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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一节 祖父之死

1.

三年后,克里斯多夫快满十一岁了。他一直跟着祖父的朋友——圣马丁教堂的管风琴师佛罗里昂·霍才学习和声,同时也学点别的乐器,他的小提琴已经拉得很好了。

父亲替他在乐队里谋了个职位。他在那实习了几个月,已经完全胜任了,于是被正式任命为宫廷音乐联合会的第二小提琴手。他就这样开始挣钱了,然而也正是这个时候,家里的状况越来越糟糕了。曼希沃酗酒更厉害,祖父也更老了。

克里斯多夫常常被召进府里为贵宾和爵爷们弹琴。让他难受的是每次他都得去亲吻那些贵族的手,这让他的自尊心很受伤害。演奏完以后,大家随便夸奖一阵。他觉得自己被人当作大公爵养的宠物一样,所有赞美的话几乎都是对主人而不是对他说的。他觉得受到了羞辱,又不敢表现出来,结果反而更加痛苦。

一天晚上,他手里拿着大公爵的赏钱,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难过到极点,于是把钱扔在地窖的风洞里。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不得不压着傲气重新捡回来,因为家里已经欠了肉店好几个月的账了。

家里人怎么也想不到孩子因为自尊所受的痛苦,他们都觉得能受到亲王的宠爱是很荣耀的事情。尤其是祖父,凡是克里斯多夫进爵府的晚上,他就借故待在儿子家,一直等到孙子回来,然后向他问长问短。

克里斯多夫板着脸,心情恶劣,只是冷冷地问了一声好,就坐到一旁生闷气去了。人家逼问他,他的眉头拧得越来越紧,有时候甚至顶起嘴来,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家里经常会有各种各样的来客,所有客人中,克里斯多夫最讨厌丹奥陶伯父。他跟人家合伙做生意,是亲戚中很有钱的一位,因此别人都奉承他。然而他为人自私、刻薄,轻视艺术和艺术家,甚至当面羞辱当乐师的亲戚。

克里斯多夫经常被他嘲笑,却只能忍气吞声。有一次,在饭桌上,丹奥陶又拿克里斯多夫开起过火的玩笑,克里斯多夫怒从心起,突然朝他脸上唾了一口。全家人都惊呆了。父亲对他又打又骂,非要拉着他给伯父跪下来请罪不可。他拼命挣扎,逃出家门,在田野里睡了一夜。天亮的时候,他跑去找祖父。老人因为他的失踪担心了一夜。他把孙子送回家。家人看到孩子精神紧张的样子,便绝口不提那件事了。

克里斯多夫没有同伴,他和别的孩子格格不入,就连街上的野孩子也不愿意跟他玩,因为他对游戏太较真了,下手也不知轻重。没人跟他玩,于是他假装对他们的游戏不感兴趣,满不在乎地走开了。

只有舅舅来的时候和他一起出去闲逛,他才能得到一些安慰。他们常常在黄昏时到田野去散步,或者是夜里趁家里人都睡着了溜出门。有时候,他们会去找渔夫希莱米,他是舅舅的朋友,他们坐着他的小船,在月光下慢慢飘荡。

克里斯多夫很喜欢跟当小贩的舅舅以及他的朋友来往,家里人气恼极了,他们指责他有了接触上层社会的机会,却不顾身份,屈尊降纡地结交市井小民,简直是自毁前途。

2.

曼希沃的纵酒与懒惰使得家里的经济越来越紧张,约翰·米希尔在世的时候,生活还算过得去。因为曼希沃在父亲的管束下稍有收敛,还不至于太放肆,而且老人也一直贴补着儿子的家用。约翰·米希尔一想到将来,就觉得寒心。

他跟路易莎说:“可怜的孩子们,要是我死了,你们可怎么办啊?”

他拍了拍克里斯多夫的肩膀:“还好,我还能一直撑到这孩子能养活你们的时候!”

可是谁也没想到,老人很快就走到了生命的终点。约翰·米希尔虽然八十多岁了,身体一向很好,人家都觉得他可以活到一百岁,只是脾气越来越差了,稍微不如意,就会暴跳如雷。

一个大热天,他喝了很多酒,又跟别人争论了一番,回到家顶着大太阳整理园子。他的怒气还没有消退,愤愤地掘着地,然后弯腰拔草。克里斯多夫看见他突然站起身,手臂乱挥一阵,像石块一样沉重地栽倒在地上。他跑过去叫他,使劲摇他,可是祖父毫无知觉。孩子吓坏了,大声哭喊起来。附近的人都赶过来,人们把祖父抬进屋。祖父的样子很可怕,克里斯多夫惊叫着跑回家,心里充满了恐惧。

傍晚,路易莎急急忙忙赶回来,带着三个孩子去祖父家。克里斯多夫看到祖父躺在床上,呼吸急促,父亲在一旁大声哭着,心里明白祖父快要死了,他浑身哆嗦起来。

神父做临终祷告的时候,祖父忽然清醒了一小会儿,他大口呼着气,磕磕巴巴地说:“那么……我……我是要死了吗?”

沉痛的声音深深地刺痛了克里斯多夫的心。老人的目光和孩子吓呆了的眼睛触碰到一起,突然亮了一下。他挣扎着像有什么话要说。路易莎把克里斯多夫拉到床边,老人张了张嘴,想伸手摸孩子的头。可是他立刻又昏迷了,这次再也没有醒过来。

屋子里一阵纷乱,号啕声、祈祷声一片,克里斯多夫脸色突然变得铁青,嘴巴抽筋,眼睛睁得大大的,手抓着门钮,抽起风来。母亲瞥见了,赶紧奔过去,把他抱在怀里。

当晚他发烧了,醒过来发现身边没人,便吓得大叫,然后发病又昏过去,几次三番地折腾,一直到第二天晚上才睡着。昏睡到第三天下午,他睁开眼睛时,发现舅舅在身旁陪着,他哭了。

舅舅拥抱着他,轻声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孩子。”

克里斯多夫觉得心里轻快了些,他揉着泪眼,问舅舅:“他现在在哪儿?”

“和上帝在一起。”

“您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他的身体现在在哪儿?在屋子里吗?”克里斯多夫颤声问。

“今天早上已经下葬了。”

克里斯多夫松了口气,他很怕看到尸体,但是一想到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亲爱的祖父了,他不禁又伤心地哭起来,心里充满了对主宰人们命运的造化之神的怨恨。

多少天过去了,祖父临终的景象总是在他的头脑里盘旋。他知道死亡可以毁灭一切,任何人都对它无可奈何。但是,他绝不会听天由命,即使撞得头破血流,也要和残酷的命运奋力抗争。

正当他被死的念头不断纠缠时,生活的压力很快迫使他转移了自己思考的对象。自从祖父去世以后,家里最大的支撑垮掉了,贫穷和苦难相继进入家门。

这时候,曼希沃不仅不努力工作,反而因为没有了管束,更加肆无忌惮地酗酒。他每晚都喝得烂醉如泥,挣的钱也从不带回家。教课的差事几乎完全丢掉了。有一次,他醉醺醺地到一个女学生家里教课,被人家辞退了,从此再也没有人家愿意请他了。乐队的工作,人家是看在他已故的父亲的面上,才勉强让他保留的。但路易莎担心他随时会失掉饭碗。人家已经警告过他好几次了。他喝醉了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断地闹笑话。

克里斯多夫在旁边看了简直无地自容。那时候,他已经是第一提琴手了。他总是设法监督父亲,在他耍酒疯的时候及时阻止他,免得他成为全城的笑柄。

孩子辛苦地维持着家计,可是曼希沃把所有的钱都拿去买酒喝,他甚至从妻子和儿子手里抢走他们辛苦赚来的钱。后来,他开始变卖父亲传下来的东西:书籍、床、家具、音乐家的肖像一样样地被卖,最后连房子也卖了。当他打起家里那台旧钢琴的主意时,遭到了克里斯多夫的强烈反对。尽管他已经有了亲王送的新琴,但是那台旧钢琴启示他走上学音乐的道路,是他童年时期最好的朋友,也是祖父留下来的珍贵纪念。曼希沃没再坚持,第二天却偷偷卖掉了它。

克里斯多夫回来后发现旧钢琴不见了,愤怒地冲到父亲面前,质问:“我的琴呢?”

曼希沃张大嘴,夸张地装出吃惊的样子,引得其他两个孩子哈哈大笑,他也跟着笑起来。

克里斯多夫气得再也不能忍受,发疯一样扑向他:“你这个贼!”

曼希沃始料不及,被孩子掐住了喉咙,他回过神来,奋力一挣,把死命抓着他的克里斯多夫摔在地上。

孩子的头撞到了壁炉的铁架,他爬起来跪着,扬着脸气愤地喊道:“你这个贼!偷盗我们、偷盗妈妈、偷盗我的贼……出卖爷爷的贼!”

曼希沃对着他抡起拳头,可是看到孩子在那气得浑身发抖,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憎恨和鄙夷,他突然失去了力气,坐到地上,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他骂自己:“对,我是一个贼!我把家里人都搜刮完了。孩子们瞧不起我,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克里斯多夫靠着墙,咬牙切齿地看着他,喝问道:“我的琴在哪儿?”

“在华姆瑟那里。”他说完,头也不敢抬。

克里斯多夫上前一步,说:“把钱拿出来!”

失魂落魄的曼希沃从口袋里掏出钱交给儿子。克里斯多夫快要走出门口时,曼希沃羞愧地叫住了他,颤声说道:“我的小克里斯多夫……别瞧不起我!”

克里斯多夫动情地扑上去搂住了他的脖子,哭着喊道:“爸爸!亲爱的爸爸!我没有瞧不起您!唉,我心里多痛苦啊!”

他们俩抱头痛哭。曼希沃怨叹道:“这不是我的错。我不是坏人,是不是啊,克里斯多夫?我保证再也不喝酒了。”

克里斯多夫摇了摇头不相信他的话。曼希沃为自己辩解:“我只是手里有了钱就管不住自己。”

克里斯多夫想了一会儿,建议道:“爸爸,我们应该……”他说不下去了,“我实在不好意思说……”

曼希沃向他做了个鬼脸:“没关系,你尽管说吧。”

克里斯多夫提议:“家里的钱,包括您的工资,应该全部交给另外一个人掌管,然后再由他把零用钱按日或者按周交给您。”

曼希沃这时还有点醉意,加上激动的心情,于是一口答应下来,甚至要当场写一个呈文给大公爵,申请自己的工资由儿子克里斯多夫代领。

克里斯多夫觉得太丢脸了,不同意这么办。可是,曼希沃为了表明自己的悔改之心,硬是把呈文写好了。

路易莎回家知道这件事,说她宁可要饭,也不愿丈夫丢脸,她说相信他这次一定能痛改前非。于是,曼希沃的信被扔进抽屉藏了起来。

过了几天,曼希沃老毛病又犯了,路易莎非常难过。就这样继续忍受了几个月,直到有一天她看见曼希沃又在打克里斯多夫,抢孩子的钱,她再也忍不了了,等到只有她和孩子在家的时候,她把信交给他,说:“你送去吧。”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克里斯多夫还是鼓起勇气去爵府送信了。有好几次快到爵府门口了,他又折返回来,不停地在城里绕圈。一想到母亲和兄弟们以后的生活,他就强忍着傲气和自尊,硬着头皮往爵府里走。

递交的呈文很快被批准了,克里斯多夫怅然若失地走出爵府。

几天以后,曼希沃知道了这件事,大发雷霆,竟跑到爵府里闹了一场,后来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原来人家很不客气地告诉他,要不是看在他儿子的份上,早就辞掉他了,如果他还敢再闹事,就马上让他走人。于是,他灰溜溜地回家了。

不久,他开始设法骗克里斯多夫的钱,说尽了甜言蜜语,花样百出,克里斯多夫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是他坚决不让步。曼希沃也不敢再坚持,面对孩子严厉的眼神,他觉得胆怯心虚。然而他很快又想出了新的办法来报复,去酒店畅饮后,一个子儿也不付,推说他儿子会来还的。克里斯多夫怕家丑外扬,只得和母亲千辛万苦地去偿还父亲的酒债。

曼希沃自己领不到工资后,对乐队的工作更不上心了,缺席的次数越来越多,终于被开除了。从此,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全部落到了十四岁的克里斯多夫身上。

3.

他发誓要靠自己的力量去解决困难,不愿意母亲到处央求别人,接受那些难堪的帮助。可是总得想办法把日子过下去。乐队里的工资已经不够家用了,于是他开始教课。凭着他演奏的才能和人品,尤其是亲王的器重,在有钱人家找到了不少教课的差事。

他每天忙个不停。早上九点,教女学生弹琴。上完课,连午饭都来不及吃,立即赶到剧院参加排练。接着又去教课,一直忙到傍晚剧院开演的时候。演出完毕,爵府往往又召他去弹一两个小时的钢琴。

克里斯多夫半夜从爵府出来,已经累得要死,手心滚烫,头脑昏沉,胃里空荡荡的。要是外面下着雪或是雾,他还得浑身冒汗地穿越大半个城市才能到家。他得一路走,一路留意着脚下的水洼,以免弄脏他唯一的礼服。

回到家以后,踏进空气浑浊的卧室,苦难的枷锁可以暂时松懈一下的时候,他又感到格外孤独。生活看起来毫无希望,他连脱衣服的勇气也没有了。幸好头一挨着床,便立即睡熟了,只有这时候他才能完全摆脱痛苦的知觉。

天亮之前,他就得起床。他要做些自己的功课,只有五点到八点之间是自由的,可是往往还要抽出一部分时间,为宫廷里的喜事创作应时的乐曲。他想写出很好的、伟大的作品。然而,让他难堪的是,那些应时的曲子,他认为是作品中最坏的部分,却偏偏被人珍藏起来。一想到自己恶俗不堪的成绩将流传后世,他就羞愤地哭。

克里斯多夫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呢?辛苦的工作,没有游戏,没有朋友。当别的孩子在玩耍的时候,他正拧着眉,全神贯注地坐在剧院的钢琴前工作。晚上,别的孩子睡熟了的时候,他还在剧院里,筋疲力尽地瘫在自己的椅子上。

他和两个兄弟的感情很淡薄。最小的弟弟恩斯德,十二岁了,是个下流无耻的小坏蛋,整天跟着一帮小无赖在外面鬼混。另一个弟弟洛陶夫,是丹奥陶伯父最喜欢的孩子,将来准备学做生意,他表面规矩、安分,实际上为人比较阴险,自认为比克里斯多夫高明得多,不承认他兄长的权利,却心安理得地吃着他挣来的面包。

两个弟弟都不喜欢音乐。他们利用克里斯多夫的轻信,故意骗他的钱,对他随口扯谎,又在背后嘲笑他。克里斯多夫永远会上当,他极需要别人的爱,听到一个亲热的字眼就打消了怒气,得到一点感情就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因此两个弟弟常常利用他的感情欺骗他。

曼希沃以前对孩子的荣耀很是得意,现在却莫名地妒忌起来。克里斯多夫从别人那听说父亲一直在外面讲他的坏话,简直伤透了心。

晚上一家人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饭桌上没有一点儿温馨的气氛,只有滔滔不绝的废话和令人厌恶的咀嚼声。克里斯多夫觉得他们既可恨又可怜,可还是不自觉地爱着他们!他只跟妈妈还有些息息相通的感情。但路易莎和他一样整天辛苦地忙碌着,晚上已经没有精神说话,而且她对丈夫和孩子们一视同仁地爱着,并不加以区别。所以克里斯多夫不能把她当作知己,虽然他极需要一个。

他把一切深藏心底,咬紧牙关做着单调而辛苦的工作,这种生活方式已经损害到他的健康。他小时候就有神经不健全的迹象,容易头晕、抽风、呕吐。长大一些后,只要有什么心事,那些病态的现象就会复发。他总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死亡的阴影始终缠绕着他,然而胜利的执念仍在他胸中燃烧着。当他疲惫不堪、不胜厌恶地在人生的臭水沟中挣扎时,就是那股信念在支撑着他!什么都不能让他动摇!将来他一定会显出自己的!

第二节 好友奥多

1.

一个星期天,乐队指挥多皮阿·帕弗邀请克里斯多夫到他城外的乡间别墅去吃饭。

克里斯多夫上了船,坐在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旁边。起初,他并没有留意少年。后来,他感觉少年总是打量自己,便看了他一眼。

只见少年金黄的头发光溜溜地梳在一边,圆胖脸,嘴唇上隐约有些胡髭;穿着非常讲究:法兰绒套装、白皮鞋、浅色手套、淡蓝色领带,还拿着一根细细的手杖,俨然一副小绅士的模样,但仍摆脱不了大孩子的神气。少年发现克里斯多夫看自己,他面红耳赤地掏出一张报纸来,装作专心读报。

克里斯多夫好久没有出城了,他尽情地欣赏着莱茵河两岸不断变换的风景,不时地自言自语。邻座的少年怯生生地插了几句有关景致的传奇典故。克里斯多夫很感兴趣,便与他攀谈起来。少年称呼他“宫廷提琴师先生”。克里斯多夫觉得非常诧异:“怎么,你认识我?”

“是的,我在音乐会中看见过你。”少年的口气中充满了钦佩。

克里斯多夫听了非常得意。很快,他就知道这位新朋友名字叫“奥多·狄艾纳”,是城里一个富商的儿子。船到了克里斯多夫的目的地时,两人正聊得火热。奥多恰好也要在这儿下船。

克里斯多夫提议午饭前随便转转,于是两人往田野里走去。克里斯多夫对少年颇有好感,他亲热地挽着奥多的手臂,边走边把自己的计划都告诉他,好像从小就认识他一样。

时间不经意间就过去了,克里斯多夫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奥多犹豫了很久,最后不得不小心提醒他:“你的午饭怎么办呢?”

克里斯多夫仰在草地上,手枕着头,满不在乎地说:“管他呢!让他们等去吧!这儿太舒服了,我不去了!”接着又提议,“你没什么事吧?我看这样吧:咱们一起吃饭去。我认识一家乡村饭店。”

奥多本想反对,可是克里斯多夫的口气不容置疑,他只好听从他的安排了。

到了饭店,为了谁做东的问题,两人争执不下,都抢着要请客。奥多以主人的姿态点菜,克里斯多夫便点些更精致的菜来表明主人的身份,还故意让自己显得态度自然。

一开始两人都有点拘束,吃了不少酒饭之后,他们的话慢慢多了起来。克里斯多夫讲他生活的艰难,奥多说他过得也并不如意。他身体较弱、胆子又小,常常受同伴的欺负。家里一心想让他做个商人,将来继承父亲的产业,而他自己的梦想却是当一个诗人,但是根本得不到父母的理解。

这种苦闷克里斯多夫深有体会。于是两个同病相怜的人惺惺相惜。他们互相说出了将来的计划:一个要写剧本、一个要作曲。两人彼此钦佩。克里斯多夫的名气、魄力与胆识令奥多深为折服,而奥多的温文尔雅、博学多识也使克里斯多夫大为敬佩,那是他完全没有却极渴望得到的。

他们轮流讲着,几个小时过去,已经是傍晚了。奥多做了最后一次努力,想抢着去付账单,克里斯多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也就不敢再坚持了。这顿饭花了克里斯多夫近一个月的工资。

两人一言不发地走着,心里都觉得很快乐。四下寂静无声,克里斯多夫突然抓起奥多的手,颤声问:“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奥多回答说:“我愿意。”

他们手挽着手,一起上了船,在明亮的夜色下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浑身懒洋洋的快乐极了。

快到岸的时候,他们约好了下周日再相会。克里斯多夫把奥多一直送到他家大门口。在煤气灯暗淡的光线下,两人羞怯地微笑着,对彼此说“再见”。

克里斯多夫一个人摸黑回去,心里总是有一个声音在唱:“我有一个朋友了!我有一个朋友了!”半夜里醒来的时候,他还嘟囔了一句:“我有一个朋友了!”然后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他觉得昨天的一切好像是一场梦,他竭力回忆着所有的细节。不论是教课还是在乐队,这一整天他都显得心不在焉。

晚上一回到家,他就看到有封信在等他。淡蓝色的信纸上工整地写着:

亲爱的克里斯多夫先生:

我可以称你为我最尊敬的朋友吗?

昨天的相遇一直让我无法忘怀,谢谢你的盛情。只是让你太破费了,我真的觉得很抱歉。昨天过得多快乐啊!我们的相遇难道不是天意吗?我想那一定是命中注定的。一想到下周又能见面了,我无比欣慰!但愿你不会因为上次的爽约跟宫廷乐长先生有什么不快,否则我真的太过意不去了!

亲爱的克里斯多夫先生,我永远是你最忠实的朋友!

奥多·狄艾纳

附:下周日请不要来我家,最好到公园见面。

克里斯多夫含着泪读完信,迫不及待地坐到桌前开始回信。笔尖戳破了信纸,墨水弄污了手指,因为不知道怎么表达满腔的热情,他急得直跳脚。一连换了五六张稿纸,最后终于用歪歪扭扭的字把信写好了:

我的灵魂!你为什么要说那些感激的话呢?我不是告诉过你,在认识你之前我是怎样的忧郁和孤独了吗?你的友谊对我而言就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昨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莫大的幸福。读着你的信时,我快乐地哭了。是命运让我们结成朋友,要我们做一番大事业的。你不会离开我吧?你会对我永远忠实吧?我们一起长大,一起工作,共同合作,多好啊!你那么高尚、富有学识,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做你的朋友。真希望早些看到你。你不让我去你家,那么我不去好了,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谨慎,但是你那么聪明,一定不会错的。

另外,永远不要再跟我提钱。虽然我没有很多钱,但是款待朋友的能力还是有的。我很乐意为朋友倾我所有。相信你也是这样。好了,周日见吧。我不在乎我的指挥是否会埋怨我,我只在乎你,我的灵魂!

克里斯多夫

那个星期,克里斯多夫等得心烦意乱。到了星期四的时候,他忍不住又给奥多写了一封更热烈的信,奥多的回信也充满了多愁善感的气息。

星期天,奥多准时来了。克里斯多夫在公园的走道上已经等了他一个小时。再次见面,他们都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激动,两个人的话很少。克里斯多夫不免有些失望。

他们在乡间溜达了一天,始终摆脱不了那种尴尬的感觉。搜肠刮肚地找出话来说,却让彼此更加受罪。直到搭车回去前的一个小时,他们的精神才放松下来。

树林里传来狗叫声,狗好像正在追逐什么猎物。克里斯多夫提议躲起来看看。他们趴在一条铺满枯叶的小径旁,耐心地等待着。忽然,一只野兔从密林中直窜过来,他们惊喜地叫出了声音。野兔受了惊吓突然改变方向,一个筋斗栽到小树林里去了。

他们觉得很好玩,笑得直不起腰来。克里斯多夫滑稽地学着野兔的样子,奥多装作狗,两人一个跑,一个追地玩了起来。他们在树林中、草原上往来驰骋,穿过篱笆,跳过土沟,窜进了麦田,一个乡下人朝他们大声嚷嚷,可他们照样奔着。最后,两人从斜坡上滚下来,一路发疯似的大喊大叫。这时候,他们可开心了,再也不用扮演什么生死之交,痛痛快快地流露出了孩子的天性。

截然不同的性格让他们互相吸引,成为亲密的朋友。克里斯多夫喜欢奥多纤巧的手、美丽的头发、整洁的服装、羞怯的谈吐以及彬彬有礼的举止。奥多则佩服克里斯多夫充沛的精力和独立不羁的性格。克里斯多夫对奥多照顾有加,他很渴望能有机会向对方证明他的友谊,哪怕为此牺牲自己的一切。

他们每周要通两三次信,互相在信里热烈地抒发情感。信封上的地址有特别的写法,邮票也有特别的粘法,斜贴在右下角表示与写给普通人的信不同。这些孩子气的举动对他们来说有着特殊的魅力。

2.

一天,克里斯多夫教课回来,偶然在街上看到奥多跟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在一起亲热地谈笑。他脸色发白,一直盯着他们看,直到他们拐了弯再也看不见为止。回到家,他感觉天旋地转,眼前昏黑一片。

下周日再见面的时候,克里斯多夫沉默了很久,终于忍不住说道:“星期三我在街上看到你了。”

“哦。”奥多轻轻地回答,脸却红了。

克里斯多夫装作若无其事,问:“那天你和谁在一起的?”

“我的表兄弟法朗兹。”

过了一会儿,克里斯多夫又说:“你从来没和我提过他。”

“他住在莱纳巴哈,有时候到这儿来,有时候我去他那儿。”奥多想换个话题,于是把树上的鸟指给克里斯多夫看,他们便谈论起别的事了。过了十分钟,克里斯多夫忽然又问:“你们俩很要好吗?”

“你说的是谁啊?”奥多明知故问。

“你和你的表兄弟。”

奥多不太喜欢这位表兄弟,因为常常被他耍弄。可是由于淘气的心理作怪,他说了一句:“他挺可爱的。”

“谁?”克里斯多夫带着妒意,故意问。

“法朗兹喽。他很好玩,一肚子故事。”看到克里斯多夫心不在焉的样子,奥多继续说道,“他很聪明……长得又那么漂亮!”

克里斯多夫耸耸肩,好像满不在乎地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奥多还想说下去,克里斯多夫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把话题岔开了。他提议一起朝远处的一个目标奔过去。

整个下午,他们都不再提这件事,彼此显得过分礼貌而冷淡。克里斯多夫终于忍不住了,他回转身,用力抓住奥多的手,激动地喊道:“听着,奥多!我不想你和法朗兹要好,因为……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想你喜欢他胜过喜欢我!你知道吗?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是我的一切……”

奥多看到他痛苦的模样,既感动又有些害怕,他发誓自己永远是克里斯多夫忠实的朋友,如果克里斯多夫真的这么介意,那么他再也不跟表兄弟见面了。

他们握着手,彼此交谈起来,很快又恢复了愉快的心情,甚至比以前更亲密了。

然而,这样的争吵并非仅此一次。奥多虽然作出了承诺,却照旧和法朗兹或者其他什么同伴手拉着手,一起走在街上嘻嘻哈哈地笑。克里斯多夫生他的气,奥多答应以后不再那样了,可第二天依然如故。

克里斯多夫曾写过严厉的信要与他绝交,但只要奥多说一句恳求的话,或者像某一次那样送他一朵花,表示自己的忠诚,克里斯多夫立即就原谅了他。

慢慢地,两人互相厌倦了。克里斯多夫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这段感情中,所以他要求别人也必须这样对他。他决不允许有第三者来分享他们纯粹的友谊。有时候,他勉强压制情感,很真诚地反省自己,批判自己没有独占朋友的权利,于是劝说奥多继续和别的朋友来往。可是当奥多故意听从他的劝告时,他又忍不住沉下脸来发脾气。

说到底,他能接受奥多更喜欢别的朋友,但是他绝不能忍受谎言。奥多既不是不老实,也不是假仁假义,只是天生不喜欢说真话,他说话总是模棱两可,无论什么事都喜欢半遮半掩,常常惹得克里斯多夫心头火起。要是被人揭穿了谎话,他不但不承认,还会拼命抵赖,满嘴胡扯。有一次,克里斯多夫一气之下,打了他一耳光。他以为他们的友谊从此就完结了,奥多永远不会原谅他了。但是,几个小时之后,奥多又主动来迁就他了。

他们不再像初识那会儿用互相欣赏的眼光看待对方了,两人的缺点鲜明地显露出来。

奥多觉得克里斯多夫的性格再也不像以前那么可爱了。散步的时候,克里斯多夫热了起来,总是不顾体统地敞开衣领,撸起衣袖,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扯着嗓子唱歌。贵族脾气的奥多,这时候最怕被人看到他和克里斯多夫在一起了。要是迎面有马车驶来,他就故意落在后面,假装自己一个人在散步。

在公共场合,克里斯多夫同样惹人讨厌。他一开口就大声嚷嚷,不是毫无顾忌地评论别人,就是旁若无人地谈自己的私人生活。奥多朝他使眼色,他全然不理会,仍继续讲。奥多看到别人脸上的笑意,羞红了脸,恨不得立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觉得克里斯多夫简直粗俗不堪。

3.

两个人之间虽然有了裂痕,但还是彼此需要、互相感染。奥多受克里斯多夫的影响,学他的态度、举动和笔迹,克里斯多夫也不自觉地模仿奥多,学他的装扮、走路的样子以及说话的音调。他们都以为这些行为是友情激发出来的,其实那是青春期的先兆。

克里斯多夫的两个弟弟一直偷看他和奥多的通信,甚至在背后偷偷嘲笑他。克里斯多夫虽然感觉到了他们的怪异举动,却没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小坏蛋恩斯德偷母亲抽屉里的钱,被克里斯多夫撞见了,狠狠地骂了他一顿,这件事才败露出来。

恩斯德不服气克里斯多夫的管教,阴阳怪气地说了很多不三不四的话。起初克里斯多夫没有听懂,后来听他提到奥多和他们的友谊,他才明白过来。恩斯德为了让哥哥难堪,用一大堆下流的脏话嘲笑他和奥多的友谊。克里斯多夫铁青着脸,扑到他身上,和他滚打在一起。要不是父母听到声音及时赶过来,恩斯德很有可能就被打死了。

事情过后,几句冷嘲热讽的话都让克里斯多夫胆战心惊,他以为小城里有些居心不良的人正在注意他。父亲听到了一些风声,对他和奥多散步的事也说过好几次。克里斯多夫感到异常的苦闷。与此同时,奥多也正经历着同样的苦闷。

他们仍偷偷地见面,但是再也没有以前那种忘形的快乐了。光明磊落的友谊遭到非议和侮辱,两个孩子纯洁的感情被玷污。现在他们再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很不自然,于是连他们自己也受不了了。

两个人虽然都没有明说,但是见面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他们勉强通着信,因为担心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用词谨慎、字斟句酌,写出来的话淡而无味,两个人都心灰意冷了。不久,一个借口工作繁重,一个推说事忙,正式停止了通信。后来,奥多进了大学,照耀过他们一生中几个月的珍贵友谊就这样黯然结束了。

第三节 初恋

1.

参议官史丹芬·冯·克利赫的太太在丈夫去世后,带着女儿离开柏林,搬回她的家乡——这个莱茵河畔的小城里了。

她在这儿有栋祖传的老屋,屋后有一个美丽的大花园,从山坡蜿蜒而下,一直延伸到河边与克里斯多夫家相邻的地方。克里斯多夫在顶楼的卧室里,可以看到垂在围墙外的树枝和布满苔藓的红色屋顶。园子右边有一条僻静的小路,爬上路旁的界石,便可以望见墙里的景致。克里斯多夫经常爬到那个瞭望台上,把下巴搁在墙头上,望着墙里的景色出神。

一天早上,他又爬上界石,心不在焉地朝里看,忽然发现那栋屋子长年紧锁的窗户全部打开了,阳光一直晒到屋子里面。他觉得很纳闷。

吃饭的时候,父亲传播了一个新闻:克利赫太太带着女儿回来了,她们的行李多得简直数不清。克里斯多夫听到这个消息,对那栋屋子的主人做了一番遐想。随后因为忙于工作,他就把这件事忘了,傍晚回家才重新想起来。

克里斯多夫出于好奇,爬上瞭望台朝里面看。树木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仿佛在夕阳中睡熟了。过了一会儿,他已经忘记自己为什么爬上来了,只是安静地体味着那份恬静,任思绪在那儿自由飘荡……

忽然,他从幻想中醒了过来,对眼前的情景大吃一惊:花园里一条小径的拐弯处,有两个女人正望着他。一个是穿着孝服的少妇,浅灰的金发、个子高大、仪容典雅,眼神和善地看着他;另一个是十五岁的小姑娘,金黄的发辫围成一圈盘在头顶上,她双手掩着嘴、忍着笑。

克里斯多夫愣住了,脚像钉在那里一样。年轻的太太笑盈盈地向他走过来,亲热地叫了一声:“孩子!”他惊醒过来,直接从界石上滚了下去,把墙皮抓去了一大块。接着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笑声。手和膝盖着地以后,他稍微愣了愣,然后飞一般地逃跑了,仿佛有什么人在背后拼命追赶他一样。他觉得难为情,从此再也不敢走那条小路了。但他却忘不了那两张可爱的脸,经常爬上阁楼,从天窗里远望克利赫家的房子和花园。

一个月以后,在每周举行的音乐会中,他演奏了一首自己的钢琴曲与乐队的协奏曲。弹到最后一段的时候,他无意中瞥见克利赫太太母女俩正坐在对面的包厢里望着他。刹那间他呆住了,差点儿错过了跟乐队呼应的段落。他心不在焉地把曲子都弹完了,赶紧溜下台。为了避免撞见她们,克里斯多夫从剧院的边门急急忙忙地逃了出去。

几天以后,他回家吃午饭,路易莎得意扬扬地告诉他,有个穿制服的仆人给他送来一封信。克里斯多夫接过来一看,是一个镶着黑边的大信封,反面还刻着克利赫家的爵徽。他拆开信来看,里面是一封请柬,上面写着:

尊敬的宫廷乐师克里斯多夫·克拉夫脱先生:

敬请您于今日下午五时半光临茶叙。

约瑟芬·冯·克利赫夫人

“我不去!”克里斯多夫看完请柬立即嚷道。

“什么?”路易莎喊道,“我已经回过人家说你一定去了,你下午不是正好有空吗?”

克里斯多夫跟母亲吵了一架,埋怨她不该替自己做决定。虽然怄气说不去,但他知道这下子逃不过了。到了邀请的时间,他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克利赫太太在音乐会上一眼就认出,台上的钢琴家正是那个头发乱糟糟的,在她家花园的墙顶上探头探脑的野孩子。她向邻居们打听了一下,对这个孩子勇敢而艰苦的生活经历很感兴趣,于是想和他谈谈。

克里斯多夫胆怯地走进来,看到母女俩,他笨拙地向她们行了个礼。

克利赫太太愉快地笑着,向他伸出手来:“你好,亲爱的邻居,很高兴见到你。那次在音乐会上听过你的演奏,我们都很愉快,所以冒昧地把你请过来了。”

旁边的小姐合上书本,好奇地打量着他。母亲指着她介绍道:“这是我的女儿米娜,她也很想见你。”

“我们可不是第一次见面哦。”米娜笑了起来。

克利赫太太也笑着说:“是啊,我们刚搬过来的那天,你来看过我们的。”

克里斯多夫一脸窘相,米娜笑得更厉害了。她们高兴的样子完全出于真诚,让人看了简直无法生气,克里斯多夫虽然觉得尴尬,也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

克利赫太太关切地询问他的生活,对克里斯多夫心慌意乱,结结巴巴地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为了让他放松下来,克利赫太太不停地跟他讲话,米娜也调皮地对他眨眼,可是他依然觉得浑身不自在。

克利赫太太看出了他的窘态,于是请他弹几首曲子。一坐到钢琴前,克里斯多夫马上像换了个人似的,一丝不苟地弹奏起来。他弹了一段莫扎特的柔板,克利赫太太听了特别感动,着实夸奖了他一番。顽皮的米娜也惊奇地看着这个说话蠢笨而手指却那么富于表情的少年。

克里斯多夫又弹奏了一个小曲子,他羞怯地说:“这是我在你们家墙头上作的。”

那段悠闲沉静的行板仿佛给人留下这样一种印象:夕阳西下,群鸟归林,它们站在枝头上欢唱着,庄严的树木在恬静的余晖里沉沉入睡。

母女俩听得高兴极了,米娜拍着手叫道:“妙极了!明天我叫人靠墙放一座梯子,让你在上面舒舒服服地工作吧。”

克利赫太太笑着说:“你不要听米娜的疯话,既然喜欢这个花园,就随时来玩,不必跟我们打招呼。”

米娜学着母亲的口气,俏皮地说:“你不必跟我们打招呼,可是,如果你真的不打招呼,就得小心些!”她故意威胁他。

克里斯多夫开心极了,一股脑地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根本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了,女主人礼貌地邀请他一同用餐。他觉得他们已经是好朋友了,于是一点儿也没推辞。可是,他在饭桌上的表现却让人大失所望,他只顾着埋头吃喝,丝毫没有顾及什么餐桌礼仪,再说他也没有接受过这方面的训练。爱整洁的米娜小姐撅着嘴看着他,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

人家以为他吃过饭就会走的,谁知他跟着她们又回到客厅里坐下了。米娜好几次都忍着呵欠,朝母亲使眼色,可是克里斯多夫丝毫没有察觉。要不是克利赫太太用巧妙的方式把他打发走,他真有可能会在这儿坐一夜。

两天后,照着之前的约定,他又来到她们家,教米娜弹钢琴。从此他一周去上两次课,时间都是早上;但是他晚上还会跑过去,不是弹琴,就是和她们聊天。

克利赫太太很喜欢他。她是一个聪明仁厚的女子,丈夫去世时,她才三十五岁,还很年轻,以前在交际场上也很活跃,现在毫无遗憾地隐退了。抛弃了世俗的繁华,她只想一心一意地教养女儿。最初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因为守丧,不与外界来往,克里斯多夫便成了她消闲解闷的对象。

她爱好音乐,克里斯多夫弹琴的时候,她坐在火炉旁,手里做着活计,迷迷糊糊地笑着,任思绪在或悲或喜的往事中飘荡。凭着自己的聪明,她能感觉到克里斯多夫身上罕有的音乐天赋。他品行的端正、动人的刻苦精神,也备受她的赏识。他笨拙、可笑的地方,她看了都觉得好玩儿。但是她并不完全把他当真。克里斯多夫暴烈的性格、古怪的脾气,让她觉得他精神不太正常,克拉夫脱家的人世代都是老实人,都是优秀的音乐家,但多少都有点儿疯癫。

克里斯多夫全然没有觉察到克利赫太太对他轻描淡写的嘲弄,他只感受到了母亲般的慈爱。虽然宫廷里的差事让他有机会每天都和上流社会接触,但是自私的贵人们除了利用他的音乐才能,绝不会在任何方面帮他。所以他始终是个野孩子,既没有知识,也缺乏教养。

克利赫太太在不伤害他自尊的情况下,温和地教导他很多礼仪,让他知道贵族应有的言行举止是什么样子的。她还让他接受一点儿文学教育,挑一些美丽的诗篇叫两个孩子高声朗读。她甚至管他的衣着装扮,给他添置新衣服,为他打一条毛线围巾,送他各种小礼物。克里斯多夫对她充满了感激。

他和米娜的关系又不一样了。米娜觉得他是个又丑又穷、没有教养的男孩子,只不过琴弹得很好而已。她愿意跟他学琴,也愿意和他一起玩儿,只是因为暂时没有别的同伴。其实,她压根没把他放在心上。上课的时候,她总是迟到,冷冷地问一声好,然后不声不响地坐到钢琴前。她喜欢无穷无尽地弹着音阶,这样就可以一边懒洋洋地弹着琴,一边胡思乱想下去了。

但是,克里斯多夫非要她注意那些艰难的练习,为了报复,她故意弹得很糟糕。克里斯多夫从来不恭维她,她也和他对着干,两人经常斗嘴。为了解闷,她总是想出很多荒唐的小把戏来打断课程,让克里斯多夫难堪。

有一天,她有气无力地咳着,用手帕蒙着脸,装作要晕倒的样子。忽然,她灵机一动,故意把手帕丢在地上,让克里斯多夫替她捡起来。克里斯多夫只好照办,然后她装着贵妇的口吻说了一声“谢谢!”克里斯多夫气得只好干瞪眼。

第二天,她又故伎重演。克里斯多夫憋了一肚子气,干脆不理会她。她等了一会儿,恼怒地说:“请你帮我把手帕捡起来,好吗?”

克里斯多夫忍不住爆发了:“我不是你的仆人,你自己捡吧!”

米娜气得站了起来,把琴凳都踢翻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她重重地敲击了一下琴键,跑出去了。

第二天,他以为米娜不会来上课了。没想到她还是来了,因为她明白要做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钢琴一定得学下去,而克里斯多夫在音乐方面的确可以称得上专家,所以她还像以前一样照常上课。

2.

三月的一个早晨,鹅毛般的雪花在空中飞舞,他们俩在书房上课。米娜弹错了一个音,照例推说乐谱上就是这么写的。克里斯多夫虽然知道她撒谎,但仍免不了要俯身去查看乐谱。她的一只手放在谱架上,他低下头,嘴巴离她的手很近。看着少女花瓣一样的手,他突然情不自禁地把嘴唇用力压在那只小手上。

他们俩同时吃了一惊。他往后一退,她立即把手缩了回去。两人的脸都红了,彼此低着头,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米娜重新弹起琴来,接二连三地出错。因为更慌张,他什么也没有发觉。他为自己荒唐粗俗的举动感到羞愧,自以为从此在米娜的心目中彻底完了。谁知,米娜却破天荒地第一次对他有了好感。

再见面的时候,克里斯多夫看到米娜那么殷勤,十分惊讶。她用甜蜜的音调向他问好,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在钢琴旁,乖得像个天使。她再也不调皮捣蛋了,用心地听克里斯多夫的指点,短时间内竟然大有进步:不但弹得好多了,而且也真心喜欢音乐了。连最不会恭维人的克里斯多夫,也忍不住夸奖了她几句。

从那以后,每次上课前她都费心打扮,和克里斯多夫没话找话说,装作大人的口气,甚至引用诗人的名句。克里斯多夫对她的变化感到惶惑。

有一天,他安静地坐在那儿,米娜突然烦躁起来,想也不想就把手送过去贴在他的嘴上。他吓了一跳,接着又羞又恼,但仍热烈地吻着她的手。一阵骚乱的情感在他胸中翻涌着,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他们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无拘无束了,两人在静默中培植着自己的爱情。其实他们的爱情纯粹是书本式的,他们回想读过的小说中的情节,把自己并没有的情感强加在自己身上。

一天傍晚,他们俩在客厅谈话,提到了生命和死亡的话题。米娜慨叹自己的孤独:“每个人都只顾自己,没有人理睬你,也没有人爱你。”

克里斯多夫紧张得脸色都变了,他鼓起勇气问:“那我呢?”

小姑娘兴奋地跳起来,上前抓住他的手。

这时候,门开了,两人都猛然往后一退,原来是克利赫太太进来了。克里斯多夫随手抓起一本书来看,书拿颠倒了都没发觉。米娜低头装作做针线活,却被针戳破了手指。

整个黄昏,他们再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了,他们也害怕有这种机会。

克里斯多夫开始躲着米娜,米娜很不高兴,于是做出一副冷冰冰的姿态,他们之间还从来没有这样冷淡过。

有一天,外面阴雨连绵,他们在屋子里闷得慌,等天放晴以后,他们进了花园。虽然两人走在一起,可是因为赌气,谁也不理谁。一只蜜蜂跌跌撞撞地停在紫藤上,把雨珠撞得洒了她一身。两人相视而笑,这时候谁也不生气了。

米娜拉着他的手奔进小树林。他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停下来的时候,米娜转过身,和他拥抱在一起。

他们互相表白了自己的感情,立下了海誓山盟,彼此都觉得幸福极了。谈到将来的生活,克里斯多夫对自己的贫困深以为恨,米娜说她根本不在乎金钱。克里斯多夫感动地向她许诺,要成为一个大艺术家。她像小说里的女主人公那样念着多愁善感的诗歌,他也用酸溜溜的语言回应她。

这一切都被克利赫太太看在眼里,她太聪明了,绝不会强行拆散他们,她知道那样做反而容易激起女儿的逆反心理。她只耍了小小的手段,就把克里斯多夫在米娜心中的形象全毁了。

她在米娜面前,巧妙地用挖苦的口气提到克里斯多夫,毫不留情地讽刺他的可笑之处:难看的衣服、没刷干净的帽子、太大的鞋子、内地人的口音、笨拙的行礼、粗声大气的嗓门,每一样都批评得恰到好处,既中肯又足以损伤米娜高贵的自尊心。米娜想为克里斯多夫辩解,可是母亲已经把话题岔开了。母亲漫不经心的态度让米娜觉得很受伤。

慢慢地,米娜看克里斯多夫的目光不再那么宽容了。她埋怨他笑声太响,批评他的衣着,挑剔他的字眼,对他有很多不满。

克里斯多夫虽然觉得沮丧,却根本没能觉察到她内心的变化。

复活节到了,米娜马上要跟母亲去魏玛的亲戚家玩几天。

分别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他们又像刚开始时那样亲密。米娜送给他一个小香囊,里面藏着她的一绺头发。他们把定情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约定每天通信。临走的那天,克里斯多夫去送她,车子发动了,他也跟着跑,眼睛一直盯着米娜,直到什么都看不到了才停下来。回去以后,他哭了整整一上午。

他第一次尝到离别的痛苦,这是所有恋爱中的人最受不了的折磨。心爱的人不见了,世界仿佛也成了一片虚无。他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简直快要失去生活的勇气了。

一天晚上,邮差送来一封信,是米娜寄来的。米娜在信里称他为“亲爱的克利斯德兰”,说她哭了好几回,每天晚上都望着星星想念着他。她叫他别忘了他的誓言,只准想念她一个人,并且希望他好好工作,早日成名。署名的时候她自称为“永远永远是你的……”。

克里斯多夫把这封信翻来覆去地念了四遍,立即又写了回信。信寄出去之后,他整个的生活就只剩下等待回信了。想到米娜对他的期望,他决定写一部作品题赠给她。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八天,写了一首单簧管与弦乐器的五重奏。他把自己满腔的热情都倾注在作品中,这也是所有的艺术家能领略到的最大的愉悦。

他的信寄出去两周了,可是还没有回音。于是他又写了第二封信,用说笑的口吻埋怨米娜把他忘了,其实他并不真的相信。他写了很多恋人间心照不宣的话,而且把用到“爱情”这两个字眼的地方,都换成了“友谊”。他以为只有米娜一个人懂,他相信这次她必定会回信。

然而,三天过去了,还是没有回音。他疑心有人将他的信藏了起来,疑心米娜病了,而且快要死了,说不定已经死了,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却从来没怀疑过米娜的忠实。他又悲痛地给她写了第三封信,并且连夜寄了出去。

米娜的信终于来了,只有半页纸,口气既冷淡又傲慢。她说自己身体很好,只是没有时间写信,请他以后不要再这么冲动了,并且提出停止通信。

克里斯多夫看完信非常沮丧。他依然没有怀疑米娜的真诚,只是觉得她对他的爱终究不及他的。

回来的日子早就过了。米娜临走时答应过他,会提前告诉他归期,他耐心等待着,准备随时去迎接她。可是久久没有消息。

有天晚上,祖父的朋友地毯匠费修来他家找曼希沃聊天。他说明天早上要去克利赫家装窗帘。克里斯多夫听到愣住了,诧异地问:“怎么?她们回来了吗?”

“早就回来了!前天就回来了。”费修嘟囔道。

克里斯多夫马上奔到克利赫家,母女俩都在客厅里,看到他来了一点儿也不惊讶。米娜低着头写信,心不在焉地向他问好,偶尔抬头跟母亲说两句话。信写完了以后,她又开始兴奋地讲她旅行的见闻,母女俩默契地笑着。克里斯多夫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只能勉强陪着她们笑。米娜说话大多是对着母亲说的,目光偶尔投向他的时候,虽然和气,却很冷淡。

时间过去很久了,米娜打了个呵欠,又客气地道歉,说是累了。他站起身来准备告辞,心里却希望人家挽留他,可是人家只是随便地跟他握了握手,不仅没送他,也没说请他明天再过来。

回家以后,他非常惶惑,两个月前还和他山盟海誓的米娜,怎么突然间像变了个人似的?他怎么也不愿意相信这残酷的事实,决定第二天一早,无论如何都要跟她好好谈谈。

这一夜他好不容易熬了过来,天一亮,他就到克利赫家去了,可是碰见的不是米娜,而是克利赫太太。

“呦,是你啊,我正好有话要对你说呢。”克利赫太太半开玩笑地说道。

他们坐在花园的凳子上。“我要谈的事,你大概也知道了吧。”克利赫太太严肃的表情让他很窘迫,“我简直不敢相信,克里斯多夫。过去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老实的孩子,所以很信任你。谁知你竟滥用我对你的信任,把我的女儿迷得神魂颠倒。我拜托你照顾她的,你本应该敬重她,敬重我,也敬重你自己。”

“可是,太太……”克里斯多夫眼泪巴巴地说道,“我发誓我不是一个坏人,我爱米娜小姐,全心全意地爱她,而且我是要娶她的。”

克利赫太太微微一笑:“不,可怜的孩子,那是不可能的,你太幼稚了。”

克里斯多夫看出了她的轻视,追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她半真半假地回答:“你没有财产,米娜喜欢的东西,你根本没有条件满足她。”

他不服气地说:“金钱、名誉、地位,米娜想要的一切,我将来都会有的。我会努力奋斗,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

克利赫太太摇了摇头,语气坚决地说:“不,克里斯多夫,这是不可能的。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还有其他……比如说门第……”

这句话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这时候,他终于清醒过来了。原来慈爱的笑容背后是冷淡和讥讽。他懂得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是不可逾越的。克利赫太太还在亲切地说着什么,他什么也听不见,一言不发地走了。

回到家里,他躺在床上,浑身抽搐。因为怕家人听见他的喊叫,他用牙齿咬着枕头,浑身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他羞愤交加,爬起来写了一封荒谬又激烈的信:

太太,你觉得错看了我,其实是我错看了你,我以为你们是我的朋友,我爱你们胜过爱自己的生命。谁知道,你竟利用我,把我当消遣。我不是你的仆人!我也绝不会做任何人的仆人!你告诉我,我没有权利爱你的女儿。可是我的心要爱上什么人,这世界上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止。我虽然出身低微,可我的心和你一样高贵。所有自命高贵而没有一颗高贵心灵的人,我统统瞧不起他。你看错了我,欺骗了我,我瞧不起你!

我想我有权利爱任何人,不管怎么样,我对米娜小姐至死不渝!

信刚投入邮筒的瞬间,他就后悔了。他知道那封信除了将他和米娜的关系完全断绝,不会有其他任何好结果。而那将是他最可怕的灾难。忐忑不安地等了五天,终于收到了克利赫太太的回信:

亲爱的先生,既然你觉得我们的关系让你痛苦,那么我绝不敢再勉强。在这种情况下,大家还是不要来往了吧。希望你将来能有新的知心朋友,相信你前途无量,我会远远地、关切地注视着你的音乐生涯。

约瑟芬·冯·克利赫

最严酷的刑罚莫过于此了。克里斯多夫觉得自己彻底完了,想到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米娜了,他心如刀绞。跟爱情相比,所有的傲气又算得了什么。他忘记自己的尊严,变得毫无骨气,又写了几封信去请求原谅。没有得到任何回音。一切都结束了。

3.

他想到了自杀,也恨不得杀人放火。极端的爱与恨在侵蚀孩子的心。这是克里斯多夫童年时代经历的最凶险的难关。过了这一关,他的意志得到了磨炼,但是整个人差点儿被毁掉。

死亡的念头总在他脑海里打转。路易莎看出儿子很痛苦,虽然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但凭着母亲的本能已经预感到危险。她努力接近他,试图安抚他,却无从下手。可怜的女人和儿子之间早就不会说什么心里话了。

曼希沃这时候已经毫无节制地酗酒,烂醉之后就在外面胡闹,有时候跟人家打架被揍得半死,可第二天爬起来照样嘻嘻哈哈过日子。

一天晚上,家里人都睡着了,克里斯多夫坐在房间里胡思乱想。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以为父亲又像以前一样醉倒在街头,被人送了回来。

路易莎急急忙忙出去开门了,克里斯多夫预先捂起耳朵,不想听父亲的醉话。

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怆揪住了他的心。母亲一声惨叫,他马上冲到门外……

摇曳的灯光下围着一群人,像当年的祖父一样,担架上躺着父亲湿淋淋的、一动不动的身体。路易莎趴在父亲身上号啕大哭。有人在磨坊旁的小沟里发现了曼希沃的尸体。

克里斯多夫痛苦得叫出声来。世界上其他的痛苦一扫而空,他扑到父亲身上,和母亲一起绝望地痛哭起来。

坐在床头为父亲守灵的时候,他感觉在死亡面前,不管是米娜、他骄傲的自尊,还是昙花一现的爱情,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望着父亲肃穆的面孔,他的心生起无限哀怜,记起了父亲平日种种的好。他不是一个坏人,也有很多好的品性。他爱家人,为人老实、正直勇敢,非常乐于助人。

克里斯多夫懊悔起来,觉得自己在父亲生前没有好好爱他。他知道父亲是被人生打败的,向生活低头,最后无可挽回地虚度了自己的一生。他仿佛听到父亲那令人心碎的哀求:“我的小克里斯多夫!别瞧不起我!”

他悔恨交加地扑倒在床上,一边哭一边亲吻着死者的脸,像从前那样喊道:“亲爱的爸爸,我没有瞧不起您!我爱您!原谅我吧。”

突然间,他好像看到自己躺在死者的位置,而虚度了一生的痛苦,就压在自己的心上。

“即使饱尝艰辛和痛苦,也绝不能走到这个地步!”他惊骇地想,“以死来逃避痛苦、鄙薄自己,那才是最大的罪过。人生是一场无情的、永久的战斗,每个人都得不停地斗争。”

他好像听到了上帝的声音:“往前吧,往前!永远不能停下来。”

“可是,我要去哪儿呢?不论我做什么,不论我去哪儿,结局不都一样吗?”

“死是永恒的,人不是只为了快乐或者痛苦而生。人的使命就是好好做一个人,经历悲欢离合,品味酸甜苦辣,体验独属于你自己的人生。所以,好好活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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