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第五天下午,鹤群飞抵它们的家园——大河转折处的一大片沼泽地。
但是,它们的故园已经面目全非:一条黄色的大路剑一样刺穿了沼泽,大路的两旁还建起了(有的正在建)不少房屋。一些彩色的小房子(汽车)在大路上轰轰隆隆地飞奔……
这条大河是它们非常熟悉的,这片沼泽是它们非常熟悉的,它们是不会弄错地方的——这儿确是它们祖祖辈辈居住的家园!
鹤群在沼泽上空盘旋几圈之后,在尽可能远离大路和房屋的地方降落下来。经过长远的飞行,它们已经疲惫不堪。稍作梳洗,它们分头觅食。在这种时候,鹤是不会挑食的,见到可吃的就吃,争取在日落之前吃饱肚子。它们知道人类就在不远的地方,知道不时冲击它们耳膜的声音是那些飞奔着的“小房子”发出来的。鹤群被一种紧张不安的气氛所笼罩,连表示愤怒的心思都没有。它们的祖先一遍遍地在它们耳畔警告:远离人类!远离人类!
每一只鹤都明白这里已不再是它们的家,都明白在此不可久留,但它们迟迟不肯离开这儿另觅家园。应当有一只经验丰富的、有权威的鹤站出来作判断——不,如果这时随便哪一只鹤站出来呼喊离开,每一只鹤都会立即响应的。是的,这时候尤其需要一个首领。
鹤群没有首领。
鹤是地球上古老的种类。鹤勇猛、自信却尽量避免冲突,似乎在追求一种自由宁静的生存方式。鹤群没有首领是由它们的自由天性和避世态度决定的。它们自由自在地、优雅地生活了漫长的几千万年,只在近几百年才遭到了挑战,还来不及改变几千万年中形成的习惯。
三幢简易工房构成一个凹字形。一辆推土机就停在房子旁。推土机上站着好多人,轮番着用一个望远镜观望着远处的鹤群。这帮筑路工人不是本地人,还是第一次在野外看到美丽的丹顶鹤。他们热烈地议论,商量着怎样擒住这些“值钱的大鸟”。他们的头儿是一个光头青年。光头不同意在白天接近鹤群,主张等到晚上再动手——在黑夜里悄悄地接近可以活捉更多的鸟。
如果光头的计划得到实施,鹤群会遭受很大的损失。经历长时间的迁徙,疲劳的鹤必会睡得很深,难于及时觉察偷袭行动——危险靠近!
大雁、野鸭、天鹅等群体都有值夜者,而大多鹤群没有值夜者。鹤群中丧偶的独身者有时会自动充当值夜者,但鹤群一般不大,有孤鹤的可能性不大。迁徙中的鹤群其实只是三四个家庭的临时凑合,显得十分松散。
突然,环环向屋子这边飞过来。只有它是不怕屋子,不怕人的。它飞向屋子是想获得现成的食物。
环环从容地降落在推土机附近的公路上。
环环大方的举止出乎人们的预料,小伙子们愣住了,一时不知怎么办了。
虽说环环不怕人,但同时面对这么多人却不习惯。它也愣住了,一时不知怎么办了。
人和鹤就这样对峙了一会儿。
光头小伙子首先反应过来,一手抓起一件衣裳藏在身后,另一手装作握着吃食前伸着,一面轻声呼唤,一面向环环走近。他打算走近时撒开衣裳蒙住鹤头,然后扑上去把鹤擒住。
环环向一旁避开去,它对一种陌生的、浓烈的气味挺厌恶。那气味来自那件沾着机油的衣裳。
这时,有人递给光头一个搪瓷盘子,盘子里有一些吃剩的煮花生。
环环实实在在地看见了盘子里的食物,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大顶子就在此时飞到了。它的巨大的翅膀带着一种啸音从光头的头顶上黑黑地掠过,灵活的长脚把光头手里的盘子踢落在地。它用鹤的语言向环环发出一声急迫的呼叫:快离开!
受惊的环环仓皇起飞,降落在屋脊上,气愤地冲着大顶子骂了几声。它以为大顶子是来和它争抢食物的。
一只站在屋顶上的鹤和一只绕着屋子盘旋的鹤使小伙子们激动得要命。他们明白飞着的鹤是来引屋上的鹤回去的。他们没再犹豫就拖出了那支打野鸭的火铳。
铳声响了。
在鹤听来,这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可怕的声音。
环环和大顶子安然无恙,霰弹击碎了一大片瓦片。
沼泽地里的鹤一齐昂起头,眼睛里布满了惊恐。每一只鹤都在等待行动的命令,却就是没有谁来带头行动或者发出行动的信号。这就是鹤在群处时反应迟钝的原因。
逃回来的大顶子无意中成了行动的信号。鹤群哗啦啦起飞了。杂乱地飞行一程之后,它们在空中编成了队伍。
可是,往哪儿去呢?
西天的太阳快掉下地平线了。夕阳最后的光芒投射在大河波浪上,使大河看上去像一条黄金的大道。
鹤群循着大河飞起来。除了那片被侵犯的沼泽,它们认识的惟有这条大河了。
长河迢迢,何处是乡关?
鹤群仍然保持着规整的队形和优雅的飞翔姿态……有一鹤长唳,有众鹤应和,都充满了悲怆的意味。
那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