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金色丝线
特尔森银行坐落在伦敦圣殿门附近,即使在一七八〇年,也算是老式房子了。它又小,又窄,又难看,又很不方便。但是这家银行的合伙人倒以此为骄傲,而且,他们还秉持这样一种信念:如果它不那么遭人反对,就不那么受人尊敬。
要是哪位合伙人的孩子提出要改建特尔森银行,那么他就会被剥夺继承权。在这一方面,这家银行和这个国家差不多。这个国家,它的儿子常常因为要改进那些早已遭到强烈反对的法律和风习,而被取消继承权。
于是,特尔森银行的不方便反倒是它一种完美的成就。在你推开那扇发出嘎嘎响的大门后,你一个趔趄直落两步台阶,就掉到了一间有两个柜台的简陋的小店堂。当几个年老不堪的办事员,在最暗最脏的窗户前核验签字时,支票直颤动,仿佛有风在吹。如果你因业务需要必须会见“银行当局”,你便会被送进后面一个像“牢房”的地方,你在这儿回顾了虚度的一生,“当局”才双手抄在口袋里踱了进来。
你的钱,从虫蛀的旧木柜里取出,或是存放到那里。你的钞票带着霉臭味,好像很快就要分解成碎纸。你的金银器被放在附近那些污秽的地方,一两天就失去了光泽。你的契约,存放在由厨房、洗碗间临时凑合的保险库里,契约的羊皮纸的脂肪全部被侵蚀,散发到银行的空气中。你放家庭信件的较轻的盒子,被送到楼上一间大厅里,那里总是放着一张大餐桌,但从未有人在这里进过餐。陈列在圣殿门上示众的人头,透过这儿的窗户,窥看着你初恋情人或你的孩子最初写给你的书信。直至一七八〇年,这些书信才刚摆脱了这一恐怖。
那时候,各行各业都流行着“处死”[1],特尔森银行自然不甘落后。死亡既是大自然解决一切问题的良方,为什么不可以在立法上采用?于是,伪造文件者处死;使用伪币者处死;私拆信件者处死;盗窃四先令六便士者处死;在特尔森银行门前为人看马却偷了马跑掉者处死。凡是“犯罪”,几乎就要被处死。
但这样做并不是因为对预防犯罪有些好处,只是为了省却每一桩具体案件带来的麻烦,一了百了。因此,当年的特尔森银行,跟更大的商号,跟同时代的人一样,处死了很多人。
蜷缩在特尔森银行各式各样昏暗的柜橱和半截门上,认真工作着的都是些年迈不堪的人。年轻人一进入特尔森银行,便被送到某个地方藏起来,直到老。他们把他像干酪一样存放在暗室里,等着长出霉,散发出地道的特尔森香味来,才准许他露面,以为整个商号增加一点分量。
特尔森银行门外,有一个打杂的,偶尔干点搬运,当回信差,除非有人叫,从不进门。他成了这家商号的活招牌。上班期间,他从不缺席,如果有差事,就由他的儿子来顶班——那是个十二岁的淘气鬼,跟他长得一模一样。他姓克伦彻,年轻时,由于请人代他在亨兹迪奇东边的教区教堂声明不再干坏事,便得到“杰里”(德国佬)这个外号。特尔森银行对这号人显得很宽容,而时势的潮流又把这个人带到这个岗位上。
这是一七八〇年的三月,早晨七点钟,地点在白衣修士区悬剑巷克伦彻先生私宅。
克伦彻先生的家所在的区名声并不好,他的房子算上那间只安了一块玻璃的小屋,不过两间。但收拾得很干净。那天,虽然还很早,他睡的那间屋已经彻底整理过了。一块干净的白台布铺在一张笨重的松木桌上,上面摆好了早餐的杯盘。
克伦彻先生盖着一床镶拼的床单,他先睡得很熟,逐渐滚动,翻腾,终于翻身坐了起来。他有些恼怒地叫了一声:“她又在捣什么鬼!”
一个看起来整洁、勤快的女人从一个角落里慌忙站了起来,带着惶恐的神色。这足以表明刚才挨骂的正是她。
“怎么,”克伦彻先生边说边往床下找靴子,“你又在捣什么鬼!”
他说着向那女人扔去一只靴子。这是一只沾满泥的靴子,却也可以说明克伦彻先生家庭经济的一些情况。他每天从银行下班回来靴子总是干干净净的,可第二天早上起床时那双靴子总是沾满了泥。
“你又在玩什么花样?”克伦彻先生没有打中目标,就换了一种问候方式。
“我不过是在做祷告。”
“做祷告!你往下一跪,就来咒我,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咒你,我是为你祷告。”
他叫来了儿子:“没有。小杰里,过来!你妈是个好女人,她咒我发不了财。你有一个虔诚的妈妈,我的儿子,她往下一跪,就做祷告,祝愿她独生儿子嘴里的黄油面包叫人抢走。”
克伦彻少爷一听这话难免生气,转身便向母亲表示强烈抗议,不愿别人抢走他的食物。
“你这自以为了不起的娘们!你说你那祷告能值几个钱?”克伦彻先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前后说法不一。
“那不过是发自内心的,杰里,只值这么一点。”
“只值这么一点,”克伦彻先生重复道,“那么,它就不值几个钱。不管怎么样,不准咒我倒霉,我可受不了。要不是我有个不近人情的老婆,这个可怜的孩子有个不近人情的妈,我这个本分的生意人,上周就可以赚到钱了,而不至于被人暗中捣鬼,上了当,倒了大霉!”
克伦彻先生一面穿衣服一面说:“小杰里,穿上衣服!我擦靴子的时候,你盯着点你妈,她只要想跪下来,你就叫我。因为,我告诉你,”他掉头又对那女人说道,“我每天累得像部快要散架的马车,困得像鸦片瘾犯了,可是兜里没有增加几文。所以我怀疑你从早到晚都在做祷告咒我,我实在受不了了。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要说!”
克伦彻先生又咆哮了一通之后,便去擦靴子,做上班的准备。与此同时,他的儿子则按吩咐一直监视着他的母亲。他不时窜出他睡觉的小屋,压低了嗓子叫道:“你又要跪下啦,妈妈——爸爸,你看!”发完假警报之后,他忤逆不孝地咧嘴一笑,又窜进屋里,把这个可怜的女人搅得心神不安。
克伦彻先生吃早餐时,脾气并没有好一点。他对克伦彻太太做祷告怀着一种特别的厌恶。
“喂!你干什么?又来啦?”
他的妻子解释说,她不过是做“餐前祷告”。
“别做了!”克伦彻先生骂道,“我可不想让你的祷告把我这个本分的生意人,祝得没饭吃,没地住。你给我闭嘴!”
克伦彻先生一边咬着早餐,一边咆哮,像笼子里关着的四足动物。快到九点时,他才尽可能地把他生气的面孔平和下来,摆出一副受人尊敬的一本正经的样子,然后出门开始他一天的工作。
尽管克伦彻先生总爱把自己说成“本分的生意人”,但很难说他是做生意,他的本钱就只有那张由破背靠椅改做的木凳。小杰里每天都带着这个凳子跟着父亲到银行,两个人在离圣殿门最近的那个窗下“安营扎寨”。克伦彻先生在舰队街和圣殿一带,跟那些城门一样出名,也几乎一样邪恶。
八点三刻,杰里正好来得及向走进特尔森银行的那些年老的办事员们,碰碰他的那顶三角帽,以示敬意。小杰里若是没有出城门去欺侮人,便站在他旁边。父子二人极为相像,都一言不发地看着舰队街上来往的车辆。两个脑袋就像他们那两对眼睛一样,紧靠在一起,活像是一对猴子。
特尔森银行内部一个当差信使,从门里伸出头来,说:“要送信!”
“万岁,爸爸!你一大早就有生意了!”
小杰里祝贺了父亲,便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并沉思起来。
“他的指头老是有铁锈!”小杰里喃喃地说,“他那些铁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这儿可没有铁锈呀!”
注释
[1]十八世纪,英国滥施死刑,处以死刑的罪名多达两百多种,直到一八二六年才有所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