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恨得咬牙切齿:“如意姑娘我是惹不起的,她和太妃一母同胞,当面顶撞太妃也不过只挨了几句数落。可呼延绮罗又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村姑罢了,竟成了长秋殿的正经主事了,姑母你当日在时,她可敢在你面前招摇?”她越想越是愤恨,又道,“姑母,你快将呼延绮罗与废后从前的事说给我听几桩,好让我出出这口恶气。”
宋良人静静听完芙蓉的话,凝目望她:“你打听她与废后的事,是要说给陈太妃听?”她双眸黑而极亮,仿佛能洞人心底。芙蓉被她目光所迫,有些狼狈地低下头,不说话便是承认。宋良人心下越发失望,淡淡地道:“提起旧事固然能激怒太妃,但也会牵扯更多人。”陈太妃与卜后有不共戴天之仇,芙蓉想用卜后激怒陈太妃,却忘了真清算起来,宋良人第一个便逃不掉。
也许她并非忘了,宋良人失势以来,尝遍世情冷暖,她的侄女平步青云而入长秋殿,数月竟未来看她一眼,这唯一的一次,也不过还有别的目的。芙蓉想为自己辩解几句,仓促道:“姑母,如今太后最烦恼的便是如意姑娘与南阳王的婚事,侄女瞧着那绮罗倒似是个阻碍。你若将从前的事说给我,便是在太妃面前立功,姑母也可以得脸些。”
说话间,小公主忽地哭闹了起来。宋良人拍了拍公主,好不容易将小公主哄睡了,这才对芙蓉道:“姑母老了,早没了这分争斗心。从前也是为了你,只盼你出息,替你弟弟妹妹们挣口饭吃。你如今飞黄腾达,以后姑母再也不能成你倚靠,你也少来看我这老婆子,省的阻了你的前程。”却是说的绝无转圜余地,她轻轻将那茶盏端起来,神情自若地饮了一口,如饮琼浆玉液。
芙蓉如何甘心,死死地抓住宋良人的手,哀声哭道:“姑母,连你都不帮芙蓉,侄女还能求谁。”她声音本就宛转,此时哭起来越发催人肝肠,而抹得精致的脂粉此时被泪水冲得横一道竖一道的,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尖刻,倒显出了可怜相来。宋良人微微一挣,便任她握住了自己的手,她心里一软,忽地想起早逝的兄嫂,长兄家生了姐弟三个,芙蓉是最大的,生的模样俊俏性子也拔尖儿要强,从小也是爷娘放在手心里疼爱的,到后来兵乱时兄嫂死了,芙蓉进了南阳王府,就靠做奴仆的一点微薄月钱养活了几个弟妹。也莫怪这孩子自私尖刻,若无这点势利眼,哪能容她活到今日。自己送她入宫,原也打算为她挣个前程出来。当日之事不成,却也是怪绮罗从中多事阻挠。
想到此,宋良人便低声道:“罢了,我只与你说一桩事,以后多的事莫来找我了。”
芙蓉双眸发亮,添几分颜色,道:“姑母快说。”
“先帝的寝殿中,原是有一个木匣子的,那时候先帝情根深种,曾从南边找了人来打听当年的事,我当时就在卜娘娘身边伺候,却是听到了几句的……”宋良人轻声细语,娓娓道来往事。暗夜中,只见偏僻的静室内点点烛光随风摇曳,好似天际的一抹微光。
这年三月,石勒嫡孙石宣在洛阳称帝,改年号延熙。2短短数月之间,洛阳却出了几件不起眼的事。第一件便是石宣登基后第三日,悄悄把他的舅父程遐从黎阳太守调任入京为三公之首的太尉。紧接着五日后,国师佛图澄上疏自陈双目有疾,不能事君,自请闭关在永宁寺中修行。石宣也未有挽留,大笔一挥便是准了。
至此从石勒入洛阳开始修建的永宁寺香火鼎盛二十载,一朝山门关闭,僧侣尽皆驱散,许多信男善女闻信赶来,在寺前跪拜哭泣,倒是热闹了好几日。冉闵奉命给永宁寺送了些粮俸,从寺里出来后,却顺路转进了百井坊。
临街有家酒肆,冉闵推门而入时,只见一个紫衣少女坐在临窗的一张木桌前,面前有两壶酒,一大盆铜锅煮羊肉,铜锅燃着热腾腾的炭火,煮得羊汤沸腾,香味四溢。可那少女显然有些心不在焉,手中的筷箸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铜锅壁,目光散漫地望着远处。
冉闵与她是熟识的,捡了她对面坐下,顺着她的目光向外瞧去,笑道:“在瞧什么。”那少女回过头来,眸子里光彩熠熠,呖声道:“小冉哥,你来啦。”这少女正是郑樱桃。
冉闵心头一热,面上不自觉地带了三分赧意,好在他生得黑,倒也看不出来:“既是你送信约我,我能不来吗?”
“小冉哥。”樱桃眼眶顿时红了,哽咽地唤了一声,却不言语。冉闵心下有些焦急,望着她追问道:“到底怎么了?难道是谁欺负了你?”见她不说话,他越发急道:“你休要怕,虽然霖夫人害了中山王,但你救过小世子,在我们王爷心里你是大功臣一个。只要你愿意,我就去求王爷,风风光光娶了你,虽说没有多少荣华富贵,却也决计不让你吃亏。”
“小冉哥,你的心意我都明白……”樱桃慌忙截住他的话,泪水顿时涌了出来,却又抽噎着哭个不住了。她本是个倔强性子,事事都掐尖的紧,平时少有服软的时候,此时见她这般,冉闵被她哭得心慌意乱,问道:“你别哭啊,有你小冉哥在,有什么事解决不了?”樱桃伏在他肩头哭个不休,沾惹得他肩上衣襟湿了一大片,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又道:“我虽然没了爹娘,家里只有玉琪妹子一个,但她也是很喜欢你的,我们冉家断断不会亏待你。”
樱桃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美丽的星眸中饱含着泪水,长长的睫毛似蝶翅扑闪,可她却道:“小冉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
“我想入宫去……”樱桃话一出口,便低下了头,双肩微微耸动,样子可怜极了。冉闵身子微僵,手慢慢收了回来,目光平视着面前的铜锅,只觉一颗心好似也在锅中沸了七八遍:“你好不容易才从宫里出来,又想入宫去做什么?”樱桃面如红霞,声似蚊蚋:“我过去与陛下有缘,这次陛下登基,我若入宫去,也许能……”
冉闵顿时了然,慢慢地道:“这事我恐怕帮不上你,我位低言轻,没有手眼通天的本事,这事你得去求王爷,或是国师。”
“我身份地位,与王爷和国师也不熟识……”她略有迟疑,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拉住了他的衣袍,哀哀哭泣道,“小冉哥,求你帮帮我,如若再不能成,我便死了这条心。”
冉闵心底凉透,夹了一筷子羊肉,在面前的葱姜水中略涮了涮,慢慢放入口中咀嚼了片刻,平日里吃起来极香滑嫩鲜的炙煮,今日倒觉得如觉蜡味。他想了想,缓缓开口道:“若是这次还不能成呢?”
樱桃粉颊一红,头垂得越发低,却不言语。
这便是答案了。冉闵何等聪慧之人,一眼便瞧破了她内心最隐蔽的那层想法,虽然齿冷却不忍揭破,只站起了身来。见他要走,樱桃有些慌了,仰头道:“小冉哥,你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