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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影子与树

谁也说不清十二岁的爱情算不算得上是爱情,就像一粒种子,被早早地埋进肥沃的土壤,在经历漫长的光阴之前,它仅有的,也只是一粒种子罢了。

它会顶破坚硬的土壤吗?会开出细小鲜艳的花朵吗?会结出甜蜜的果实吗?谁也说不清楚。

就连陆小虎自己也说不清。

除夕前夕,爸爸执意接我回家过年。

他在厨房里围着一条女士围裙,游刃有余地当起了主厨,笑吟吟地接过李阿姨递过来的油盐酱醋。

这是一个充满人情味的家庭,爸爸终于过上了他想要的生活。

在年幼的记忆里,爸爸就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写一手苍劲有力的书法,读很多的外国小说。听说妈妈会嫁给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温文尔雅的气质,和风趣幽默的谈吐。

只是哥哥出生后没多久,爸爸便向单位递了辞职信,一门心思窝在家里搞文学创作。那时候的稿费不比现在,常常是几个月也收不到半毛钱,为此妈妈没少和他吵架。在那段岁月里,妈妈一直咬牙做着一个女强人能够做的所有事情,工作、生活,每一天都忙得近乎虚脱。

爱情就在每一个疲惫不堪的日出日落之间变得寡淡,滋生出更多的埋怨和争吵。

后来妈妈毅然辞职,下海做起了生意,每天更是忙得团团转,也是因为这样,家里的生活才逐渐充裕起来。

那段时间妈妈一直在外面忙碌,爸爸便买来各种各样的菜谱,换着花样给我们做饭煮菜。他常说,看一个人的生活是否精致,要看他们家的卫生间是否干净,以及饭桌上的食物是否美味。

妈妈对此嗤之以鼻。她认为一个人花在厨房里的时间越久,越说明这个人没有出息。她看不惯爸爸的“慢生活”态度,常常当着我和云贺的面数落他没用。琴棋书画,养花种草,统统都是不务正业的把式。

每当这个时候,爸爸总是尽可能微笑着隐忍。他体谅妈妈的完美主义,但失落和沮丧并不是没有。

直到后来,爸爸的作品开始大卖,“阮晟”这个名字成了畅销书的代名词。妈妈的奚落渐渐少了,可是,爸爸的笑容也在逐渐消失,名誉和金钱似乎并不能成为让他开心的理由。

那时候我不明白爸爸的叹息来自哪里,直到现在我看着李阿姨小鸟依人的温柔笑脸,才似乎有些明白了其中的原委。在曾经的家中,他只是一个达不到妈妈完美要求的废人,而在这里,他被这个家庭需要着、依赖着,占据了一个重要的不可替代的地位。

我想着这些,继续在客厅里和阮陶、阮瓷玩纸牌游戏,茶几上的柠檬红茶冒着热气。

云喜,要不要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李阿姨从厨房探出头来问我。

不用,我才吃了午饭过来,一点也不饿。

她冲我笑笑,你爸爸的拿手好菜出锅后就可以开饭了。

姐姐。这时候阮陶用她暖暖的手指碰了碰我的胳膊,你带我去吃晃来晃去好吗?

那是什么?我看向妹妹阮瓷。

是布丁坊卖的罐装布丁,捧在手里晃动的话就会晃来晃去的那一种。阮瓷对我眨了眨眼睛,无奈地说,姐姐就喜欢吃那种孩子气的东西。

我被她小大人一样的神情逗笑,那你介意我带你们一起去吃孩子气的晃来晃去吗?

妈妈可以吗?她冲厨房大声地问。

去吧,多穿件衣服,早点回来。

遵命——阮瓷开心地欢呼着去拿外套,奔跑的姿势像飞翔的小鸟。

春节期间,大街上格外冷清,大多数店面贴出春节休假的告示,巨大的卷帘门严严实实地拉下来,像冰柜里摆满的一排排的铁皮罐头。

庆幸的是阮陶说的那家布丁坊尚在营业,我们找了个靠近暖气的位置坐下,点了三份芒果布丁。

傍晚微凉的天光透过落满雪花的窗户照进来,橙色的光影在两个小孩子的衬托下,仿佛童话世界般纯洁绚烂。

偶尔有客人推门进来的时候,门上的铜质铃铛就会叮叮当当地响上几声,每当这个时候,阮陶就会夸张地挥舞着手臂咯咯咯地笑起来。

姐姐,妈妈说过在公共场合不可以大笑哦。阮瓷伸出食指比在唇上,要求她噤声。

阮陶愣了愣,露出一抹婴儿一样天真的笑容。

这个时候铃铛再次响起来,阮陶突然神情紧张地捂住嘴巴,小声地喃喃,嘘——不可以大笑哦。

苏重就是在这个时候走到我们这一桌的,热情洋溢地同我打招呼,云喜?真的是你!刚才在门外我就觉得像你,你怎么在这儿?

带她们来吃布丁。我说,阮陶阮瓷,这是苏重姐姐。

两个小朋友乖巧地打过招呼,苏重友善地笑一笑,说,我来给顾熙买布丁,那么大的人了还爱吃布丁,真是拿他没办法。

看着她一脸娇嗔的笑,我低声说,他好像对芒果过敏。

我当然知道。她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会给他买蓝莓口味的,很多店今天都关门休假,只有这家是全年无休地在营业,害我跑了大半个城市来这里买,真是辛苦。

这样啊。我点点头,你们……一起过春节吗?我的声音简直懦弱得该死。

苏重点点头,是啊,他和阿姨两个人过节怪冷清的,我去陪陪他们,还能帮阿姨打打下手。阿姨做的水煮鱼好吃极了,云喜,如果有机会,你真该尝一尝。

连家人都见过了。

我默不做声,心里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抽搐搅乱了。

阮瓷看了我一眼,放下布丁勺子对我说,姐姐,妈妈不是说要我们早点回去吗,我们快点回家吧。

我如获大赦般迅速站起来帮阮陶穿好外套,跟苏重道别,不好意思,我要先回去了。

苏重大方地笑,行,有时间给你打电话。再见了,两个可爱的小朋友。

回去的路上阮瓷问我,她是你的情敌吗?

我大惊,情敌这个词是谁教你的?

阮瓷认真地说,电视里看到的,你喜欢她的男朋友,对吗?

我摇摇头,为什么这样问?

阮瓷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你们大人可真麻烦,刚刚你看起来明明就很难过,我不喜欢那个姐姐,她也明明知道你会难过,可是,她却不停地说一些奇怪的话,我们又没问她为什么来这里。

我简直不敢相信,站在我身边的这个小不点,只是一个四岁多的孩子。

所以你刚才是故意帮我解围?

阮瓷点点头,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说,我做错了吗?

没有。我轻轻地摇摇头,谢谢你。

不客气。她开朗地冲我笑一笑。

夜幕不动声色地降临,楼道里弥漫着年夜饭醉人的香气,楼下有人在放烟火,细细碎碎的火光炸得天际一闪一闪的。我忽然有点想念奶奶,眼睛在楼道灯熄灭的一瞬间灼痛难忍。

假期总是结束得干脆利落,节后上班的第一天,公司照例召开各种会议,上午董事长总结过去,下午主编展望未来。从策划到栏目再到媒体运营、推广方案,每一项都要求职员踊跃发言。一整天的会议让人头昏脑涨,口干舌燥。我不止一次看见可可在桌子底下猛掐大腿,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走出会议室的时候我会以为那一片淤青来自家庭暴力。

下午三点,主编突然通知大家会议延长,负责宫屿绘本的责任编辑无故提交辞呈,需要开会决定由谁来接手工作。

办公室里顿时哀鸿遍野,我给可可冲了杯咖啡,跟着她一起恍恍惚惚地走进会议室,宫屿和作家鹿嘉也在。

才坐下没多久,主编就阴沉着脸走进来。可可附在我耳边小声说,南编辑这次辞职一定跟远藤文化大有关系,小道消息说那边一直在挖她的墙角,公司最重视宫屿和鹿嘉的这次绘本合作,她这样半路撂挑子跟暗地里给我们一枪有什么区别。

主编轻轻咳嗽了一声,会议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南编辑辞职的事大家应该都知道了。主编不动声色地道,现在有两个问题需要解决。首先是南编辑一手带出来的金牌写手程昔,她的合约只剩下不到两个月,南编辑一走,她有理由不再续约。小宋,这件事情交给你负责,无论程昔开出什么条件,只要她答应续约,尽量满足她。

坐在窗边的宋编辑点了点头。

南编辑是业内赫赫有名的金牌编辑,她带出来的作者往往可以在图书市场创造出销量奇迹,就在前几年图书市场一再委靡的情况下,她签下来的新人作家也创下了首印十五万本的惊人销量。公司里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作者,是因为南编辑在业内的声望才与倾城文化签约,程昔就是如此。

她这一撒手,不仅让倾城少了一个王牌编辑,更会让我们丢失一部分实力作者,这对倾城文化来说无疑是一次重创。但好在宋编辑看起来好像很有把握,大家也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好,接下来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宫屿和鹿嘉合作的绘本由谁来接手?主编看向宫屿和鹿嘉微笑着说,在座的编辑随便你们挑,小雪和果儿都有过出版绘本的经验,可可策划的图书销量向来有保障,南羽和冬甜都是公司的老招牌,云喜虽然刚进公司不久,但工作能力受到了许多前辈的认可,你们想让谁来负责带都没有问题。

鹿嘉看了宫屿一眼,回主编,谁都可以,我听公司的意见。宫屿也点点头,表示听公司安排。

可可递给我一张字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看着吧,一场恶战就要展开了。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的确如此,南编辑的辞职虽然对公司是一次重创,但对于别的编辑来说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宫屿和鹿嘉就是那块肥嫩鲜美的大馅饼。鹿嘉在进公司之前就已经拥有为数不少的忠实粉丝,宫屿更是如此,两个人的名字就是最有力的号召,只要接手的编辑肯用心做,销量决不是问题。

问题是,只有一个人能得到馅饼,大家自然是虎视眈眈。

主编也早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于是决定由鹿嘉抽签选择,抽中了谁就由谁来负责这一次的绘本。

在大家的屏息等待中,鹿嘉随意地抽出一张字条将它展开。她推了推巨大的黑框眼镜,看了一眼字条,然后,抬起头来对我笑,云喜,以后多多关照。

我有点乱了方寸,下意识地看向主编。她冲我点点头,示意我少安毋躁,然后,面向大家微笑着说,既然问题已经全部解决,那么散会,大家辛苦了。

会议结束后,主编让我留下,她问我,云喜,你好像并不开心!

我愣了愣,如实说,我才到公司没多久,怕能力不够。

一个人的能力是在实战中积累起来的经验,只要你用心做,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是……

还有什么问题吗?她微笑着看向我。

我安静了一会儿,摇摇头,不,没问题了,我会努力去做。

主编满意地点点头,好,你去忙吧。

接手绘本工作后,我和鹿嘉、宫屿之间的沟通渐渐多了起来。

鹿嘉是一个心思缜密的女生,字字句句都要自己斟酌修改多次以后才会发给我,这让我的工作轻松了不少。而宫屿则恰恰相反,高兴的时候可以在画室里一连画出好几幅作品,不高兴的时候手机一关家门一锁,玩失踪。好在他高兴的时候比不高兴的时候多,这也让我安心不少。

一段时间下来,我发现鹿嘉和宫屿的搭档简直堪称完美。鹿嘉性情沉稳内敛,虽然没有太多惊喜的创意,但贵在字字句句都是花了许多心思认真谱写的,读者绝对感受得到她对文字的热情和投注的心血。宫屿虽缺乏耐性,但拥有满脑子的艺术细胞,常常神来一笔让人眼前乍亮。

我想起爸爸曾经说过,世界上有两种人可以获取成功,一种是上帝偏爱的人,一种是自我磨砺的人。如果宫屿是上帝偏爱的人,那么鹿嘉就是自我磨砺的人,我不得不佩服南编辑慧眼识金,在离开公司之前把这两个人组合到一起。

日子就在各种忙乱中飞速地前行,嚣张的冬日逐渐收敛了冷漠,太阳开始露出喜人的笑脸。

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就要来临。

我在春日的傍晚接到陆小虎的电话,彼时我正在MSN上跟鹿嘉讨论绘本名字的问题,正在纠结的时候手机响起来。

几点下班?他用闲散的语气问我。

我看了一下工作表说,估计又要加班。

加班到几点?

七点。

有空的话一起吃个晚饭,“逝水”怎么样?

行。

就这么定了,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用,不过我得带着胡莱莱,我怕她把我们家厨房烧了。

行,那晚上见。

我挂断电话,继续和鹿嘉讨论书名,又联系了一下负责图书封面设计的工作室,希望他们可以推荐一个有实力的设计师,为我们的绘本设计封面。

看着满桌子的资料和一杯早已经凉掉的速溶咖啡,突然一股重重的空虚感灌满胸腔,直到六点五十,回复完最后一份稿件,我关掉电脑给胡莱莱打了个电话。

胡莱莱一听陆小虎请吃饭,整个人就来了精神。她说,你等着,我现在就打车过去接你。

我说,去“逝水”那么远的路,你确定要打车?

胡莱莱挣扎了一下,说,金钱在我眼里就是粪土,打车!

知道了,你个化粪池,十五分钟后下楼等你。我在她尖叫前迅速挂断了电话。

“逝水”是一家私房菜馆,在靠近郊区的一户独栋小洋楼里,上下两层,楼外圈出一个偌大的院子,院子里摆放着错落有致的山石,水流叮咚。还种着几株樱桃树,樱桃成熟时摘来装在小小的玻璃瓶子里,送给客人尝鲜。

老板是从东北来的少数民族,会说一口流利的韩语,为人好客豪爽。

陆小虎的爸爸常带着客户来这里吃饭,时间久了,老板也和陆小虎混得很熟,虽然把汉语说得面目全非,但是与陆小虎兄弟相称,十分有趣。

我们来到陆小虎订的包厢,进去一看,只有小百合一个人坐在那儿。她见我们进来,马上站起来同我们打招呼,云喜姐,莱莱姐,你们快坐,小虎去洗手间了,马上就回来。

我们找了个位子坐下,胡莱莱看着小百合给我们沏茶,摆出一张老佛爷的脸,慢悠悠地说,你甭老叫我们姐啊姐啊的,显得我们多老啊。单看外表怎么也轮不到你叫我们姐是不是,就叫我们名字吧。

小百合局促地笑了笑,说,那好吧,莱莱,云喜。

包厢的门突然打开,陆小虎一脸傻笑地走进来,你们怎么才来啊,等得我都饿了。

放肆,才等了几分钟就这么多怨言。胡莱莱横着眉毛道。

是是是,小的该死,请问现在可否点餐啊?

准了,点好位点,不好吃我可不吃啊。

我觉得胡莱莱压根忘了自己是过来蹭饭的,一点蹭饭的自觉都没有,人家小百合都面露不爽了,心中一定小宇宙爆发。你是谁啊,这么跟我男人说话!不过好在小百合是大家闺秀,坐在那儿非常淡定,面部表情控制得非常到位。

大家又随意地聊了片刻,饭菜上得很快,我便没多说什么,只顾埋头吃饭。这段时间着实把我累得凄惨,工作渐渐步入正轨,每天被各种细碎、各种纠结折腾得筋疲力尽。就连夏微都说,看你那张脸,不用抽血化验就知道你内分泌失调了。

正在我试图用美味的食物调节一下内分泌的时候,陆小虎从包里拿出一叠A4纸递给我,说,大编辑,帮我看看出成书可以卖出多少本。

我接过来翻了翻,问道,你写的?

不是。陆小虎笑得跟一大尾巴狼似的,说,朋友写的,你快看看能不能给出成书。

我又埋头翻了翻,光是第一章就出现了八个“忧伤”、十二个“痛楚”、九个“流下了伤痛的泪水”。再看大纲,整个一狗血韩剧,女主角发现自己爱上了哥哥,于是肝肠寸断痛哭流涕,哭了整整四章后,发现哥哥原来是领养的,两人便走到了一起。可是,这个可怜的哥哥又得了胃癌,从第五章开始不停地吐血,吐到第九章还没死,好不容易治好了又出了车祸,失去了记忆……

我忍住一阵胃酸,头疼地说,你什么时候认识这么一个矫情的朋友啊?这个哥哥活得也太坚强了点……

陆小虎却把脸一沉,怎么这么说话,你什么意思啊?

我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心中很是不爽。我说,我的意思就是,这种构造奇特、情节扭曲的狗血小说,想要出版除非潜规则,不对,潜规则加自费也未必出得了!

其实我不擅长说一些刻薄的话,但我就是见不得陆小虎为了一本烂小说跟我翻脸,更何况女人的直觉告诉我,这本小说很有可能就是出自小百合之手。

果然,我这边话音刚落,小百合那边眼泪就簌簌地流了满脸。

她几乎颤抖着从桌子上把那份稿件拿起来,一双通红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就像得了胃癌的是她一样,就差把一口鲜血喷我脸上了。

小百合说,云喜姐,这本来就是我写着玩的,小虎自作主张想让你帮忙看看可不可以出版,不行我也无所谓,可是,你不能羞辱我!

说完,抓起包包如风中落叶般,凌乱地泪奔了出去。

陆小虎作势要追,被胡莱莱叫住,你干吗去啊?还没结账呢!

陆小虎跑了两步又回来了,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干吗啊,阮云喜,肖百合就是一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人家哪儿得罪你了,你就这么针对她,太让我失望了!

我有点傻眼,一来,陆小虎从小到大从没跟我较过真,现在却为了一个莫名其妙跑出来打酱油的小百合跟我怄气;二来,我看着他为小百合鸣不平的样子,突然就想起了夏微,心里很不是滋味。

胡莱莱站在一旁也愣了,不说话。

半晌,陆小虎说,对不起啊云喜。我知道你是因为夏微,可是,那是我跟夏微之间的事,跟百合一点关系都没有,真的,她挺无辜的。

可是,你不应该欺骗夏微。我如鲠在喉,疲惫地开口,从小时候开始你就喜欢跟在她后面装孙子,信誓旦旦地说你会喜欢她一辈子。你为她做了那么多,等了她那么久,可是,你不该在她就要走向你的时候,突然转身离开。陆小虎,你追得累了,不想等了,所以就放弃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夏微她或许会认真,或许会伤心,会难过。

陆小虎就站在包厢温暖明媚的灯光下看着我,那眼神真让我难受。

我继续说,你以为夏微开服装店是为了赚钱为了好玩吗?她是想放弃做模特的工作。夏微那人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认定的事,想让她放弃比让她死还难,那她为什么要放弃?

陆小虎突然咧开嘴冲我笑了笑,他说,云喜,谢谢你。

我转身去拿包,淡淡道,该吃的饭吃了,该办的事却帮不上忙,这顿饭我请。

陆小虎没和我争,结账后我们三个人默默无言地走出菜馆。

夜深了,月光洒满山石溪水,院子里的大红灯笼高高地挂在树梢,朦胧的光芒摇曳着照亮我们满怀心事的脸庞。

几个年幼的孩子相伴在院子中央尖叫着玩耍,笑声清脆响亮得让人惆怅。

应该是累了吧。我在心底微微地叹息,十多年了,他喜欢了夏微十多年。

要从何说起呢?

是在十二岁那一年吧,我模糊地想。

是的,就是十二岁那一年。军训结束的那一天,班里的同学准备了文艺节目给教官送别。由于时间紧迫,只分了两组,男生组表演一段武术,女生组合唱一首歌,夏微就是女生组的领唱。

我还记得那一天我们唱的是《让我们荡起双桨》。

尘土飞扬的操场上,夏微站在三排女生的最前方,微微仰着头颅,像天鹅一样的脖颈沾着一缕被汗水打湿的头发。

好漂亮的女生。

就连同样身为女生的我,都不由得暗暗赞叹,明明大家都穿着一样宽大的校服,却唯独她穿出清爽利落的感觉。

那时候的夏微就像一株小小的白杨树,带领着我们轻轻地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影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她的声音清晰嘹亮得让人感动,男生组呆呆地看着,整个操场安静得就连尘土都显得聒噪。在唱到“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的时候,她的声音抖出一个高亢的尾音。

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夏微骑着她的红色单车从我们身边经过,她友好地对我说,明天见。然后,我就听见身边的陆小虎恍恍惚惚地回了一句,明天见……

直到夏微的身影消失在茫茫人群之中,陆小虎才把那双失了神的眼睛转移到我身上。

他说,阮云喜,我不舒服。

我问他,你哪儿不舒服?

他默默地思索了一会儿,缓慢地抬起手,指向心脏的位置说,这里。

我说,那怎么办,去医院吧?

陆小虎白了我一眼,神气活现地说,这你就不懂了吧,小屁孩。

当时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陆小虎那张扑朔迷离的脸,竟然意味着他神奇地发春了。

后来我和夏微成了好朋友,陆小虎就仗着近水楼台先得月,也和夏微亲近起来。每天午休吃饭的时候,陆小虎就把饭盒里的排骨挑出一块最好的丢进夏微的饭盒里,然后,再挑出一块次等的丢进我的饭盒里,他说,我对肉过敏,夏微,云喜,你们多吃一点啊。

每当这个时候夏微就会露出一丝为难的表情。

大概陆小虎以为全天下的女人都跟我一样爱吃肉吧,他又怎么能明白女孩子会为了保持身材舍肉取义这回事。更何况夏微家境殷实,父亲达官显贵,哪里会缺他饭盒里的一块肉。

总之,那时候的夏微美好得就像一场梦,家庭、智商、外貌、修养、人缘,哪一样拎出来都在校园里出类拔萃。即便是这样,上帝还要多给她一个傻头傻脑的陆小虎,让她比我们这一群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更早地体会到爱的温暖。

谁也说不清十二岁的爱情算不算得上是爱情,就像一粒种子,被早早地埋进肥沃的土壤,在经历漫长的光阴之前,它仅有的,也只是一粒种子罢了。

它会顶破坚硬的土壤吗?会开出细小鲜艳的花朵吗?会结出甜蜜的果实吗?谁也说不清楚。

就连陆小虎自己也说不清。所以他一直缄口不语,没有人知道他暗恋了夏微整整一年。

直到初二那年,放学后我和夏微相约一起去书店买辅导书,迎着寒风走过街区的观鸟园时,被班里的同学陈北诺截住。

男生柔软的头发影影绰绰地遮住了紧张的眼神,他说,夏微你等等,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想夏微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状况,她礼貌地问,什么事?

陈北诺站在冬日的黄昏里,磕磕巴巴地开口,那个……送你回家行吗?

夏微说,我和云喜约好了一起去书店。

男生失望地怔了怔,小声地说,那……明天行吗……

夏微笑,我又不是幼稚园里的小孩,不需要接送的。

说完,作势要拉着我走。

陈北诺不干了,噌地一下蹿到我们面前,气得脸色发紫。他是个受不得冷落的人,内心比较脆弱,那呼吸一起一伏间都吐纳着挫败。他指着夏微的脸,整张脸都在哆嗦。你……你别给脸不要脸,我要送你回家是看得起你,你别后悔!

我发现他除了内心脆弱以外,精神状态似乎也不大好。看着他过度夸张的反应,和极富戏剧性的表情,我和夏微都有点震惊了。

下一秒我们更震惊了,陆小虎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一脚把陈北诺踹倒在地。

你吃屎长大的啊?嘴巴这么臭!陆小虎走过去把蜷曲在地的陈北诺揪起来,揪到夏微面前说,快点道歉。

陈北诺咬牙不说话。

陆小虎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你聋了,让你道歉!

我看不清陈北诺的眼神,过了半晌,他才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陆小虎说,你给我听好了,夏微是我陆小虎罩着的,再敢蹦出来大放厥词,小心我打爆你的肾!

陈北诺一言不发地向前走。

陆小虎突然大喊一声,你给我回来!他跑过去把陈北诺抓回来,在夏微跟前大声质问他,你刚才是不是想跟夏微告白来着?我告诉你,没门,要告白也是我先告白,我现在就告白。他看着陈北诺清了清嗓子大声宣布,我喜欢你,夏微,我喜欢你一辈子!

我和夏微都愣住了。

陆小虎的脸还是对着陈北诺的,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说,好了,我告白完了,现在我送你回家。

然后,他就拎着陈北诺在大风中一溜烟地跑了。

我无语了一会儿,问夏微,他刚才是跟你告白还是跟陈北诺告白啊?

夏微默默地望了一会儿天,说,我也不知道。

我看着陆小虎傻乎乎的背影大笑,跑什么啊,胆小鬼,有你这么告白的吗?

他连头都不回,不一会儿就跑没影了。

自那之后没多久,陆小虎和夏微就步入了班级第一批的早恋队伍。

陆小虎谈起恋爱来倒是有模有样的,我从不知道这个虎头虎脑的大男孩也有温柔的时候,他看向夏微的眼神简直像在拍电影。他们和学校里大多数情侣一样,在老师们的强大监控下勇敢地甜蜜着、吵闹着、别扭着,再重归到甜蜜中去。

如果没有懵懂的初恋,校园里的钟声还会那样悦耳动听吗?放学回家路上的夕阳还会如记忆中深远悠长吗?

初恋真是一件奇妙的事。

我还记得陆小虎三更半夜在夏微家附近为她铺一条羊肠小路。那是夏微上学的必经之路,有一次夏微随口抱怨了一句,每次下雨那条路就满满的都是泥水,溅得满鞋是泥不说,还差点摔倒。

没想到陆小虎记在心里了,大晚上拉着我要去给夏微把路铺平。

我原本是不想陪着他发疯的,但是他说,两块巧克力,我马上就改变主意了。

陆小虎的妈妈常年在中美两国倒卖药物,时常拿些包装精致的巧克力回来给我们吃,当时我才十三四岁,对美食的诱惑尚处于毫无抵抗力的阶段。

那个晚上有极好的月光,薄光细碎地洒满河岸,我和陆小虎赤足走在河水里,挑选着圆润的鹅卵石。

月光下,陆小虎背着巨大的竹筐,将石子一颗一颗丢进去,仿佛是将星辰一颗一颗地收集起来,要去讨得公主欢心的小王子。

然后,他背着一大筐鹅卵石,蹲在泥泞不堪的小路上,将它们一颗一颗地嵌在泥地里。

我想,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对待感情,可真执著啊。

没错,执著。

那要比奇迹还珍贵。

时光真的可以把爱情冲刷干净吗?我疲惫地想,伸手拦了一辆的士钻进去。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阴雨连绵的夜晚,潮湿的空气凉飕飕地钻进被窝里,我打了个哆嗦继续翻来覆去,直到被闹钟叫醒。

天亮了,在阴雨中浸泡了一夜的城市,在晨光中逐渐苏醒。

死去许多人,降生许多人,活着的人依旧忙碌,世界从不为谁的矫情停止转动。

公司决定给绘本定名为《鲸世》,负责《鲸世》封面的设计师也已经确定,听说是设计组实力颇强的新人,姓苏,在国内外多次设计大赛中获过奖项。

既然肯把这次绘本的封面设计交给一个新人负责,可见这个新人确有不凡之处。为了表示合作诚意,我约了对方在公司附近的餐厅共进午餐,商讨一下封面的大致风格。

我到得有点早,点了一杯柠檬水随意地翻着杂志。大约二十分钟后,有人轻轻地敲了一下桌面,我抬起头,就看见苏重笑吟吟地看着我。

她朝我伸出手,微笑着说,阮编辑你好,我是OP设计室的成员苏重,负责这次绘本《鲸世》的封面设计。合作愉快。

我虽然有点吃惊,但是仍握住她伸出的手,友好地说,没想到OP大名鼎鼎的天才设计新贵就是你。以你在高中时期的实力,会有这样的成就也在情理之中,合作愉快。

没想到你会这么爽快。她歪着头眨了眨眼睛,我以为你并不想见到我,会当面拒绝这次的合作,在我的印象里这样的行事作风才像阮云喜。

我懒得分辨她说的话是褒是贬,客气地说,公私分明是社会新鲜人最起码的职业道德。更何况于公于私,我都没有不想见你的理由。

那就好。苏重坐在对面的位子上开始点餐,自始至终她的脸上都挂着一丝浅浅的笑容。

我喝了一口柠檬水给自己压惊,原来我说起鬼话来,也可以通顺流利、逻辑清晰、处惊不变。

事实上,于公于私我都不想跟苏重有半毛钱的关系,但事关公司重推的《鲸世》绘本,加上与销量挂钩的一大笔奖金,我也只好搬出社会新鲜人最起码的职业道德来感化自己。

但我始终做不了一个圆滑的人,客套话用尽了,只好笑了笑,安静下去。

吃完饭离开的时候,苏重叫服务员打包了一份香芒咖喱甜虾。顾熙实习的建筑公司就在附近,她笑着解释,我顺路去看看他。

我傻傻地点点头,窗外艳阳高照。

哦,对了。她晃了晃手里的打包袋说,原来顾熙可以吃芒果的,真奇怪,原来这也是会改变的。

哦……这样啊。我想了想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苏重感慨着,他生日那天我不小心在沙拉里拌入了芒果,正要倒掉,顾熙偏说辛苦做出来的倒掉了可惜,竟然就吃了。当时我整个人都呆掉了,没想到他吃完却跟没事人一样。我这才发现他对芒果已经不会过敏了。

哦……我点头应承,和她一起走出餐厅。

她拍拍我的肩膀和我道别。一周后我将封面初稿发给你,到时候联系。

我亦与她不咸不淡地道别,随后怀着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低头慢慢走进人群里。

我想,我很没有骨气,一道香芒咖喱甜虾而已,就足以让我感到沮丧和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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