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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重新振作

16

五月里一个茴香发香味、众鸟孵小雏的早晨,苔丝第二次离开了家。

她把行李收拾好了,让家人随后再寄给她,自已坐着雇来的一辆小马车,往那个小市镇司徒堡进发。

她并没停留,就走过了司徒堡,又往前进,走到了一个大路交叉的地方,在那儿她可以等载人装货的大马车。她在那儿等车的时候,路上来了一个农夫,坐着一辆带弹簧轮子的马车,他们要去的地方,差不多是一个方向。于是他邀她坐在他身旁的座儿上,她就上了车坐在他身旁。他往天气堡去,她跟着他到了那儿,就可以不必再坐大马车,取道凯特桥了,剩下的那段路,她徒步就可以走到了。

虽然她坐车走了这么远,但是到了天气堡,除了吃一顿午饭,一点儿也没多停留。她挎着篮子,往前面那一片高地走去,因为她的目的地——那个奶牛场——坐落在一个低谷的草场上,而那个低谷和天气堡之间,有这片高地横阻,所以她总得翻过它,才能到达奶牛场。

苔丝从来没到过这块地方,但是她觉得,她和那儿的风景,却很投缘。

她走到那个叫作爱敦荒原的高地了。因为错拐了一些弯儿,所以她走了两个小时,才到了山顶,能看见她多时寻觅的地方了——那个有大奶牛场的山谷。

除了纯瑞脊,她唯一知道的地方,就是那个只有小奶牛场的布蕾谷。这儿的世界,是按照一种更广阔的图样描绘的。这儿围圈的田地都不止十亩一处,都是五十亩才是一处;这儿的农舍,也都摊铺得更宽展;这儿的牛群,都是一个部落一个部落的,而布蕾谷只是一家一家的。她眼前这些千百成群的奶牛,从东边老远的地方,一直散布到西边老远的地方,在数目上,超过了她从前任何时候所见的。

她现在居高临下所看到的这一片风景,和她顶熟悉的那一片比起来,也许没有那样蓊郁葱茏之美,但却更能使人起畅快爽朗之感。滋养这片草原和这些奶牛场牛群的这条河流,也和布蕾谷里的河流不一样。布蕾谷里的河流,缓慢、沉静,往往混浊,河底是泥的,涉水过河的人,一不小心,就会不知不觉地陷在里头,再也出不来。

芙仑河却和那位福音教徒看见的生命之河一样地清澈,和天上浮云的阴影一样地飘忽,它里面铺着石子的浅滩,还一天到晚,对着青天喋喋不休。也许是因为空气的质量,由凝滞变为轻渺,也许是因为她感觉到,她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人再拿含着恶意的眼光看她,所以她的兴致,高到令人惊异的程度。她在每一阵的微风里,都听到悦耳的声音,在每一只鸟儿的歌唱中,都感觉到隐而未发的快乐。

她试了好几个民歌,但都觉得不足以表达心之所感,后来她想起之前浏览的那卷《圣诗》,于是就开口唱道:“哦,你这太阳和你这月亮啊……哦,你们这些星辰啊……你们地上这一片青绿啊……你们空中这些飞鸟……你们世人啊……你们应当赞美主,称颂主为至高,永世无尽。”

唱完,苔丝·德北怀着一团的高兴,和对于生命满腔的热烈,下了爱敦荒原的山坡,朝着最后的目的地奶牛场走去。

苔丝现在来到山谷的中间了,她站在一片绿草茵茵的广大平原上,不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去,所以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一片碧绿的平野上,好像一个苍蝇,落到一个大得没有限度的台球桌上似的。她来到这片静僻的平谷之中,唯一的影响,就是她引起一只孤独苍鹭的注意,它落到离她所站之处不远的地方,抻直脖子立定,往她那儿瞧。

忽然,四方八面,到处都发出一种音长声远的重复吆喝之声——

“噢!噢!噢!”

这种声音,好像受了传染似的,从最远的东面传到最远的西面,有时候,里面还掺杂着一声两声鸡鸣犬吠。这并不是为欢迎苔丝的到来,只是平常的宣告,说挤牛奶的时间——四点半钟——已经来临,挤牛奶的工人们,要开始把牛赶回家去。

离她顶近的那一群白牛和红牛,早已在那儿迟钝冷静地等着了,现在它们听见了呼唤的声音,都成群结队地朝着后面的田舍走去。苔丝慢慢跟在牛群后面,走进一个院子。

17

牛从草场里回到院子的时候,挤奶的男工和女工,就都从他们的小房子里和牛奶房里拥了出来。女工们都穿着木头套鞋,倒不是因为闹天气,而是因为免得她们沾上农舍场院里的烂草污泥。每一个女孩子都把脸侧着,把右腮贴在牛肚子上,坐在一个三条腿的小凳子上,因此苔丝走近前来的时候,她们都顺着牛肚子,不声不响地看她。

男工里面,有一个身体健壮的中年人,他系的白色长围裙,比别人的多少干净体面些,他就是这个奶牛场的老板,苔丝要寻访的就是此人。一个礼拜里六天,他都是亲自动手挤牛奶、搅黄油,但是到了第七天,他却又穿着磨得发亮的大呢衣裳,坐在教堂里自己一家的座位上。他看见苔丝在那儿愣住了,就走到她面前。

那时克里克老板正想添一把新手——因为那正是活儿忙的时候——所以看见她来了,热烈地欢迎,问她母亲好,又问她家里的人都好。

过了一会儿,他们才谈起正经事来。

“大姑娘,你挤奶能挤得干净吗?我不愿意叫我的牛,在一年里这个时候,就都住了奶。”

关于这一点,她对老板说,管保能挤得干净,于是老板把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她近来待在屋子里的时候太多了,肉皮儿都变娇嫩了。

“你敢保受得了吗?我们可不是住在黄瓜暖架里啊。”

她说她一定受得了,老板看她那样的热心肠和乐意劲儿,便也有些相信她了。

“我现在就去挤奶吧,好熟悉熟悉。”苔丝说。

她喝了一点牛奶,当作临时的点心。克里克老板见了,吃了一惊——因为他好像压根儿就没想到,牛奶好作饮料。

“哦,要是你咽得下那种东西去,那你就喝好啦。”他带着满不在乎的神气说,这时有人端了一桶奶给她喝。“这东西,我可是多年没喝了,我是不喝它的。那该死的东西,我喝了,就老存在我肚子里,和一块铅一样。”

“你先试试那一条吧。”克里克朝着离他最近的一头牛点了点头。

苔丝把帽子换了,把头巾戴上,在牛身旁的小凳子上坐好,开始用手挤牛奶,牛奶往桶里哗哗地流起来。那时候,她好像觉得,她已经真正把她将来的新基础建立起来了。

挤牛奶的工人们,够组成一小支队伍,男工挤奶头硬的牛,女工挤脾气比较柔和的。那是一个大奶牛场,差不多有一百头乳牛,其中有六头或者八头,归老板亲自动手挤,除非他不在家,才归别人。因为雇用的男工,可能由于马虎,而挤不干净;而那些女工,因为没劲,也挤不干净。挤不干净的结果是,过了一些时候,牛就不出奶了。

苔丝在她挤的那头牛身旁坐好了以后,一时场院里都没人说话,也没有别的声音。

老板从一头刚挤完了奶的牛身下忽然站起来说:“我总觉得,今儿这些牛,出奶不像往常那样旺。说句实话,要是维凯一上手儿就这么没出息,那等到中夏的时候,就最好不必理她啦。”

“这大概因为咱们这儿刚来了一位新手儿吧。”扬纳·凯勒说。

“也有可能。”

“人家告诉我,说遇到这种时候,牛奶就跳到牛犄角里去啦。”另一个女工说。

“呃,论起跑到牛犄角里去的话,”老板克里克说,“我可不能说什么。不过,今儿这些畜生,可真有点不大爱出奶。伙计们,咱们大声唱几个歌儿吧,治这种毛病,只有这种法子。”

当地遇到这种情况,通常都采取这种办法。所以当老板一吩咐,大家就一齐唱起来。他们唱的是一个欢畅的民歌,里面说的是一个杀人的凶手,不敢在没有亮儿的地方睡觉,因为他老看见有硫黄火焰,在他身旁围绕。他们唱完一部分后,有一个男工说:

“先生,你该把你的竖琴弹一弹。不过最好是提琴。”

苔丝留神听完了这段话以后,心里想,这一定是对老板说的,但是她却想错了,因为回答的话“为什么?”却是从棚子里面一头黄牛的肚子下发出来的。

“哦,不错,没有能比得上提琴的。”老板说。“可这是我的经验。从前在梅勒陶有一个老头儿,叫威廉·杜威,他是赶大车的,常在这一块地方上做生意。有一回,他给一家结婚的去拉提琴,回来的时候,正赶着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他穿过一块地,事有不巧,一个犍子牛正在那儿放青。它看见了威廉,哎呀,就把犄角冲着他,一直追上来。威廉没命地跑,再说他也没喝许多酒。但是虽然那样,他还是觉得,要跑到树篱那儿,跳过去,救自己的命,绝对来不及。呃,后来实在逼得他没有法子了,他最后想起一个招儿来:他一面跑,一面拿出提琴,转身朝着犍子牛,拉起一支快步舞曲子,同时往树篱的角落蹭。那个犍子牛一听见提琴的声音,就温顺起来,停下了脚步,脸上都稍微露出笑的样子来了。可是威廉刚一住手,那个犍子牛就立刻收起了笑容,把犄角照准了威廉的裤裆,就要往前触。威廉没有法子,只得转过身来,再拉给它听。那时是后半夜三点钟,总得再待好几个钟头,才能有人从那儿过。他又饿又累,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拉到快四点钟的时候,他就自言自语说:‘就是要了我的命,这也就是我能拉的最后一支曲子了,老天爷快救救我吧。’正在紧急时刻,他脑子一动,就拉起圣诞节的《圣诞颂》来,他这一拉,那个犍子牛就弯着双膝,跪在地上,只当那天真是耶稣降生的时节啦。威廉这时就急忙转身,还没等牛站起来追他,就像猎狗一样,窜到树篱那一面儿,平安无事了。”

“这是一个稀奇的故事,它使我们又回到中古时代信仰还是活生生的东西那个时候了。”黄牛身后那个声音嘟囔着说。

老板觉得这句话,对他说的那个故事,含有不大相信的意味,就说:

“先生,不管怎么说,这个故事字字属实。”

“哦,当然字字属实,我一点儿也没怀疑。”黄牛身后面那个人说。

这时,苔丝才对那个紧靠在牛肚子上的人注意起来。她不明白,为什么连老板都称呼他“先生”?那个人在那头牛的身子底下,一直弄了有挤三头牛的工夫,有时还突然自言自语,急躁烦恼,好像做不下去似的。

“柔和一点,先生,”老板说,“干这个得懂窍门儿,动蛮力不行。”

“我也这样觉得,”那个人说,同时站了起来,伸伸胳膊。

“虽然手指头都弄得疼了起来,我想我还是把它挤干净了。”

那时苔丝才看清楚他的全身。他系着一条白围裙,扎着皮裹腿,靴子底下沾满烂草污泥。不过透过这种土气的外表,可以看到一些受过教育、郁郁不乐和与众不同的神情。

苔丝发现,原来那个曾在马勒村参加游行会跳舞的徒步旅客,那个把她甩了和别的女孩子跳舞、最后也没理她就离开去追伙伴的青年过客,就是这个人。但是自从他们那次相逢以后,苔丝已然经历了那么些沧桑了。

她想起了这一件她遇到灾难以前发生的事,跟着也就想起了别的旧事,使她一时害怕起来,怕这个青年会认出她来,因而会发现她的身世。但是她再一看,他并不像是记得她的样子,所以就不再担心了。

同时许多女工,都谈论起这个新来的人,说她“真漂亮”。

当天晚上牛奶挤完了,大家就陆续进了屋,老板娘克里克太太,正在屋里照料盛牛奶的铅桶和零星物件。

苔丝现在知道,除了自己以外,在场里睡觉的,只有两三个女工,多数人都是回自己的家的。寝室是一个很大的屋子,在牛奶房上面,约莫有三十英尺长,那三个女工的床铺,也都安在那个屋子里。她们都是年轻貌美的女人,并且除了一位,岁数都比她大点儿。到了睡觉的时候,她已经累极了,所以一躺下就睡着了。

但是和她连床的那个女孩子,却硬要对她说一说她刚加入的这个人家的各种详情。

“安吉尔·克莱先生,就是弹竖琴的那个人,在这儿学着挤牛奶的。他跟着老板学徒,他想把庄稼地里样样活计都学会了。他在别处已经学会养羊,现在又在这儿学习养牛。他父亲老克莱先生在爱姆寺做牧师。”

“哦,我听见人家说过他,他是全维塞司里顶热心的。他那几个儿子,除了咱们这儿这位克莱先生,也都是要当牧师的。”其中一个姑娘说。

苔丝当时没有好奇心去追问,这儿这位克莱先生,为什么不学他哥哥,也去当收师,就慢慢地进入梦乡了。

18

安吉尔·克莱的声音,令人觉得颇能对别人加以赏识;他的眼神,令人觉得有些发怔;他的嘴太细致,不配一个男子汉。话虽如此,他的眼神儿和举动,总带着一种模糊、散漫的意态,叫人一看就知道,他这个人,对于生活,没有什么确定的目的,也不怎么关心。但他还是个小伙子时,人家却都说,他想做什么,就能成什么。

他父亲是一个穷牧师,他是小儿子。他打算学会种庄稼的各种技能,将来以务农为业。现在他正在塔布篱奶牛场做为期半年的学徒。

老克莱先生有三个儿子,其中只有安吉尔没有大学的学位,但论天赋,却只有他才配受大学教育。

两三年前,有一天,本地书店给牧师公馆寄了一个包裹。牧师打开包裹一看,里面是一本书,就翻开来念,念了几页,忽然从椅子上跳起来,挟着书,一直跑到书店里。

“你们为什么把这本书寄到我家里?”他生气地问。

“那本书是你定的,先生。”

“我可以说,这不是我定的,也不会是我家人定的。”

“哦,先生,”店员说,“那是安吉尔·克莱先生定的,本来应该寄给他。”

克莱老先生一听这话,急忙回到家里,懊丧地把安吉尔叫到书房里。

“孩子,”他说,“你知道这是一本什么书吗?”

安吉尔简单地答道:“它是一本论哲学的书,民间的书里,这是顶道德,顶合于宗教的了。”

“不错,很道德。不过,对想当牧师的你来说,它合于宗教吗?”

“父亲,”儿子脸上露出焦虑的样子来说,“我想表明一下,我不想做牧师。我爱教会像一个人爱他的父母一样。但是,要是它不能从‘供奉上帝来赎罪’那种观念里解放出来,我就不能忠诚地做它的牧师,像我两个哥哥那样。”

这位心性直爽、心地单纯的牧师当时一听,就吓傻了,气坏了,瘫痪了。既然安吉尔不愿当牧师,那就不用送他去剑桥,因为他父亲认为,上大学只是进教会的阶梯。他这个人,不但信教,还很真诚。安吉尔的父亲驳他一回,劝他一回,又求他一回。

“不,父亲,我不能作牧师。”安吉尔说,“我对于宗教的态度,是完全趋向改造那一方面的。就如《希伯来书》所说,‘凡是创造出来的东西,都要把它们震动。那些不堪震动的都要挪开,那些不怕震动的才能存留。’”

他父亲那样难过,弄得安吉尔也非常难受。

“你既不愿意为上帝争荣、增光,那我和你母亲省吃俭用供你上大学,有什么用呢?”

“可以为人类争荣、增光啊,父亲。”

如果安吉尔坚持下去,他也许可以和哥哥们一样去剑桥。但他觉得,这就像把人家托管的钱成心昧起来一样,同时对于省吃俭用的父母也是一种罪过。

“我不上剑桥了,”安吉尔后来说,“照现在的情况看,我也没有上剑桥的权利。”

此后,他年复一年,做了些散漫的研究,和零乱的思索。他越来越不重视社会的习俗和礼节,也不把地位、财富这些东西看在眼里,就是“古老名门”,他都觉得没有什么意思,除非它的后人能另辟新路。不过他也做过一件荒唐事,有一个时期,他住在伦敦,打算在那儿找一个职业,那时他让一个女人,迷得不能自拔,不过还算侥幸,他在闯下大祸前就摆脱开了。

他幼年和乡村的僻静所发生的联系,使他对城市生活生出一种无法克制的厌恶之心,同时又使他既不能宣扬神道,也不能在世上飞黄腾达。但是总得有个事儿做才成,他有一个认识的人,正是在殖民地种庄稼而家道兴旺起来。因此,他觉得应当走这条路。这种职业,不仅可以使他独立,同时也可以保留对他极为重要的求知的自由。

因此,我们就看见了安吉尔·克莱,在他二十六岁时,来到了塔布篱,做了学习养牛的学徒,跟着老板一块儿吃饭。

他住的那个屋子,是一个很大的阁楼。克莱一个人住在那儿,屋子里面是他的床铺,外面是一个起坐间。

他刚来的时候,不是待在楼上看书,就是弹竖琴。但不久,他却更愿意观察人性,因而在楼下那个饭厅兼厨房里,和大家一块儿吃饭了,这些人合起来,是很生动活泼的一伙。克莱在这儿住得越久,就更愿意和他们在一起。

他在这儿住了几天以后,他想象中的那种庄稼人——报纸上所说的那种以可怜的乡下老实儿何冀为典型代表的庄稼人——就消失了。和他们一接近,就看不到什么何冀了。克莱来自一个完全相反的社会,刚来到这儿时,他觉得和一个奶牛场里的工人平起平坐,是一种有失尊严的举动。他们的见解和习惯都是无意义的。但和他们一天一天地住下去,他就发现,他们的世界别有新异的地方。那种千人一律的典型何冀现在不存在了,他已经分化成了一群和他同生天地间却各不相同的人了,成了各自有各自的思想、异点多得不可胜数的人了。其中有一些是快乐的,有许多是安静的,有几个是郁闷的,间乎有一两个很聪明的,有一些是笨拙的,另一些是轻佻的,又一些是严肃的。他们对于别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他们也都会彼此赞扬,彼此谴责,观察彼此的弱点或者罪过。他们都用各自的方式,踏着那重归尘土的道路。

他和旧日的联系,越来越少了,在人生与人类里,看到了一些新鲜的事物。此外,对风景各异的四季、早上和晚上、夜里和中午、各种不同性质的风、树木、水和雾、夜色和寂静,以及无生命物体的声音——所有这一切,从前只模糊地知道一点,现在都有了细致的认识。

克里克太太总觉得安吉尔·克莱太文雅了,所以让他一个人坐在壁炉暖位里吃饭。屋子的一边,有门通到牛奶房,隔着这个门,能看见屋子里的长方形铅桶,满满地盛着早晨挤的牛奶。在更远的一头,搅黄油的大桶,正在那儿旋转。使它旋转的原动力,是一匹没有精神的马,一个小孩儿赶着,在屋外来回转圈,隔着窗户可以看见。

苔丝来了以后有好几天,克莱老坐在那儿,聚精会神地看刚从邮局寄来的书、期刊或是乐谱,所以就没理会到饭桌上有她在那儿。她说话很少,别的女工们说话很多,所以在她们的谈话里,他听不出有新的语音来,并且他对于外面的光景,又老是只注意一般的印象,不理会细致的地方。但是有一天,他正记一段乐谱,那时候,他就出起神儿来,那张乐谱也掉到炉床上去了。

那时壁炉里燃烧的木块,只剩了一个火苗,在上面作垂死的舞蹈。他看着这块木柴的火苗,觉得它的跳动,仿佛和他心里琢磨的调子,互相应和。这时,饭桌旁的谈话声,混合到他想象的合奏曲里,他想:“她们女工里面有一个,说话的嗓子真清脆!这一定是新来的那个女工。”

克莱回头看,只见她正和大家坐在一块儿。

“有没有鬼,我不知道,”她正在那儿说,“不过我知道,我们活着的时候,就可以让我们的灵魂,离开我们的躯壳。”

老板满眼含着探询的神气看着她。

“什么?真的吗?”他说。

“要让灵魂出窍,很容易的办法,就是晚上躺在草地上,拿眼一直瞅着天上一个又大又亮的星星,过不了多久,就会觉得,你离开自己的躯壳,有上千上百里地远了。”

所有人都把眼光一齐射到苔丝身上,苔丝就脸红起来,含糊其词地说,这不过是一种幻想,说完就又吃起饭来。

克莱继续注视她。

“那个挤奶的女工,是多么纯洁的一个自然女儿哟!”他对自己说。

于是他从这个女孩子身上,好像看出一些他熟悉的,使他回到过去时光里的一些事物来,回到只知道快乐、不必有深谋远虑的时光里。他最后断定,他从前一定见过她,不过忘了是在哪儿,一定是在乡间漫游的时候偶然碰见的。这使克莱想要对眼前的妇女加以观察的时候,撇开别的女工,而单独选择苔丝了。

19

通常,总是哪一头牛轮到谁,谁就挤那一头,并没有什么挑挑拣拣的。不过有一些牛,却总要对于某两只特别的手,表示喜欢,因此除了它们喜欢的人,它们就不肯老实站着,要是有生手来挤它们,它们就一点儿也不客气,干脆把牛奶桶踢翻了。

克里克老板的规矩,老叫工人们不断地互相替换,把牛的这种习惯尽力打破。因为要不这样,遇到有男工或者女工离开这儿的时候,他就会没有办法了。但女工们却愿意挤那些挤惯了的牛。

在所有九十五头牛里面,有八头出奶非常顺利,苔丝挤它们的时候,只用手一触就成。不过她知道老板的意思,碰到哪一头就挤哪一头。

但过了不久,她发现,那些牛排列的次序和她期望的不谋而合,因此到了第五次或者第六次的时候,苔丝把头靠在牛肚子上以后,就把头转向克莱。

“克莱先生,这些牛是你排的吧?”她脸上一红,问道。

“啊,这没有关系,”克莱说,“因为你会一直在这儿挤这些牛的。”

“你想我能老在这儿吗?我可不敢说一定。”

她后来生起自己的气来,怕他误解她的意思。因为她对他说那番话的时候,态度那样诚恳,好像是因为他,她才愿意待在这儿的。她无法摆脱焦虑,所以黄昏时,她一个人在园子里散步时还在后悔,不该透露她看破了克莱对她的照顾。

那是六月里一个典型的夏季黄昏。大气平静稳定,几乎到了精密细致的程度。这种寂静,忽然被弹琴的声音打破了。

苔丝也曾听见过这种曲调从她上面的阁楼里发出来。不过以前有墙阻隔,听起来模糊,从来也没像这回这样使她感动,苔丝竟像着迷的小鸟一般,舍不得离开,她朝着奏乐的人慢慢走去,不过却藏在树篱后面。

苔丝现在站的地方,原来是园子的边界,有几年没整治了,她从这一片幽花野草中悄悄地走了过去,裙子上沾了杜鹃涎,脚底下踩碎了蜗牛壳,两只手染上了藓乳和蛞蝓的粘液,两只胳膊也抹上了树霉。她就这样,走到离克莱很近的地方,不过却还没让他看见。

苔丝意识不到时间和空间了。旧竖琴尖细的音调抑扬顿挫,她也跟着它起伏澎湃。和谐的琴声,像清风一般,沁入她的心脾,叫她眼里流泪。花园的湿气,好像就是花园受了感动而啼泣。

那时候还照耀的亮光,大半是从西边天上一片云彩上一个大洞穴那儿透出来的,它好像是残余的白昼,出于偶然而遗留下来,因为别的地方都是暮色四合了。幽怨凄婉的琴声停止了,她还在那儿等候,心想也许还有第二段。但他却绕过树篱,慢慢地溜达到她身后。苔丝满脸像火烧的一般,偷偷地躲开了。

但安吉尔却早就看见了她穿的那件夏服,开口跟她说话。

“苔丝,你干吗躲开?”他说,“你害怕吗?”

“哦,不是,先生……屋子外春光明媚,没什么叫人害怕的。”

“那屋子里面有什么可害怕的?”

“我也不知道。”

“害怕牛奶酸了?”

“不是。”

“害怕活在世上?”

“是,先生。”

“我也常常害怕。活在世上,叫人进退两难,可不是好玩的,是不是?”

“是,我也觉得。”

“我可没想到,像你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会看到这一点。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不言语。

“苔丝,相信我,告诉我你的心里话。”

她羞答答地回答说:

“树木都有眼睛,来盯问你,有没有?河水也说,‘你为什么拿你的面目来搅和我?’同时好像有好多好多的明天,排成一行,站在你面前,很凶恶地说,‘我来啦,留神吧!’……可是你,先生,会用音乐创造出梦境来,把这些可怕的幻想赶走。”

这个年轻的女人竟会有这种多愁善感的想法,他真一点儿也没想到。

像她这样年纪还很轻的人,已经有了这种见解,令人觉得很奇异,还叫人感动,叫人关怀,叫人悲伤。

苔丝也不懂得,为什么一个出身牧师家庭、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会把活在世上这件事看作是一种不幸。像她自己这样一个失去生趣的人那样想,本是很有理由的。

不错,克莱现在脱离了他自己的阶级。但是她晓得,他挤牛奶是因为他想学会怎样做一个成功的农业家。但是有时,她却又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爱念书、好音乐、有思想的青年,不去作牧师,却一心一意想种庄稼。

他们彼此都不去探索对方的历史,而只坐等进一步了解对方性格和态度的情况来临。

每一天,每一小时,都把她的性情给他更多地显露出一点儿来,也把他的给她更多地显露出一点儿来。

起初的时候,苔丝好像不是把安吉尔·克莱当作有肉体凡胎的人看待,而是把他当作智力的化身看待。她就用这种态度,把自己和他比较。她每逢发现他那样渊博,那样明慧,她自己的智力水平那样低下,和他的智力相比,距离那样远,不论她怎么努力,都绝无法能赶得上他,因此她就十分灰心,无论怎么也不想再往上努力了。

有一天,他偶然对她提到古代希腊的牧畜生活,他看出来她的抑郁。

“您怎么一下子发起愁来了呢?”他问。

“哦,我不过是想起我自己来了。”她微微做出一副苦笑的样子说。

“我的生命,好像因为没有碰到好机会,都白白地浪费了。我看到你念过那么多的书,见过那么多的世面,我就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

“哎呀!别自寻苦恼啦!你瞧,”他热心地说,“亲爱的苔丝,让我帮你学点什么吧,我会非常乐意的,你愿意不愿意选一门学科,譬如历史?”

“有时,我觉得,除了我已经知道的历史以外,不想再多知道。”

“为什么?”

“因为发现了某一本旧书里,也有一个和我一样的人,我将来也不过是要把她扮演的那个角色再扮演一遍,这有什么用?这只让我难过。”

“那么你当真什么都不想学了吗?”

“我想知道为什么,太阳在好人和歹人身上,一律地照耀?”她声音有点颤抖地答道。

“苔丝,别苦恼啦!”他一面看着苔丝,一面想,这么一个乡下土孩子,会有这种感情,一定是她听惯了这种话,才随口说出的。她低着头,浓而长的睫毛垂在她那柔媚的脸上,克莱对她看了片刻,才恋恋不舍地走开了。他走了以后,因为想起自己刚才的样子,苔丝对自己起了一阵厌恶之感,同时她内心深处升腾起一种激动的热情。

他一定会觉得她非常傻!因为急于得到他的好评,她就想到她近来努力想要抛开的事情上去了——想到她是德伯家族这件事上去了。固然这桩事是毫无益处的,而且它的发现,曾使她自己在许多方面遭过灾难,但克莱先生是一个上等人,又是研究历史的,那么,他要是知道她是地地道道的德伯,就该把她的幼稚举动忘记,而对她尊重了。

但是在冒昧泄露这种秘密以前,疑虑不定的苔丝,先间接地从老板那儿打听了一下,她问老板,克莱先生对于没钱没产业的老门户是否敬重。

“克莱先生,”老板强调说,“和他家里的人都不一样。要是天地间有顶招他恨的东西,那就是所谓的老门户了。他说,按照情理讲,老户人家,在过去的时候,早就把气力都消耗完了,现在什么都不会再剩下了。咱们这儿这个小莱蒂·蒲利,就是坡利家的后人,克莱先生查问出来这件事以后,把可怜的小莱蒂嘲笑了好些天。‘啊!’他对她说,‘你就是做一个挤牛奶的女工,也都永远做不好。你们家那些本领,好几辈以前,就在巴勒斯坦都使尽了,你们家总得再过一千年,才能缓过劲儿来,能干点儿事业。’他是不赞成老门老户那一套的!”

苔丝听了老板把克莱的意见这样过分形容了以后,觉得很高兴,自己没在把握不定的时候,对于自己的家世提过一个字。对克莱的性格,有了这番了解以后,她觉得克莱之所以对她垂青,大半还是因为他误认为她是出于一个并非世家的新门户呢。

20

风光流转,由平淡变成了绚烂。

克里克老板奶牛场里的男男女女,都过得舒舒服服,甚至于还说说笑笑。

苔丝和克莱,不知不觉地彼此琢磨,老是身临热情的危崖,摇摇欲坠,却又分明临事而惧,悬崖勒马。他们那时正在一种不能抵抗的力量下,渐渐往一块儿凑。

苔丝近几年来,一直没像现在这样快活过。也许这种快活,即使将来,也难再遇到。现在这种新环境,对于她身心两方面,都是很融洽的。她和克莱,现在还正处于喜好和恋爱之间的境界,还没生出回肠荡气的深情,也没引起瞻前顾后的思虑。

他们不断地相会,这是没法避免的。他们相会的时候,总是每天那奇异庄严的一刻,那紫罗兰色或粉红色的黎明。因为在这儿,必得早早就起来。单是挤牛奶,就已经得起早,何况挤牛奶以前,还得撇奶油,三点钟一过就得动手的。他们每天总是托付一个人,预备好一架闹钟,把自己先闹醒了,然后再把大家全都唤醒。苔丝是新来的,不久大家就发现,她最警醒,不至于像别人那样,睡得连闹钟都听不见,所以这个差事常常派给她。钟声刚打过三下,她就离开自己的屋子,先跑到老板门外,再跑去叫克莱,然后再叫她所有的女伙伴。苔丝换好衣裳的时候,克莱也就下了楼,走到外面湿润的空气里去了。

破晓的时候和黄昏的时候,同是半明半暗的灰色,但是它们阴暗的程度也许一样,明暗的景象却不相同。

因为在这座奶牛场里,起得最早的,差不多老是他们两个,所以他们自己觉得,他们就是全世界起得最早的人了。苔丝刚到这儿的那些天里,不撇奶油,起床后就到外面,他呢,总是已经先在外面等着了。平旷的草原上,一片幽渺、凄迷,使他们深深地生出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好像他们就是亚当和夏娃。

那时候,苔丝的面目,成了克莱注视的中心,所有的景物,都笼罩在一片不明不暗的大气里。她的容颜飘渺幽淡,仿佛只是一个游荡的幽灵;他的面目,在她看来,也是那样。

这种时候,他觉得,她不再是一个挤牛奶的女工了,而是一片空幻玲珑的女性精华。他半开玩笑地叫她阿提迷,叫她狄迷特,叫她别的典雅名字,不过她都不愿意,因为她不懂。

“叫我苔丝好啦!”她看着他说。他听了这话,就照直地叫她“苔丝”。

待了一会儿,天就亮了,她的面目就只是一个女人的面目了。

在这种迥异人世的时光里,他们可以走到跟水鸟很接近的地方。大胆的苍鹭,嘎嘎地高鸣,像一阵开门开窗的声音,从草场旁边它们常常栖息的树林子里飞了出来;有时候已经早就飞了出来,都在水里毅然站立,一点儿也不怕人,把长长的脖子平伸着,不动声色地在四周慢慢移动,像靠机关活动的傀儡一般,看着他们这一对情人,从旁边走过。

有的时候,夏雾弥漫,那一片草原就好像白茫茫的大海,里面露出的那些零落稀疏的树木,就好像危险的礁石。苔丝的眼毛上,都挂满了由雾气变成的细小钻石,头发上也挂满了像小珍珠一般的水珠儿。过一会儿,日光变得强烈,这些露珠就都消逝了,苔丝那种奇异飘渺的美丽,也就不见了。她的牙齿、嘴唇、眼睛,又在日光中闪烁,她又只不过是一个漂亮得使人眼花的女工了,得努力挣扎才能和世界上别的女人对抗。

21

刚吃过早饭,牛奶房里忽然闹哄哄地乱起来。搅黄油的机器还是像以前一样地旋转,但是黄油却搅不出来。

克里克老板、老板娘、住在场里的女工和住在场外的女工,还有克莱先生、扬纳·凯勒、老德包和别的男工,都把眼瞪着,站在搅油机旁边,谁也没有办法。

“我有好些年,没上爱敦荒原去找有道行的春得他那个儿子啦!”老板略带苦恼地说,“但是这回我可没有法子了,非找他不可了。真的,要是老搅不出黄油来,我是得找他去!”

“我小时候,卡斯特桥那一面儿,有个有道行的佛勒,人家都叫他‘精得喽’,他的玩意儿可不错。可是眼下也老得成了棺材瓤子了。”扬纳·凯勒说。

“别是咱们场里有人恋爱了吧?”老板娘用试探的口气说,“我年轻时常听人说,碰到恋爱的事儿,就搅不出黄油来。克里克,你还记得,前些年有一回搅不出黄油来,就是因为——”

“啊,记得。不过那回搅不出黄油来,和恋爱一点儿也不相干。我记得很清楚,那回是机器坏了。”他把脸转到克莱那边,“先生,你不知道,从前我们这个奶牛场,有个男伙计,叫捷克·道落,他在梅勒陶跟一个大姑娘求爱,却把人家骗了。可这回他可碰到刺儿扎手了。那天是神圣礼拜四,大伙儿正在这儿,我看见那个姑娘的妈走到门口儿,手里拿着一把铜镶的大伞,她一面走,一面说,‘捷克·道落在这儿当伙计吗?我要找他算账!’捷克的相好,就跟在她妈身后,哭得好不凄惨。捷克从窗户眼儿往外看见了她,就说,‘哎哟,我的老天爷,看她那样子,非要了我的命不可。躲到哪儿好哪?躲到——好啦,可千万别告诉她我在哪儿!’跟着就打开了机器上像小门儿的盖儿,钻到搅油机里躲起来了。这时老婆子闯进了牛奶房,开始到处找人。捷克藏在机器里头,差一点儿没憋死。但是那个老婆子,怎么也找不着捷克。”

他又接着说:“唉,我怎么也猜不透,那老婆子怎么会那么精,知道他躲在搅黄油的桶里。她一言不发,走到桶边,拿起桶把儿来就摇。她这一摇不要紧,捷克在桶里,可就咕咚乱滚起来啦,他从桶里伸出头来说,‘哎呀,我的老天爷,你快放手,放我出去!再搅一会儿,我就成了烂酱啦!’老婆子就说道,’你答应娶我姑娘,我才能放你出来!’捷克听了就喊着说,‘你这个老妖精,还不放手!’老婆子说,‘你还叫我老妖精,你个骗子!好吧!’跟着机器又搅起来,捷克在桶里把骨头碰得咯哒咯哒地响起来。后来他还是答应了娶那个姑娘,这一场热闹才算完。”

听故事的人们,都笑容满面,忽然听到身后有人急忙走动,回头看去,只见苔丝满脸灰白,已经走到门口了。

“今儿怎么这么暖和!”她声音很轻。

那天是暖和,所以谁也没想到,苔丝是因为听了故事,才要出去的。老板替她把门开开,打趣她说:“哟,我场子里顶漂亮的姑娘,这阵儿不过刚有点儿夏天的意思,你就这么疲乏,那等到三伏天,我们不得抓瞎了?”

“我只觉得有点儿头晕。我到屋子外面去一下就好了。”她说完就出去了。

她刚一出去,旋转的桶里原先唏哩呼噜的声音,马上就分明变成咕唧咕唧的声音了。

“黄油出来了!”老板娘大声喊,于是大家的注意力都从苔丝身上移开了。

晚班的牛奶挤完以后,苔丝出了门,一个人瞎走。她的伙伴,都把这段悲惨的故事,当作一件开心的笑谈,她看到这一点,心里非常难受。他们之中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多么残酷地触到了她的痛处。

在这种白天很长的六月里,加上牛奶旺盛,早晨挤奶以前的工作又早又累,所以住场的女工太阳一落,就去睡觉了。苔丝平素总和伙伴们一同上楼。但今天晚上,却第一个回到寝室睡觉,她们上楼时,她已经睡着了。她们进来把她吵醒了,于是她悄悄地转脸看着她们。

她那三个伙伴正穿着睡衣挤在窗口。原来她们在那儿聚精会神地看庭园里的一个人。

“别推我啦!你不是看得见吗?”年纪顶轻的女孩子莱蒂说。

“你爱他,也和我爱他一样,一点儿用处都没有哇,莱蒂·蒲利!”年纪更大的玛琳调皮地说,“他爱的不是你,他爱的是另一个人!”

“他又过来了!”脸色灰白、头发又黑又潮的伊茨嚷着说。

“你什么也别说啦,伊茨,”莱蒂说,“你吻他的影儿,都叫我看见啦!”

“你看见她干什么来着?”玛琳问。

“有一次,他正站在大盆旁边放牛奶水,伊茨就站在一个大桶旁边装桶。他的脸在他身后面的墙上映了个影子,伊茨见了,去吻他映在墙上的嘴。”

“哎哟,你这个小伊茨!”玛琳说。

伊茨·秀特脸上立时起了红晕,她装出冷静的神气来说。“我爱他,不错。莱蒂,玛琳,你们不爱他吗?”

“我么!”她说,“瞎说!啊,他又过来了!亲爱的克莱先生啊!”

玛琳不顾别人说长道短,坦白直率地说:“我恨不得明天就能嫁他!”

“我也许比你还急哪!”伊茨·秀特嘟囔着说。

“还有我哪!”比较腼腆的莱蒂,小声地说。

那位悄悄地静听她们的人,见了这种情况,发起热来。

“咱们不能都嫁他呀!”伊茨说。

“咱们连一个能嫁他的都没有!”年纪顶大的玛琳说。

“为什么一个都不能嫁他呢?”莱蒂急忙问。

“因为他顶喜欢苔丝·德北呀,”玛琳把声音放低了说,“我天天留神看他的举动,我看出来,他顶喜欢她。”

“但是苔丝对他可并无意呀。”莱蒂轻轻地说。

“不错,我有时候也觉得她对他无意。”

“可是咱们多么傻呀!”伊茨不耐烦地说,“咱们三个人,自然一个他都不会要;就是苔丝,他也不会要——凭他那么一个绅士的儿子,眼看就要到外国去种大片的地、经营大规模的农业了,会要咱们?要说他一年给咱们几个钱,叫咱们去给他当雇农,还有点谱儿!”

这时,她们三个人都一起叹起气来。蒲利还满眼含泪。暮色越来越暗,她们只得爬上床去了。过了几分钟,房子里就响起了鼾声。

苔丝却久久不能入睡,她心里一丁点儿的妒意都没有。她知道,她只要稍一用心,就能战胜她那几位伙伴。因为她们四个里面,她的身材更美,文化更高,也最有妇人气。说到正式婚姻,谁都没有希望,但要是说能引起他对她一时的垂爱,倒不是没有希望的。但是,有一天克莱对克里克太太说,他将来要在殖民地占有几千几万亩的草场,养活几千几万头的牛羊,收获满山满野的庄稼,那他娶一个阔小姐,有什么用处呢?只有娶个庄稼人家的女儿,对他才最近情合理。无论克莱这个话是正经,是笑话,反正她现在决不应该去引诱克莱先生,因为凭良心说,她永远不应该结婚。

22

第二天早晨,她们干完活都到屋里去吃早饭。一进屋子,只见老板克里克在那儿直跺脚。

原来有一个主顾,写信说他的黄油,有一股怪味儿。“哎呀,了不得,真有怪味儿!”老板手里拿着一块黄油,嘴里说,“不信你们尝尝!”

有好几个人都凑到他身边尝了一回,大家都觉得,黄油是有怪味儿。

老板在那儿出神儿,仔细琢磨这种味道,琢磨了半天,忽然大声说:“一定是蒜闹的!我还以为草场里一根蒜苗儿都没有了!”

原来,有片旱草场以前种过大蒜,往年也曾同样把黄油弄糟了,新近又放进去过几头牛。

“咱们得把那块草场好好搜一搜。”

每人拿起一把旧尖刀,一齐走到了草场。大家排成一行,眼睛瞅着地上,脚下慢慢走着,走完了一窄溜儿,再往这边过来一点儿,又走回来,照这样走法,等到他们查完了的时候,那片草场就没有一点地方,能够逃出他们的眼睛了。这原是一种顶腻烦的事儿,因为在那一大片草场里,找了半天,只找到了几根蒜苗儿。但是这种东西的气味,却非常的厉害,只要一头牛吃了它一口,厂里一天出的牛奶就全都变味了。

这一群人,性情态度,本来彼此大不相同,但是那时候,大家都弯着腰,排成稀奇的一横列,动作划一,不声不响,看着非常整齐。

安吉尔·克莱,坚持共同劳动的原则,事事都跟大家一样来做。他故意和苔丝挨肩排在一块儿。

“啊,你好?”他嘟哝地问。

“我很好,先生,谢谢。”她庄重地答。

他们没再说别的话,弯着腰走了又走。

这时老板受不了啦。

“这样弯着腰,真要命,我的腰快要折啦!”他嚷着说,一边慢慢地伸腰,“苔丝姑娘,前两天你不是不舒服吗?这会儿又该脑袋疼了,你要是觉得发晕,就先回去吧。”

老板和苔丝都退了出来。克莱先生见了,也走出队伍,来到苔丝身旁。苔丝看见他来到身旁,非常紧张,就先开口说:“你看伊茨·秀特和莱蒂多么漂亮!”

“不错,她们是漂亮,可惜不能耐久!”

“她们都是挤奶做酪的好手。”

“不错,是好手,不过不见得比你还好吧。”

“她们撇奶油可比我撇得高明。”

“真的吗?”

克莱老远拿眼瞧她们。

“她的脸红了。”苔丝仗义地又说。

“谁的?”

“莱蒂呀。”

“为什么脸红了呢?”

“因为你老看人家呀。”

虽然苔丝满心打算牺牲自己,替她的伙伴帮忙,但是叫她直截了当地劝他娶别人,却办不到,所以她就跟着克里克老板走了。

从此以后,她硬着心肠,尽力躲开他,因为她要给那三个女孩子一切机会。

苔丝清楚地认识到,她们的贞操,完全操在克莱手里。同时克莱那一方面,小心在意,丝毫不做于她们将来的幸福有害的事,可见克莱这个人非常能够自制,因此苔丝不免对他生出又爱又敬的心。

23

七月的热天气悄然来临,热气蒸腾的大雨一场一场地下,使那些草场里的青草长得更旺,使另一些草场里的晚期工作,不得不暂时耽搁下来。

那是礼拜天早晨,牛奶已经挤完了,不住在场里的工人都回家去了。苔丝和她那三个伙伴,先商议好了,要一块儿到梅勒陶教堂去作礼拜,苔丝来到塔布篱已经两个月了,离场子出门儿,这还是头一次。

从她们自己的教区到梅勒陶去,得走一条曲里拐弯的篱路,路上有一段被头天的大雨淹没了,水深到脚面。这是那些女孩子们走到那儿,才知道的。在平常日子,她们穿的都是厚底木头套鞋和靴子,可以毫不在乎地从水里蹚过去;但是礼拜那一天,却是出风头的一天,她们穿的都是雪白的长统袜子,轻盈的鞋,雪白、粉红或者藕合色的长衫,溅上一丁点儿泥,都能看出来,所以遇到这片泥塘,真叫人进退两难。

“谁想得到,夏天河里会涨那么大的水呢?”玛琳说。那时她们四个人已经攀到路旁土坡的顶上了。

“依我说,咱们想要到教堂,不从水里蹚过去就不行。绕弯儿的话,就非去晚了不可!”莱蒂说。

“去晚了,满教堂里的人都回头看我,我非脸红不行。”玛琳说。

这时,她们忽然听见路上拐弯的地方,泥塘水哗啦哗啦地响,跟着就看见安吉尔·克莱蹚水向她们走来。

四颗心一齐扑通地跳了一下。

克莱身上是挤奶穿的衣裳,脚上是蹚泥过水穿的长统靴子,帽子里还衬着一块卷心菜叶儿,好叫头上凉爽,手里拿的是一把小锄头:这就是他浑身上下的打扮。

“他不是上教堂去的。”玛琳说。

“我看也不是——我倒愿意他是!”苔丝嘟哝着说。

在夏季天气晴爽的日子里,克莱觉得,与其去教堂听谈经讲道,不如听山川草木谈经讲道。这天早晨,他在路上老远就看见那四个女孩子。

他知道那块地方积存雨水,所以就急忙赶上前来,想帮他们一下,尤其是帮她们里面的一位。

她们四个人,脸上红扑扑,眼睛水汪汪,挤在路旁的土坡上面,好像一群鸽子,看着非常迷人,所以他先把她们端详了一番,然后才走近前来。克莱的眼光最后落到苔丝身上,因为在这四个人里面,她站在最后。

“你们这是都要往教堂去吧?”他朝着站得最前的玛琳说。

“可不是吗,先生。”

“我把你们抱过这一片泥塘去吧。”

四个人的脸一齐红起来。

“我恐怕你抱不动吧,先生。”玛琳说。

“瞎说——你们都不重!就是让我把你们四个一齐都抱起来,我都办得到。好啦,你先来吧,玛琳!”他接着说。

玛琳照着克莱的吩咐,伏在他的膀子和肩头上,他就抱着她大踏步向前走去。他们走过了路上拐弯的地方就不见了,过了几分钟,克莱又出现了。接下来该是伊茨·秀特。

“他回来了,”伊茨的嘴唇儿都叫那一阵的情感烧干了,“我也得像刚才玛琳那样,两只手搂着他的脖子,脸对着他的脸了。”

“这算得了什么?”苔丝急忙说。

伊茨接着说:“这阵儿是我拥抱的时候了。”

克莱走到伊茨跟前了。她伏伏贴贴地靠在他的肩头上,他不慌不忙地抱着她向前走去。他第二次又回来了,莱蒂那颗心跳得差不多都使她全身震动起来。他走到这位红头发的女孩子跟前,把她抱了起来,这时却瞟了苔丝一眼。这就等于说,“待一会儿,就你和我两个了”。可怜的小莱蒂,虽然身子最轻,却是一团歇斯底里。不过他也照样把这个难以安静的女孩子抱过了泥塘,又转身回来了。苔丝能从树篱顶上老远看见她们三个人一簇儿,站在前面的那个高地上。现在轮到她自己了。她和克莱的眼光鼻息一接近,却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但她好像害怕克莱看出她的真情,所以到了最后一分钟,她倒和克莱推让起来了。

“我比她们都轻巧,我想我也许能顺着这个土坡儿走过去。我自己走好啦,克莱先生!”

“没有的话,苔丝。”他急忙说。她自己几乎还没觉出来是怎么回事,就身在他的怀中,头在他的肩上了。

“三个利亚,都为的是一个拉结呀。”他意味深长地说。

“她们都比我好。”她慷慨大方地回答。

“我却不这么认为。”安吉尔说。

她听了这话,把脸一红。

“你说我不太重吗?”她羞答答地问。

“不重,你好像是在日光下荡漾的一片波浪,一起一落,非常地轻柔。难道你不知道,我先前费的那四分之三力气,都是为了现在这四分之一吗?”

“不知道。”

克莱站住了脚,把脸歪到她那一面。

“哦,苔丝!”他喊道。

那个女孩子的两颊,在微风中红得火热,她不敢再看克莱的眼睛了。因此克莱想起,如果自己因利乘势,未免有悖正道,所以就不做更进一步的行动。但他却走得慢腾腾的,不过后来还是走到拐弯的地方了。

她的伙伴,都睁大眼睛看着她和他。他匆忙地与她们告了别,又沿着那段路走回去了。

她们四个人又像先前一样,往前走去,后来玛琳打破了沉寂,开口说:

“不行,我们争不过她!”她毫无欢颜,看着苔丝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苔丝问。

“我们看他抱你的样子,就知道他顶喜欢你。你只要给他一丁点儿鼓励,他就非吻你不可。”

“没有的事。”她说。

刚出门时的嬉笑快活,不知不觉地消失了,但是她们之间,却并没有怀恨之心。

苔丝心里,别提有多难过了。她爱克莱,事实分明。也许因为她现在知道她那三个伙伴,也都为他神魂颠倒,她爱他的心就更热烈了。她那忠厚的心地本来和这种爱情斗争过,不过力量太薄弱了,所以最后还是自然的结果。

“我绝不想妨碍你们任何一位。”当天晚上,她在寝室里对莱蒂讲明,“我这是不由自主呀,我觉得,他一点儿想要结婚的意思都没有。就是他有意,我也一定不答应他。”

“你真不答应吗?为什么?”莱蒂问。

“不能那样!我不过就是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他也不会要的。”

那个可怜的女孩子,真是心都裂了。那时刚好另外那两个女孩子也回来了,她转身对她们说:“你们快别再多心啦!她也跟咱们一样,并没想他会要她呀。”

她们中间的隔膜,就这样化除了,又都亲热地说起话来。

“我这阵儿,不论做什么,都没心思啦。”玛琳的情绪非常低落,“我本来要去嫁一个在司提津开奶牛场的人来着,他求过我两次了。可是这阵儿叫我去给他当老婆,还不及寻自尽好哪!”

伊茨嘟嘟哝哝地说:“今儿他抱着我的时候,我满心想,他一准会来吻我。我老老实实地趴在他怀里,等了又等,一动也不动。可是后来,他并没吻我。唉,我不想再在塔布篱待着啦!我要回家去!”

今天这番巧遇,把那种感情煽动起来了,所以她们的苦病,可就几乎没法忍受了。不过谁都没有希望,所以谁也不嫉妒。她们十分明白,从她们的身份地位来看,她们的痴情,决不会有什么结果。这种爱情,根本就毫无存在的理由;但是,这种爱情,却又真正存在,让她们狂喜到销魂的程度。

她们都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你还没睡吗,苔丝?”过了半个钟头以后,伊茨悄悄地问。

苔丝回答说:“没睡。”同时莱蒂和玛琳,也都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没睡呀!”

“我真纳闷,不知道人家说他家里要给他定的那位小姐,长得什么样儿!”

“我也纳闷。”伊茨说。

“他家里要给他定一位小姐?”苔丝吃了一惊。

“哦,是有这样的事儿。他家里给他挑定了一位门当户对的小姐,这位小姐的父亲是一位神学博士,住得离爱姆寺很近。他自己不怎么喜欢那位小姐,不过他将来一定要娶她的。”

苔丝听了这个新闻以后,再也不痴心妄想,以为克莱对她的殷勤,只是因为她好看,只是为了爱情而取得一时的欢娱。虽然他最喜欢她,对她真有一时的恋爱之情,虽然论起情感的深厚,头脑的聪明,姿色的美丽,她知道自己比伙伴们都强,但是从礼法方面看,她跟她们比起来,可差得远了。

24

芙仑谷的里面,土壤肥得出油,地气暖得发酵,又正是夏季的时光,在草木孕育繁殖的嘶嘶声音之下,汁液都喷涌得几乎听得出声音来,在这种情况下,就是最飘忽轻渺的恋爱,也都不能不变成缠绵热烈的深情。这块地方上的空气,在春天和初夏的时候,本来非常清新,现在却变得停滞,成了困人的天气了。草原上较高的山坡,都叫那灼热的太阳晒成黄色了。

那时,安吉尔·克莱叫热气闷得透不过气来,心里也被他对苔丝越来越强烈的爱,压得喘不过气来。

雨季已经过去了,高坡处都变得干燥。克里克老板的衬衫袖子,从礼拜一到礼拜六,没有一刻不是卷到胳膊肘儿以上的。只把窗户开着,是透不进风来的,总得连门也都开着才成。庭园里的画眉和山鸟,都在覆盆子灌木底下活动。厨房里的苍蝇,都死皮涎脸,懒得动弹。大家谈起话来,总离不了中暑。

工人们为了图凉快和方便,都不把牛赶回家来,在草场上就把奶挤了。一天下午,有四五头还没挤过奶的牛,碰巧离开了大群,单独站在一溜树篱的角落后面,这里面就有矮胖子和老美,它们顶喜欢苔丝的手指头。克莱本来在那儿正拿眼盯着苔丝,苔丝刚挤完一头牛,从小凳子上站起来,克莱就跟着问她,是不是要到树篱角落后面剩下的那几头牛那儿。苔丝点了点头,就绕到树篱后面去了。老美的奶不久就流到桶里,哗哗的声音隔着树篱送了过来,克莱听了,心里想,自己也绕到树篱那面才好。

挤奶的时候,有几个女工都把头的侧面靠在牛肚子上。苔丝·德北就是这样的挤法,她老把太阳穴紧贴在牛肚子上,眼睛瞧着草场最远的那一头,静悄悄的好像出神儿想心思似的。那天她挤老美,用的就是这种姿势。那时的太阳,恰巧对着挤奶的那面,一直射到她那脸蛋儿的侧面,把她的白脸蛋儿衬托得非常清晰,好像玉石雕刻一般。

那时克莱已经跟着她,绕过了树篱,正坐在自己挤的那头牛的身底下拿眼瞧着她,但是她却不知道这种情况。只见她的头、她的面目,都非常沉静,好像在梦中一般,虽然两眼睁着,却看不见东西。

在他看来,她的脸太可爱了。但是那上面,没有一点虚无缥渺的神态,全是实在的温暖,实在的血肉。到了她那副嘴,她的可爱才算到了最高点。像她那样顾盼欲语的眼睛,他从前看见过;像她那样鲜艳妍丽的脸蛋儿,他从前也看见过;像她那样弯曲如弓的眉毛,他从前都看见过;但是他从来没看见过,天地间还有另一副嘴,能和她的相比。

在那个红红的小嘴儿上,那上唇中部往上微微撅起的情态,任何青年看了都不由得要着迷,要发狂。克莱已经把这副嘴唇儿的曲线,不知道琢磨过多少次了,他看着就觉得身上过了一阵电流,差一点儿没晕倒,并且由于一种不可理解的生理作用,毫不含糊地打了一个大喷嚏。

他打了这一声喷嚏,她才觉出来,他正在那儿看她。这时,她脸上的娇红,一时忽然变深了,跟着又慢慢褪去,后来只剩下一点儿。

但是克莱仍旧感到那种触电一般的力量,他从小凳子上猛然站起来,三步并做两步,跑到苔丝眼前,把她双手搂在怀里。

他这一搂,可真是出乎苔丝的意料,所以她连想一想都没来得及,就不由自主地叫他抱住了。他本来正要去吻那迷人的小红嘴的,但良心却又制止了他。

“你千万可别见怪,亲爱的苔丝!”他说,“我简直糊涂了,我并不是有意轻狂。我爱你是至诚的,最亲爱的苔丝!”

老美这时候已经回头看他们了,觉得莫名其妙,它把后腿抬了一抬,表示不耐烦。

“它生气了——它要把牛奶桶踢翻了!”苔丝一面想要轻轻推开克莱,一面嘴里说。

她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克莱也跟着站了起来,他仍旧搂着她的腰。苔丝注视着远处,不觉满眼是泪。

“你为什么哭起来了,宝贝儿?”他说。

“我也不知道!”她嘟哝着说。

“苔丝,我的真情到底泄露了。”他叹了一口气,“我真心地爱你,不过我看你难过起来了,其实我自己也和你一样,吓了一大跳!你不会觉得我太鲁莽,趁着你没有防备,冒犯你了吧?”

“不——我说不上来。”

她脱离开他的怀抱,一两分钟后,各人又挤起牛奶来了。没有人看见他们两个刚才互相牵引、合而为一的光景。几分钟以后,老板转到了那个枝叶隐蔽的树篱角落上来了,那时候,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他们的关系,有什么不同于寻常的熟人那样。但是,确实有事情发生了,让他们两个人以后要走的道路上,出现了一番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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