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生活我过了大约一个月,那个瘸子开始跑来跑去,手里拿着拖把,还提着一桶水,在做迎接克里克尔先生和那些学生的准备工作了。我和梅尔先生被他撵出来,那几天能在哪儿住,就在哪儿住,能怎么干,就怎么干。
有一天,梅尔先生告诉我说,克里克尔先生当晚就到。那天晚上,喝过茶后,我听说他已经回来了。睡觉前,瘸子带我去见他。
克里克尔先生也住在这所房子里,但要比我们住的舒服得多,他有一个小花园。经引见,我来到克里克尔先生面前,当时我心慌意乱,几乎连克里克尔太太和克里克尔小姐也没看见,别的什么也没看见,只看到克里克尔先生,他胖乎乎的,坐在扶手椅上,旁边放着一个酒杯和一瓶酒。
克里克尔先生认识我的继父,认为他是个好人,决心要把我彻底改变过来。他一边说,一边乐呵呵地拼命揪我的耳朵,疼得我直往后缩。那个讨厌的瘸子还在边上奉承着。他吩咐把我带走时候,我很高兴,因为克里克尔太太和小姐都在擦眼睛,我不但为自己,也为她们感到难过。可我心中怀着一个请求,这请求于我至关重要,就提了出来,虽然我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量。我说:
“求求你,先生……”
克里克尔先生哑着嗓子说:“啊!什么事?”两只眼睛死死盯住我,好像放出火要把我烧掉。
“我求你,先生,”我战战兢兢地说,“能不能在学生回来之前,让我把这牌子摘掉。先生,我的确非常悔恨过去做过的事。”
克里克尔先生一听这话,马上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没顾上那瘸子带我走,我一口气跑回宿舍,看看没人追来,我就上了床,因为已经到了睡觉的时间。我在床上不住哆嗦了两三个钟头。
第二天早上,夏普先生回来了。夏普先生是高级教师,比梅尔先生身份高。梅尔先生和他的学生一起吃饭,而夏普先生则与克里克尔先生同桌共进午餐和晚餐。他挺软弱,看上去有些体力不支的样子,头发光滑有波纹,但后来回校的学生告诉我那是假发,夏普先生每星期六下午去把它卷一次。
告诉我这事的不是别人,正是汤米·特拉德。他是第一个返校的学生。他对我作自我介绍时说,我可以在那扇大门右上角顶闩上找到他的名字。我一听这话就说:“特拉德?”他说:“正是。”随后他叫我把我自己和我家情况详细说一遍。
特拉德第一个返校,这对我是很有利的。他对我那块牌子感兴趣,每当有学生返校,无论他们是大还是小,他都马上向他们这样介绍我:“看哪!这儿有个好玩的东西!”这下使我不会感到尴尬。也幸好大部分返校的学生都情绪低落,不像我原先想象的那样来拿我取乐。也有一些学生的确围着我手舞足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当然下不来台,流了不少眼泪,但总的来说,比我预想中好多了。
直到詹·斯蒂福回来,我才算真正被学校接受。他以学问大者而著称,长得也很帅气,至少比我年长六岁,我被带到他面前就像被带到大法官面前一样。在操场的一个棚子里,他仔细问了我所受的惩罚,觉得很有意思,他说他认为这种做法“很可笑”。从那以后,我对他特别亲近。
当斯蒂福和我要钱的时候,我把所有的钱都交给了他。他用我的钱,买了不少东西,在我们的房间里开了一场小小的宴会。我因此知道了学校的很多秘密,听说克里克尔先生是最严厉最苛刻的老师,就知道大砍大杀,一点学问也没有,是在经营啤酒破产后,花光了老婆的钱,才改行办学的。而那个瘸子叫滕盖,固执又粗鲁,以前帮克里克尔先生做事的时候跌断了腿,并为他做过一些不光彩的事,又知道他的底细,所以跟他一起办起学来。为此,克里克尔先生还把与瘸子不和的儿子赶出了家门,从那以后,克里克尔太太和小姐就都处于悲惨的境地了。但对斯蒂福,克里克尔先生却不敢触动。
听他们讲了许多事情,比我们的宴会花的时间多,大多数客人吃喝以后就上床去睡了。我们互道晚安,斯蒂福对我说会照顾我。上床以后,我还想了他半天,在我眼里,他是拥有很大权势的人,当然也正因为如此我对他念念不忘。
第二天,学堂正式开学。克里克尔先生用过早饭走进教室时,乱哄哄的吵闹声一下变得死一般寂静,他站在门口,像故事里的巨人看着俘虏一样查看我们。
滕盖站在克里克尔先生一旁。我想,他没机会恶狠狠地叫:“安静!”因为同学们都吓得一声不响,一动也不动了。
我们看着克里克尔先生,等他说话,听到的却是滕盖的声音:“同学们,新学期开始了。我劝你们要以充沛的精力好好学习,要不我就以充沛的精力来处罚你们。我不会手软。我会给你们留下擦不掉痕迹。现在,都快学习去吧。”
这可怕的开场白结束后,滕盖拖着假腿咚咚地走了。而克里克尔先生却走到我的座位前,对我说,如果我以咬人出名,他也以咬人出名。然后,他把那根藤棍给我看,问我如果把棍子代替牙齿会作何感想。他问一句,就用那棍子抽我一下,疼得我扭来扭去。于是,我很快就体会到了萨伦学校的滋味,并哭了起来。
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遭遇如此。在克里克尔先生巡视教室时候,大多数学生都受到同样的提醒。那天的课还没开始,就有一半的人在扭动哭泣了。我觉得克里克尔先生很喜欢他这份职业,就像贪得无厌的人得到满足一样,他以抽打学生取乐。
特拉德真可怜!他老挨棍子,那个学期,他每天都要挨一顿棍子。挨打以后,他只是把头搭在桌子上趴一会,不知道怎地情绪就好了,又笑起来。他是最快活也最痛苦的学生,也很讲义气,他认为同学之间应当互相帮助,这是神圣的义务。为此他吃了好几次苦头,特别有一次在教堂里,斯蒂福笑出了声,执事以为是特拉德,就把他揪了出去。第二天,他可受了大罪,被关几个钟头的禁闭,可他始终没说出真正的肇事者。不过他得到了好处,斯蒂福说特拉德不是那种专打小报告的人,我们觉得这样的评语是最高的赞扬。
斯蒂福继续保护我,帮了我很大的忙,但他不能保护我免受克里克尔先生的惩罚,如果我受的罪出格了,他总说我有股劲,我认为这是他对我的鼓励,觉得他对我真好。克里克尔先生对我严加处置,也有一项好处,那就是当他想顺手给我一棍子的时候,发现那块牌子碍事,于是不久,那个牌子就被摘掉了。
有一次,我和斯蒂福交谈,无意中提到《佩里格林·皮克尔》,他就让我把看过的书一本本地讲给他听。开始我很乐意,可时间久了,早上起来会犯困。作为回报,斯蒂福给我讲解算术和练习。就这样我们的关系更加亲密,我也非常珍惜。所以裴果提给我寄来的蛋糕和两瓶樱草酒,我都请他处置。
有了斯蒂福的帮助,我的学习多少有了点进步,也踏踏实实学到一星半点的知识,虽然惩罚并未减少,但我和同学关系很好,很快乐。只是斯蒂福常找机会作践梅尔先生,看到常帮助我的梅尔先生受到伤害,我会感到痛苦。
那天是星期六,夏普先生又去卷他的假发了,学堂就由梅尔先生一人盯着。他趴在案头看书,坚持做那些无聊的事。学生们闹得很厉害,围着他转来转去,龇着牙,做鬼脸,在他身后或当他面取笑他,模仿他穿靴子,模仿他穿褂子,模仿他母亲,应该对他表示同情的地方,都被他们取笑。
“安静!”梅尔先生突然站了起来,他把一本书摔在桌子上,喊道,“这是干什么!真叫人受不了。简直叫人发疯。同学们,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
他摔的是我的书。当时我站在他身旁,顺着他的目光四下一看,所有同学都停了下来,有的突然感到惊讶,有的感到害怕,有的也许后悔了。
斯蒂福在教室的另一头,手插在口袋里倚墙而立地笑,当梅尔先生看他时,他像吹口哨似地把嘴努起。
“安静下来,斯蒂福先生!”梅尔先生道。
“你安静!”斯蒂福红着脸说,“你跟谁说话哪?管你自己的事吧。”
有人暗自发笑,有人拍了拍手。但是梅尔先生脸色煞白,所以很快又安静了下来。
“你要是利用你在这里受到的偏爱,先生,”梅尔先生嘴唇抖得厉害,“来侮辱一位绅士……”
“一位什么?他在哪儿?”斯蒂福说道。
“来侮辱一位苦命的人,他可从未得罪过你呀!先生,你不该侮辱他,你也不小了,又不是不明事理,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呀!”梅尔先生说着,嘴唇抖得更厉害了,“你做事卑鄙可耻,想怎样,随你便吧,先生……科波菲尔,继续做功课吧。”
“小科波菲尔,”斯蒂福说着向前面走来,“等一下。你听着梅尔先生,你既然放肆地用卑鄙、可耻这类字眼来骂我,你就是个无耻的叫花子。”
两人站在那里,都有动手的意图,大家都愣住了。这时,我看到克里克尔先生来到了我们中间,滕盖站在他身旁,克里克尔太太和小姐站在门口往里看,很吃惊。梅尔先生把胳膊肘支在桌上,双手托腮,一动不动坐在那里。
“梅尔先生,”克里克尔先生说着抓住他的胳膊晃了晃,“我希望,你没忘记自己的身份吧?”克里克尔先生哑着嗓子,声音却很大。
“没有,先生,没有。”梅尔先生抬起头,摇了摇,两手搓来搓去,显出极为焦躁不安的样子。
克里克尔先生坐在书桌上,两眼紧盯着梅尔先生,看他摇头搓手。然后,转身对斯蒂福说:“既然他不肯放下架子向我说明情况,先生,你来说说,这究竟怎么回事?”
斯蒂福迟疑了一下,用鄙视和愤怒的眼光看着他的对手。“他说我卑鄙、无耻,我也说他是叫花子。我要是冷静点,就不会这样叫了,我愿意承担后果。”
“我不该说那样的话,先生,我愿意认错,”梅尔先生说,“我当时要是冷静一点,就不会说那样的话了。”
斯蒂福笑了两声,对克里克尔先生解释道:“他的母亲住在济贫院里,靠施舍过日子,他本来就是个叫花子。”
梅尔先生满脸通红,两眼盯着斯蒂福。
“如果这样说,那我认为,”克里克尔先生道,额头上的青筋胀得鼓鼓的,“你在这里的地位就完全不合适,你错把这儿当成慈善学堂了。梅尔先生,咱到此分手吧。越快越好。”
梅尔先生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就走了。特拉德因不忍梅尔先生离去,又被克里克尔先生揍了一顿。
一天下午,我们已经被搞得头昏脑涨的时候,滕盖告诉我有人找我,我很慌乱,想不出会是谁。带着疑虑,我走到大门,吃惊地看到了裴果提先生和哈姆,他们紧靠着墙,挤作一团,冲着我点头哈腰。我忍不住大笑,非常高兴,最后笑得掏出手绢来擦眼泪。
随后,他们从包里拿出带来的好吃的给我。我迫不及待地问起妈妈、裴果提如何,小艾米丽、古米治太太怎么样。是裴果提告诉他们的地址,他们顺着风浪,坐着帆船来看我的。我邀请斯蒂福和我们一起分享美味,斯蒂福对裴果提讲的捕鱼人的很多故事很感兴趣,夸裴果提先生很能干。
终于,放假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很快从下下个星期变成下星期,变成本星期,变成后天、明天、今天、今天晚上——我终于上了去亚茅斯的邮车,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