺在床垫上,肚子又圆又大活像艘飞船,足以高高飞上天空,带她远离这人世泪谷,越过彩虹,去到一个好远好远的快乐天地。我把你说的话告诉他们:你杀了他作练习。我们本来打算当非常哲学的杀手啊!但杀了房东,你做为人之存在还有什么可信的凭据?那是暗杀的彩排,还是杀手的试镜?

老头身穿臭烘烘睡衣倒在地上,发黄裤裆垂露出孱弱衰老的那话儿。猫们围着他转,饿得直叫,胡须和好奇的脚掌上都沾了血。X打破了老头的头,他痛苦垂死之际滚下床来。从满屋迹象看来,尽管他年迈体衰,却仍奋力抵抗挣扎了一阵:床单乱成一团,床头小几也打翻了,几下的夜壶侧倒出来,尿流满地。之后X一定翻遍房里每一处橱柜抽屉,找出传说已久的藏钱烟草罐。我们看着这些证据,一片沉默,尽管隔壁邻居仍然鬼喊鬼叫个不停,连在一楼这里都听得见。猫大声喵叫着朝我们身上磨蹭,我想我最好喂他们吃东西,免得他们把房东尸体给啃了。于是我打开食橱拿出鱼,铺好桌子放好食盘,仿佛一切如常。猫全跳上桌埋头就吃,边吃边发出呼噜呼噜的呜声。

A的女孩因为怀孕,我们没让她进房来。现在我们隔着蕾丝窗帘看见她,肩上胡乱裹着披肩,跟在沉重的大肚子后面沿街走去。A说:“她破水了——她去找警察。”我冲出屋子去追她,很快就追上了,因为她胖得跑不快。她哭起来,说她从来就不喜欢X,说他眼神冰冷。然后她昏倒了。A赶来跟我一起把她抬回地下室,不久她便开始分娩。邻居继续念诵:圣婴耶稣,圣婴耶稣,圣婴耶稣。A的女孩很害怕,我握着她又热又黏的手,A烧水,B和C则拿条绳子上阁楼把X绑住。他们说,他醒过来时惊讶得完全不知反抗。他一定觉得这像是玩具在叛变。

屋外开来一辆警车,我们吓得抱头鼠窜,只剩可怜的苏西躺在那里,呻吟着揪扯床垫。但警察是来找我们邻居的,是变装男投诉隔壁太吵,于是我们站在地下室通前院的那道阶梯上,看他们拿斧头朝门上钉的木条砍,破门而入。过一会儿他们又出来了,半领半抱着那些恍惚、发抖的住户,他们个个惨白,神智迷离,形销骨立,呆瞪眼睛仍喃喃念着祷词,乏力又倦怠得无意抵抗。

我用瓦斯炉火给剪刀消毒,剪断脐带,A把哇哇大哭的小男婴抱在怀里。但不管当了父亲有多高兴,A仍坚持要对X做一场公平审判。也许,甚至到了那时候,B和C仍不太信任我,因为我以前很有钱。但X很快就向我们坦承了一切。

我们在阁楼里审判他,把苏西留在楼下奶孩子。我们解开X腿上的绳子,让他坐在椅子上,但手臂仍绑着。他坦白的内容如下,似乎在羞辱和辩解之间痛苦不堪。

“我觉得没把握,对自己没把握。万一我搞砸了怎么办?说不定我会彻底搞砸,扣不下扳机,只呆站在门口看他。万一我想杀人,要杀的人也是正确的,却下不了手怎么办?万一我整个人僵住了怎么办?万一我花了那么多时间透过来复枪的瞄准器去看人,克制得太久,根本永远开不了枪怎么办?一想到自己可能软弱,我就怕得全身发抖。

“房东对谁有什么好处吗?成天只知道坐在房里收房租,没人爱他,他对谁都没意义。他根本不算活着,几乎不会说话,眼睛也差不多全瞎了,像只癞蛤蟆蹲在那里,守着那么多钱。

“我乱了,我祈祷。是的,我祈祷。因为怕失败,我整个人都乱了。我祈祷,然后得到答案。我看她睡着了,就拿着枪到他房间。我进去时他没醒,但猫都醒了,伸着懒腰从椅子、柜子、床铺上跳下来,喵喵叫着走向我,像一波有眼睛有嘴巴的毛皮浪潮。他醒过来听见猫叫,也跟着喵起来。‘是谁呀,喵咪,怎么了,喵咪?’我进房间时对他完全没有恶意——完全没有,只是要练习自制。

“但一看到他那么无助,我就恨起他来。一看到要杀他是那么容易,易如反掌,我就恨起他来。我举起来复枪,透过瞄准器看他。瞄准器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现在我看到的他不是人,甚至不是又老又破的人类遗迹,只是有待消灭的东西。他朝着某个他看不见的凶神恶煞讲话,问那人是不是要来抢他的钱。我醒悟到那人就是我,于是心想反正我都来了,把他的钱顺便拿走也好,既然他自己说要给我。但我什么都没说,我的手在发抖。他叫我别杀他,这下提醒了我,我是可以杀他的,如果我想要的话。直到那一刻之前我都没有想杀他,但当他把我说成杀他的人,我就是了。是他自己决定了他的命运,发生那种事是他自己的错。

“隔壁那些人像疯了一样又唱又念。他在肮脏的床单里滚,双手抱头,仿佛这样就能保护自己。他的睡衣敞开了,一身老肉露在床单上,看到那身老肉让我恶心想吐,我扣住扳机的手指收得愈来愈紧。猫群挤在我腿边尖叫,橘黄色那只还抓我,他们全都人立起来朝我吼,简直就是在攻击我。那只老臭虫真是恶心死了,当他完全任我发落的时候!但我正准备开枪时想到:枪声一定会很大,大到甚至超过隔壁的吟唱。枪声会吵醒‘女装小子’,女装小子会醒过来,套上他的性感睡衣下楼来看怎么回事。楼上那女人也会醒,或者她的小孩会醒,他们全都会下楼来,连那个四岁小鬼也不例外,边走还边揉着睡眼。我想到来场大屠杀——把他们全干掉。但我太有自制力了。

“我放下枪。他伸手乱摸乱抓那个放尿盆的床头小几,小几摇来摇去,因为他乱动得太厉害。猫被尿盆掉地的声音吓到,全都竖起身上的毛,拱起背,喉咙发出嘶嘶声,从我四周退开,但他还在床头几里摸来摸去,找出一个小罐子。罐里的钞票卷成卷发纸一样,他把钞票全倒出来,有些掉进打翻满地的尿里,猫都跑过来用脚掌把纸卷挥来拍去。他两手抱起一堆钞票朝我送,说:‘拿去吧,我就只有这么多。’但我知道他还有很多其他烟草罐子藏着钱,大家不都这么说吗?他却想这么便宜就收买我,我对他立刻完全失去慈悲心,用枪托猛打他的头,直到他动也不动。”

他看着我们,仿佛确信我们完全了解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闭上眼睛,感觉犹如坠落,然而当我张开眼睛,深渊仍在,我只是站在边缘。现在我的眼睛张开了,明晰知觉就成了我的新职业。故事说完,X孩子般哭起来,仿佛他值得怜悯,这时我再害怕他不过,怕自己真的开始怜悯他。看着他哭哭啼啼,我们变老了;他哭得像个孩子,我们则变成他的父母,必须决定怎么做对他最好。现在我是他的母亲,他们是他的父亲,我们看见我们共同的责任,在于身为他这场随机行动结果的起因。

“你一定最难受。”A对我说,因为我曾是这人的情人。但我们全强烈感受到同样的怖惧,因为,一旦他只为自己且独自一人采取行动,我们与他的共谋关系就结束了,如今可以站在与他不同的立场评断他,由此也评断自己。

我会试着把你形容得好一点。我很高兴你死在路障搭起来之前。我们在那路障里坐了牢受了罚,但我不会希望有你端着机关枪在我身旁,因为你是你自己的英雄,一直都是你自己的英雄,不会轻易受人命令。但你或许可以成为杰出的神风敢死飞行员,要不是你那么怕死的话。你让我们相信你是领导人,因此,在你对我们发号施令的时候,我们怎能结成联盟?我们与你有最深的共谋关系,我们景仰你的偏执狂,也因为景仰,便相信你的偏执狂本身就是各种事件的解释。但我始终都有点怕你,因为你抱我抱得太紧太紧,让我达到高潮的技巧灵活得近乎野蛮,像猎人剖开一头鹿。

听完X的告白,我们给他喝点水,重新绑起他的腿,然后塞住他的嘴,怕女装小子或楼下的未婚妈妈听见叫喊会来救他。然后我们下楼,在地下室讨论该拿他怎么办。A的女孩正在奶孩子,看来对自己怀中的奇迹有着晦涩难解但完完全全的心满意足。她气我们把她锁在地下室,说她永远不会离开A,因为A是她小孩的父亲,但我认为她这么说只是因为刚生了孩子情绪高昂,我们还是得小心她。A帮她煮了糙米和蔬菜,还加了两个蛋,因为现在她需要营养。讨论很久之后,B也拿了些食物上楼,但X把盘子摔到地上。他现在闹起脾气来了,B告诉我们;他认为我们的举动很不理性。

看来他昔日的自信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但我们对他不再有信心。我们共同做出决定,尽管C——真是满脑袋老电影啊!——起初是想把X锁在阁楼里,留给他一把左轮,让他自求解脱。但我们一致认为,也说服了C,X是不会这么做的,就算我们给他这个机会。

B从水槽下的小柜里取出一卷结实的绳子。我们等到天黑,漫不经心听着收音机,听见军队已被召集去终结汽车工人的罢工,但我们已被自家支部的意外事件震住了,对这消息都没有反应。眼前的私人情境似乎重要得多。

我们整天没给X松绑,因此他身上都是自己的排泄物,又脏又臭,脾气也很坏,咒骂我们。但当他看见绳子,起初是大笑起来,想虚张声势逃过一劫,然后转而口齿不清哭哭啼啼——除此别无他词能形容他痛哭失声的哀求。我们没有他竟也能采取行动,似乎令他惊诧。A手持左轮。这里离汉普斯戴荒地不远。

我们拿左轮抵着双臂仍牢牢绑住的X的背,逼他前进。在街上没碰到其他人,所经之处别人都悄悄移开,一定是以为我们全都喝醉了。荒地也空荡无人,只有远处一堆火,大概是某个无家可归的家庭在那里露宿。这时月亮已经升起,我们不久便找到一棵合适的树。

X明白他已经没有希望,再度变得沉默,但当我把绳圈套在他颈上时,他问我是否爱他。这话让我十分意外——在我听来完全不是重点,但我还是回答,是的,我曾经爱过他,然后试了试绳结够不够活。B和C拉动绳子,他向上升去,像面旗子。窃窃私语的灌木丛上,一轮大得不祥的赤褐月亮挂得太低;脖子折断声传来之后,他在那月亮下激奋舞动了五分钟。然后屎尿齐下。真是一团脏乱!

他的身体静止下来,无力地悬垂,我们切断绳子,把尸体丢进草木丛。A吐了,B掉了点眼泪,C和我用树叶把尸体盖住,就像《林中孩童》[51]里的知更鸟。我始终保持平静,平静到凶狠的地步,C对我说你变成母老虎了,我以前还以为你是小猫咪。现在想起来,我认为正义获得了伸张,但我们本身既是罚者也是罪人,而且我们没挖洞埋X,便是因为想留下漏洞,让正义的日常活动有机会追上我们。我们的举动开始有些尊严,我们的非逻辑逐渐增添一种严酷美德,尽管我们以蒙昧陌生的眼光看着彼此:我们是谁,我们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们怎么可能做出这件事,怎么可能计划出这样的意图?

在地下室,A的女孩和婴儿睡得挺安详,我们泡茶,喝起来跟吊死他之前喝过的茶味道没有什么不同。

现在B显露出强硬的道德感,说我们该去报警,去坦白一切并接受惩罚,因为我们并没做任何让自己蒙羞的事。但A有儿子要顾虑,想带苏西和小孩去韦尔斯山区一处他有朋友在的公社,在那里的新鲜空气中慢慢恢复,摆脱这段荒唐日子,还没头没脑地说他再也吃不下肉了,以后走路经过肉店都要避到对街去。他坐在床垫上熟睡女孩身旁,每分每秒都变得更像寻常人夫人父。但C和我现在不知该怎么办,也不知该怎么想,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有感觉的中断,一种迟钝的沉重,一种绝望。

九月初的纯净清凉天光照进来,用挑剔手指摸过房里的一切。我们看着白昼,有点惊讶,惊讶于它竟跟任何一天一样明亮,事实上比平常更明亮。然后我感觉一滴沉重雨水滴落在我头上,但那不是雨滴,因为外面正出着太阳,也不是蓄水池漏水,因为我们头顶上就是房东的房间。这滴水是红的。可怕!那是血,我抬头看见天花板上已被老头的血渗出一片污渍。

我们争执起来。我们是不是该照A想要的,在后院挖个洞把老头埋了,收拾自己仅有的家当,化名离开,偷偷各奔前程,还是该照B认为正确的,向执法单位自首?本能和意志再度对上:在一栋我根本不曾知晓其存在的建筑物上,我身处四楼窗台,不知道是意志还是本能在叫我跳,叫我逃。正讨论着,我们听见远处传来低沉轰隆,本以为是打雷,但当A打开收音机想知道现在几点,却只有军乐和新闻快报,告诉我们政变已经发生,军方掌权了,仿佛这里不是这里,而是香蕉共和国。他们在北边遭到一些抵抗,但正迅速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我们密谋筹划了半天,军方将领却同时也在密谋筹划,而我们竟一无所知。一无所知!

雷声愈来愈响,是枪弹和迫击炮的声音。天空很快便满布直升机。内战开始了。历史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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