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铅云低垂,纷纷扬扬的雪霰子密密地打在琉璃瓦上,不一会儿便结起了一层轻薄的冰晶。若是往常这个时候,宫里早就生起了地龙,屋子里纵然不说能多热腾,至少不会觉得寒冷。可今时不比往常,大行皇帝驾崩,宫中禁燃烛火,阖宫内冻得如冰窖一般,宫内宫外又都换了白色的灯,越发显得清冷。
刚刚敲过三更,长秋殿内一片漆黑,绮罗临窗坐着,偶尔望一眼窗外的月色,淡淡清辉透入殿内,洒在她身上便似一层轻纱。几个黄门侍从在她身后看守,人人不敢移动,此时李桓进殿,见她这般情状心底叹了口气,小声道:“呼延姑娘,老奴给你送点仪程。”
“李公公。”绮罗回头见是他,微微露出一抹笑意,“难得你还来看我。”李桓拍了拍身上的雪霰子,就近捡了个榻边坐下,觑了觑她面色,叹息道:“倒是又瘦了,陛下见到时,怕也是会心疼的。”绮罗低头瞧着手心,却不答话。李桓识趣的住了口,拍了拍手:“送进来吧。”
外面果然进来了两个小黄门,却是面生的紧,手里托着漆盘,人还没走近,饭菜的香味便飘了进来。绮罗到底是饿了一天,忍不住顺眼望过去,却见端来的酒菜呼呼地冒着热气,一碗白饭,两块酥酪,正中还有一盆蒸豚,用蜜裹着烤的,香喷喷十分诱人。“老奴伺候陛下的时日也不短了,若说陛下的心思旁人不知道,老奴多少事能猜中八九不离十的。陛下待姑娘的这颗心,自始至终可都没变过,”李桓一边替她布菜,一边说道,“再说咱们姑娘这样的人品容貌,做个皇后娘娘有什么差的?老奴是真心为姑娘惋惜,唉,可惜了。”
电光火石的一瞬,绮罗心下闪过一个念头,却依然不接他的话。李桓是个乖觉的人,见状也不多劝,递过一双牙箸:“这都是御膳间的拿手菜,一时间仓促准备不齐许多,将就着用点。”“多谢公公了。”绮罗惜字如金,半个多的字也不说,只接过碗筷夹了几粒米慢慢嚼了。“多吃些菜。”李桓替她布菜,将那炖得极烂的蒸豚夹了一大块,放到她碗里,殷勤劝道,“天这样冷,吃饱了不会冻着。”绮罗心下越发感动,刚刚夹起来,却听门竟又被推开了,门口有个女子冰冷的声音道:“国丧之时,竟敢这样不敬。”跟着门帘挑开,却是冉玉琪面色不善地带着宫人进来。李桓见是玉琪进来,忙起身赔笑道:“娘娘安好。”
“本宫不安,”冉玉琪冷哼一声,走到近处觑了一眼桌上的饭菜,伸手便掀了碗筷。李桓几欲气结:“这……这可是……”
“这是什么?”冉玉琪目光如电,从李桓面上扫过,冷笑道,“这是什么都不该送到这里来。”玉琪提高了声调,指向了坐在一旁默然不语的绮罗,“这是要殉葬的人,让她吃这些荤腥酒菜,岂不冒犯大行皇帝?你们谁人担当得起?”李桓情知理亏,也不敢分辩,只得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唯唯诺诺地道:“是,是老奴糊涂。”
冉玉琪瞪着他道:“那你还不滚出去?”
李桓气得双手攥拳,面上却不敢带出半分,忍气吞声道:“老奴遵旨。”
等到殿门合上,冉玉琪瞧着绮罗,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李桓这老货,虽然油滑了些,倒是真关心你的。”
绮罗低头久了,揉着脖子抬起头来,望向她的目光里却多了几分笑意:“他还好吧。”
“他很好,”玉琪点点头,忽然多了几分担忧,歪着脑袋望着她道,“你不会还要跟我抢他吧?”
绮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存心逗她,故意抿唇道:“你说呢?”
玉琪顿时恼了,噘嘴瞪着她,眼眶却红了:“你们诓我。”
“莫恼,莫恼,”绮罗微笑地拉过她的手来,凑在她耳边道,“你放妥一万个心,我不同你去抢。”
玉琪拍了拍胸口,长舒了一口气:“可吓死我了,若你要去抢我的宣哥哥,我就跟你拼命。”
“谁不知道你是拼命冉三娘!”绮罗点着她的额头道。
玉琪吐了吐舌头,向外面指了指道:“他们若知道咱俩这样,怕是把眼珠子挖出来也不信。”二女相视一笑,室中具是融融。
忽然玉琪又道:“你可知道武威侯被满门抄斩了?”
绮罗一怔:“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昨日,”玉琪低声道,“魏王与武威侯积怨多年,这次借故发作,太后也没有保他。”绮罗对田戡本无好感,也不过略怔了怔,便岔开话题道:“那日慌慌忙忙,小宣也没说仔细这筹谋的经过,你们一切都安排妥当没?明日下葬那么多人看着,怎么逃得出去?”
“万事有我在呢。”玉琪信心满满地道,却一五一十地把两人筹谋的经过告诉了绮罗。
却原来数月之前,在玉琪和程蓉争皇后之位时,因有程太后插手,处处压制玉琪,她过得好不郁闷,有一日冉闵传递了一支金凤钗入宫。冉玉琪拿着玉钗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想起军中传递信报的法子,便将玉钗拧开,果然凤钗是中空的,里面藏着薄薄一页笺纸,却是冉闵写给妹子的一封信。
“宣哥哥常夸你聪明灵巧,你倒猜猜看,我二哥的信里说了什么?”玉琪俏皮地看着绮罗,却卖起了关子。
绮罗思索片刻,说道:“若是魏王给了你哥哥什么承诺,让你当皇后,也不用特意使人送信入宫。这信里只怕是劝你不要与程蓉争皇后之位的。”
玉琪面色一凛:“你果然聪明,我哥哥确实是劝我不要与程蓉相争。他在信里告诉我,宣哥哥早已中了一种慢性的毒药,少则半年,多则一两载,便会身亡。他劝我偃了这心思,让程蓉去做皇后,到时候他会想个法子把我弄出宫去,为我另寻一门好亲事。”她顿了顿,续道,“魏王当时在朝堂上处处受制于程氏一族,他定是想让我做皇后的。我哥哥是瞒着魏王递信给我的,他虽然一心为我,可我怎能不替宣哥哥考虑。我看完了信慌得要命,赶紧去找宣哥哥,告诉了他一切。”
“谁知宣哥哥却好像并不惊讶,他看了信只皱了皱眉头,说这段时日他隐隐觉得胸口发闷,早有预感不妙,这封信只是证实了他的猜测。我骇得眼泪都掉下来,忙要为他去找太医,可他却不让。”
绮罗点头道:“对方既然敢下毒,必然布置好了极精妙的后手,去传太医来只能打草惊蛇,这种情形下应当徐徐图之。”
玉琪道:“你跟宣哥哥说的一样。当时我慌乱的一点主意都没有,一切都听宣哥哥的安排。他让我当作无事一样先回住处去,却隔了几日便诏了慧理大师入宫来。大师在宫中盘桓了三日,细心留意起平日里宣哥哥的日常起居,这一留意不打紧,却发现竟是平日里用的香料有问题。”她见绮罗不明白,便解释道,“平日里宫中多用苏合香,只有大殿才用龙涎香,连寝殿的花烛也是用沉脑配着龙涎灌过的。大殿的博山炉、香宝子我都打开看过,香屑也并无异样,直到用银刀撬开了花柱才发现端倪。那银刀一插进去,就变了颜色,拨出灌在里面的沉脑屑一嗅,那哪里是沉脑,竟是混了阿末香的。”
绮罗一怔:“阿末香是什么?”
“是西域传来的一种香料,市上极其罕见。嗅起来与沉脑类似,却有毒性。倘若日日吸入,便会中一种无药可解的寒毒。慧理大师一见那阿末香便变了脸色,他说这毒难解,当天夜里就急匆匆地离开了洛阳,说是去西域寻解药了。”
“这下毒的人好狠的心思。”
玉琪目中亦露出愤恨之意:“虽然发现了毒出自何处,但大殿中的花烛却不敢停用,怕那下毒之人一旦发觉又生出别的阴毒心思来。但日日吸入阿末香,到时候日积月累,就真的无药可解了。百般无奈下,宣哥哥便定下了这条诈死之策,慧理大师临行前留下了一味七息丸,服下后七日内气息全无,人同僵死。再后来的事,你便知道了。”
绮罗点点头,再后来她在洛阳市中巧遇了石宣。两人饮酒之时,他隐晦地向她暗示了此事,她当事还不知其实早有石虎的人盯在外面,等她一离开那间酒肆,便被石虎的手下所擒,她便猜测到了定是石宣遇到麻烦。石宣正在苦恼,用一个什么名义突然诈死不引人怀疑,正巧遇见了她,一切都能顺理成章了。
他成功地筹谋了一出乐极生悲的大戏,在封后之日驾崩,任是程太后也猜不到他竟是诈死。可还有一节她没有想明白,绮罗疑惑道:“石虎等人皆不可信,可太后是他的生母,为何连她也要瞒着?”
“这便是宣哥哥的一片孝心了,”玉琪叹息道,“他了解太后的秉性刚强,若太后知道此事,定要与魏王斗个你死我活。可宣哥哥说,其实魏王比他更适合做天子,不如这样一了百了,让太后也熄了争权的心思。”
至此真相大白,绮罗完全明白了事情的经过,说道:“接下来你们要怎么做?还有什么我可以做的?”
玉琪指了指身后,绮罗这才注意到她身后一直站着一个一言不发的侍女,好似木桩一样。玉琪道:“你等会儿同她换过衣衫,我把你送出城去,在城外已经备好了快马,随时可以带你离开。”绮罗微微讶异,“你一个人在宫里,能对付得过来吗?”玉琪似嗔非嗔地略了她一眼:“等明日你殉了葬,我便是正儿八经的皇后娘娘,还有什么对付不了的?难道你要留下来同我抢宣哥哥?”
“罢了罢了,”绮罗知她泼辣,忙摇手道,“我不给你们添乱,我这就走。”
玉琪清了清嗓子,故意提高声调,佯装发怒道:“你这贱人,还真当自己是皇后娘娘了。”说罢,一摔手中的杯盏,哐啷一声惊得外面的人心头都是一震。绮罗见她满面笑容的做戏,便也配合着她轻声抽咽起来,两人一怒一哭,外面守卫的人哪还有什么疑心。玉琪笑着一拍手,那侍女顺从的过来,站在绮罗身旁。绮罗开始并未注意她的容貌,等看清时却有几分惊讶:“怎么是你?”
那侍女容色娇丽,年纪甚小,却正是灵婆身边的阿玬,她木然地一抬头,轻轻唤了声:“呼延姑娘。”便不再言语。玉琪微有几分尴尬,轻声道:“灵婆被魏王抓去严刑拷打,老人家上了年纪,熬不住刑,没有保住性命。阿玬是个孤女,便跟在我身边了。”绮罗颇是担忧:“到时候你怎么逃脱?”玉琪推着她道:“万事有我在,你放心就是。”阿玬抬头望了望绮罗,目中露出感动的神情:“呼延姑娘不必为我担心,我自有逃命的法子。”
两人换过衣衫,玉琪替绮罗戴上纬帽,便要带她出去。临到出殿门之时,绮罗回过身来,却见阿玬动也不动地低头坐在窗边,竟是看不清她的神色的。
雪下的又密又急,玉琪屏退了宫人,亲自送绮罗出了永定门,便见积雪厚厚已有数寸深,天色灰蒙蒙的,也不见日头。官道旁的老槐树下,果然停着一辆青布榆木的油幢马车,送她到车上,玉琪止步道:“就送至此,一路多多保重。”绮罗心下感动,抬头瞧她道:“多谢你们救我。”
“这个谢我自是领了的。”玉琪洒脱地笑道,“那日你与宣哥哥喝了一夜的酒,我可不依,这次来不及罚你,下次定要与你好好饮一场。”绮罗点了点头,忙强调道:“那是自然,日后定有重逢之日。”虽然与玉琪相处不多,可她心里真的把对方当做了多年相知的故交姊妹一般,眼见得玉琪已向回走了数步,绮罗仍没有松开车帘。
寒风瑟瑟,枯树落雪,鹿皮靴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却见她忽地止了步,转过头来,朝着绮罗招了招手,露出甜美的笑容:“绮罗姐姐,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树上黄叶落尽,天气渐渐寒冷。转眼半个月过去了,这天忽然大雪纷飞,却是长安城今年的第一场雪来的格外的迟。
长安城外,黄沙漫漫,风雪袭人。
一列列整齐的军士身负重甲,静静地伫立在城门外。银胄银盔在雪光映照下越发显得锃亮耀眼。风雪卷过马背,翻起长矛上猎猎红缨,皮制的长弓都绷紧到最大的弧度,万千精铁的箭头上光芒流转,都指向了城头的方向。
陈太妃扶着两个侍女的手臂,颤颤巍巍地走上城头,才往外看了一眼,便觉头晕心惊,她蹬着一双精美的三寸梅花履,精致又小巧的鞋底足有半寸高,可此时竟站立不稳,身子一颤险些摔倒。一旁的芙蓉眼明手快,赶忙扶住她,轻声在她耳边道:“娘娘休怕,城内有大军镇守,这些逆军又算得了什么。”陈太妃心中略安,强打起精神环顾左右问道:“为何不见有人城上指挥?”
左右却无人应声。陈太妃连连喝问,末了,却见只有一个略面熟的校尉低声回禀道:“启禀太妃娘娘,南阳王不在城中,无人敢调动大军。”
陈太妃面色陡变,恰此时城楼下竟又重重地敲了数下军鼓,一声声直入敲在她心上了。她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站立得住,慌忙下了城楼回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