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就明白了,姥爷有一个上帝,姥姥则另有一个上帝。
姥姥每天醒来,都会坐在床上久久地梳着她那一头令人羡慕的长头发。等到编上辫子,她就随便洗两下脸,再擤擤鼻子,然后就站到了圣像前开始祈祷。只有祈祷才能真正叫她恢复生命的活力。祈祷的时候,姥姥的双眼炯炯有神,好像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她伸直脊背,抬起头来,安详地注视着圣母的脸。
每次我都会全神贯注地听她做祈祷,每天她都能找到新的词句来赞美这位圣母。
“最光荣的圣母,你是快乐的源泉,你是花朵盛开的苹果树!”
“最纯洁的心灵啊,我的保佑者,我的恩人,我的圣母!”
“你是金色的太阳,扫荡掉大地上的毒瘤吧,不要让任何人受到欺凌,当然也不要让我无缘无故地遭受厄运。”
姥姥的上帝永远与她相随,她甚至会对牲畜提起上帝。不论是人,还是狗、鸟、蜂、草木都会从于她的上帝;上帝对人间的一切都是一样的慈祥,一样的亲切。
酒馆的女主人养了一只猫,这只猫又馋又懒,还特别会巴结人。有一次,这只猫从花园里弄走了一只八哥儿,结果是姥姥硬从它嘴里把这只快被折磨死了的鸟儿给夺了下来,她怒气冲冲地对猫说:“你不怕上帝惩罚你吗,恶棍!”她还和老马沙拉普说话:“别老是无精打采的,我的小老鼠,你可是上帝的劳力!”但是老马摇摇头,对她的话不置可否。
我觉得姥姥的上帝很好理解,也不可怕,但是在他面前你一点儿谎也不能说,因为你可真不好意思那么干呀,要是你这么干了,那你在他面前就会有一种羞耻的感觉。正因为如此,我从来不对姥姥撒谎。
有一次,酒馆的女主人跟我姥爷吵架,吵到最后连我姥姥也一块儿骂上了,还向她扔胡萝卜。可把我气坏了。我决心要报复这个胖女人!
根据我的观察,那些邻居们互相报复的方式主要有:切掉猫尾巴、毒死狗、打死鸡、把煤油偷偷地倒进腌菜的木桶里、把格瓦斯桶里的酒倒掉……这些我统统不喜欢。我想用一个更厉害的办法。
那天,我看准了一个好时机:酒馆女主人下了地窖去取东西,我飞快地冲过去合上地窖的盖子,上了锁,又在上面跳了一通复仇者之舞,最后把钥匙扔到了屋顶上,一溜烟地跑回厨房去了。
姥姥正在做饭,一开始她没有搞明白我为啥那么高兴,可她弄明白我干了什么好事之后,立刻朝我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叫我立刻把钥匙找回来。没有法子,我只好照办。她拿上钥匙去拯救那个讨厌的胖女人。而我只好躲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她和刚刚被放出来的胖女人和善地说话,一起大笑。
然后,姥姥把我揪回厨房里,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谁让她拿胡萝卜打你呀……”我垂头丧气地说。
“噢,原来是为了我!”不过,她还是一整天没理我。到了做晚祷之前,她坐在我身边,跟我说了几句我终生难忘的教诲:
“孩子,你要记住,不要介入大人的事情!”
“大人正在接受上帝的考验,因为他们都学坏了。可你没有,你应该按一个孩子的想法去生活。至于谁犯了什么错误,这可是件非常复杂的事,有时候上帝也并不清楚。”
“上帝不是什么都知道吗?”我十分吃惊地问。
她叹了口气:“如果他什么都知道,那很多坏事就没人敢去干了!”
打这以后,她的上帝跟我更亲了。
而姥爷的上帝呢,怎么说呢,虽然姥爷也说过上帝无所不能,无所不在,不论任何事他都会给人们以善意的帮助的。可是,他的祈祷却与姥姥截然不同。
每天早晨,他洗了又洗,穿上整洁的衣服,梳理好棕色的头发,修理整齐胡子,再照照镜子,觉得一切都没有问题了,而后才小心翼翼地走到圣像前。他总是在那块有马眼似的大木疤的地板上站定,不吭声地站上一会儿,低着头,像个士兵似的。然后,他庄严地开了口:“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随着这句话,屋子里仿佛一下子肃穆起来。而姥爷则扬眉昂首,撅起了金黄色的胡子,把下面的祷告词念得一丝不苟:“审判者终必到来,每个人的行为都必有就应得……”他轻轻抚着前胸,坚决地请求:“我只对你一个人,不要看我的罪恶吧……”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右腿都有节奏地颤动着,好像在给他的祈祷打着拍子。
茶炊在桌上扑扑地响着,快乐的阳光从花园照进窗户,珍珠般的露水在树枝上闪耀着五彩的光,早晨的空气中到处都散发着茴香、酸醋栗和熟苹果的香味儿。
我饥肠辘辘地等姥爷做完了祈祷。他扭头跟我们大家打招呼:“你们好啊!”我们马上向他鞠个躬,大家这才围着桌子坐好准备吃早餐。
这些祷告词我全都烂熟于心,所以每次我都认真地听姥爷念祷词是不是念错了!他很少出错,一旦他念错了我就抑制不住地高兴地对他说:“你今天漏了‘补偿’两个字!”他窘透了。
姥爷在给我讲上帝的无限力量时,总是强调这种力量的残酷。他说,人如果犯了罪就会被淹死,再犯罪就烧死,而且他们的城市要被毁灭。上帝用饥荒和瘟疫惩罚人类,用宝剑和皮鞭统治世界。
“与上帝作对者,必然走向灭亡!”他敲着桌子大声宣告。
我才不相信上帝会如此残忍呢。我想,这一切都是姥爷的想象,目的是吓住我,让我怕他而不是怕上帝。所以我直截了当地问:“那,姥姥为什么不这么说?”
“她是个老糊涂!”他严厉地说,又问我:“你回答我,天使有多少官衔?”我回答以后,又反问他:“这些官儿都是怎么回事呀?”
“胡扯!”他咧开嘴一笑,避开我的目光,咬着嘴唇说,“上帝可不做官,做官是人间的事。人间的事儿都不可靠。上帝只要吹口气儿。人间的一切都会化为灰土的!”
我对官儿的兴趣特别大,又问:“可是雅科夫舅舅这么唱过:上帝的官儿,是光明的使者。人间的官儿,是撒旦的奴仆!”
姥爷闭上眼睛,笑得连腮帮子都在抖动:“那就得把你和雅科夫那臭小子捆一起扔到河里去!这是异教徒的玩笑!”
尽管他把上帝捧得高不可攀,可他也像姥姥一样,请上帝来参与他的事儿。他请上帝,还请很多圣人。姥爷嘴里提及的圣人都是些受难者,因为他们踢倒了神像,跟罗马教皇吵闹,所以他们受刑,被剥了皮烧死!这也太恐怖了。
晚饭以前,我就和姥爷一起念圣诗,念祷词,念耶福列姆·西林的圣书。晚饭以后,他又开始做晚祷,只听他那忏悔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
“我如何供奉你,如何报答你啊,不朽的上帝……
“为我流泪吧,在我死后记住我吧,无所不在的上帝……”
不过,姥姥这个人做祈祷却没那么规律,她常常说:“我今天可累坏了,看样子做不了祈祷了,我得去睡觉了。”
姥爷经常领我到教堂去。在教堂里,我听着人们的祈祷词,也在心里暗暗地进行分类:神父和助祭所念的那些,是在对姥爷的上帝祈祷;而唱诗班所赞颂的,则是姥姥的上帝。
在那一段时间里,上帝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精神内容。但是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姥姥和姥爷的两个上帝是有区别的,这种区别曾经痛苦地撕裂着我幼小的心灵。姥爷的上帝让我恐惧,因为他永远严厉地注视着一切,一刻不停地在寻找人类罪恶的一面。他不相信人类,只相信惩罚。姥姥的上帝则是热爱一切生物的,我沉浸在他的爱的光辉之中。我一直为一个问题所困扰:为什么姥爷就看不见那个慈祥的上帝呢?
家里人从不让我上街去玩,我没有什么同龄的伙伴,或者是朋友,街上的孩子们很仇视我;我不喜欢他们叫我卡什林,他们就越发刻意地叫我:
“嗨,瘦鬼卡什林家的外孙子出来了!”
“揍他!”
结果总是一场恶战。我比他们的岁数不算小,力气还可以,可他们是整条街上几乎所有的孩子啊,好汉难敌众拳,所以每次回家的时候,我都是鼻青脸肿的。
当然了,打架我并不在乎,头破血流也没什么,最让我讨厌的是他们搞的那些恶作剧:让狗去咬鸡,虐待猫,追打犹太人的羊,凌辱醉了的乞丐和傻子伊高沙。
傻子伊高沙瘦得要命,都皮包骨头了,穿了一件破旧而又沉重的羊皮大衣,走起来弯腰驼背,摇摇晃晃的,两眼死盯着脚前的地面。他会突然站住,伸直身子,瞧瞧头顶上的太阳,整整帽子,刚刚醒来似的东张西望一阵子。“伊高沙,去哪儿啊?小心点儿,你兜里有个死鬼!”孩子们大喊。他撅着屁股,用颤抖的手笨拙地捡起地上的石头子儿回击。有的时候,他瘸着腿去追,皮袍子绊倒了他。孩子们就趁机变本加厉地向他扔石头。胆大儿的还抓一把土撒到他的头上去,又飞也似的跑开。
最叫我难过的是老格里高利·伊万诺维奇。他真的瞎了,舅舅把他赶了出来,他只好沿街乞讨。一个矮小的老太婆牵着他的手,他木然地迈着步子,高大的身体挺得笔直,一声儿不吭。那老太婆领着他,走到人家门口或窗前:“行行好吧,可怜可怜这瞎子吧,看在上帝的分上!”老格里高利沉默着,呆呆地直视着前面的一切,却再也不能看见任何东西。
我在街上跑的时候经常见到这副惨景,可从来没听格里高利说过一句话。我难受得胸口要炸开了!可我没有跑到他跟前去;相反,每一次我都远远地躲开,远远地望着他,然后跑回家去告诉姥姥:“格里高利在街上要饭呢!”
“啊!”她惊叫一声。
“拿着,快给他送去!”
可我断然拒绝了。
于是,姥姥亲自走到街上,和格里高利谈了很久。我躲起来偷偷看,只见他面带微笑,像个散步的老者似的捻着胡须。有的时候,姥姥会把他领到家里来吃点儿东西。可他不太愿意走到她跟前,因为那样太难堪了。我知道,姥姥也很难为情,和我一样。我们心里都很难受,于是对格里高利避而不谈。只有一次,她把他送走以后,慢慢地走回来,低着头悲泣。
总之,家里还是比街上好。
特别是午饭以后,姥爷去雅科夫舅舅的染坊了,有了点时间,姥姥就会坐在窗户旁边给我讲有趣的童话,还讲我父亲的事儿。啊,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啊!
还记得姥姥曾经从猫嘴里救下了一只八哥儿吗?她给它治好了伤,还教它说话。姥姥常常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站在那只八哥儿跟前,没完没了地重复着同样的话。那只八哥儿幽默地眨着眼睛,它会学黄鹂、松鸦和布谷鸟甚至小猫的叫声,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可是它学人话却好像很困难似的。姥姥不停地教着,终于教会了它,这鸟儿能相当清楚地要饭吃,远远地看见姥姥,就扯着嗓子喊:“你——好——哇……”有一阵子,它的鸟笼子就挂在姥爷屋子里,可时间不长,姥爷就把它赶到顶楼上来了,因为它老是学姥爷说话。
家里还有很多值得回忆的事,很有趣。可同时,我好像一直都住在一个深不见天日的深坑里,在那里我就像瞎子、聋子一样看不见,也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