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天静,风扫林叶,枝上蝉鸣蛩响,明明还在伏天里,却竟有了几分衰草败叶的观感。
梵钟叩响,银铎万声。一时惊得鸟雀齐飞,遮云蔽日。
“晨钟暮鼓,真真发人深省。”
来人闲庭信步,绕过佛殿,直向永宁塔顶最高层行去。
佛图澄闻言霍然睁开双目,盯着眼前的青袍之人,心中无声地叹了一声,却是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向他行了礼,口中尤道:“老衲见过中山王殿下。”
石虎虚虚一扶,笑容不减半分亲切:“大师佛法宽宏,能动神鬼,孤怎能受大师的礼?”
佛图澄笑容略滞,声音转低:“中山王本得天象,老衲只是顺势而佐,不敢有逆天命。”他从旁让开两步,命人呈了茶盏上来,一旁的内侍总管李桓瞧着不妥,忙道:“这些事还是老奴来做便是。”就想让人先撤了茶盏,谁知石虎挥挥手:“你且下去,孤要与大师谈谈佛法。”
一时人都退净,石虎指了指面前席榻,让佛图澄坐下,叹气道:“如今孤得了这个位置,却连个能说话的人也没有了。”
佛图澄望了他一眼,淡然道:“天下之尊,莫过于天。如今万民归心,四海荡平,王爷之贵,更无人能及,难免寂寞些。”
被他说破心意,石虎不免一凛,侧目看了他一眼,却见佛图澄眼眉低垂,如老僧坐定一般,便放下心来,却重重地叹了口气:“叔父一世英雄,偏有两个不孝子累他。那秦王是个奸邪小人就罢了,居然敢持兵符去夺我银胄铁骑的大营。孤本想留他一条性命,谁知这不知死活的东西,竟还想串联我军中将领谋反,被诸将乱刀砍死,连尸身也不能认。”他越说越怒,又拍案道,“赵王石恢,更是狼子野心,竟胆敢在宫中谋反弑父君。可怜我叔父何等英雄赫赫,却死在小人之手。最可气的是孤领兵入宫之时,那逆贼竟在与叔父的爱妃鬼混,叔父泉下有灵,定死不瞑目!”
佛图澄微微笑道:“秦赵二王都是咎由自取,大王又何必这般焦心。”
石虎一顿足,面上怒色更甚:“孤明明是为叔父报仇,杀了那弑父君的逆贼,可街巷却传是孤……”他咬牙不肯说完,但佛图澄已心知肚明,短短一日之间,石勒父子三人竟皆丧命,石虎临危受命,洛阳局势翻覆逆转,已成奇谈,只是人人畏惧石虎的威势,不敢公开议论,私下里却总有巷议不断,直道是石虎弑君父,诛手足,才是狼子野心之人。
如此诛心之论,怎容石虎不怒。
佛图澄也不点破,却用手蘸面前茶水,在桌案上写了个字。
银钩铁画,下笔极力,却是个端正的“宣”字。石虎微微一怔,略有迟疑:“大师想让孤奉宣儿为帝?”他面色一变,显然心不甘情不愿。
佛图澄淡然一笑,目光锐利扫到他心底:“宣世子才是先帝的嫡孙苗裔,天潢金枝,贵不可及,天下何人敢言是非?”他伸指,却又抹去桌上字迹,只遗一毯水渍,“若不有退,何以为进?王爷意下如何?”
石虎幡然醒悟,若有所思地望着桌上的水渍沉默不语。
等到石虎走了许久,却从殿中影壁后转出一个人来,却是个素衣女子,未着钗饰,脆声道:“大师说要在中山王面前保举我,难道是要让中山王为我在宣世子面前……”她提起石宣时,嘴角扬起,似有几分羞赧。佛图澄瞧也不瞧她,平静道:“老衲说能帮你,既然信不过老衲,何以要留在这里。”
那女子面上一滞,垂眉敛目道:“我救下中山王世子,他日中山王真能登位,我也是有功于社稷的,大师若不肯帮我,我自己去找中山王。”
“慢着,”佛图澄转过头来,看向她的目光深不见底,“你今日去找他,只不过是个有功之婢,最多不过赐你一斛金珠,赐你几亩田宅,再寻个普通的侍卫嫁了。可老衲瞧你志不在此,不免可惜。”
那女子心中一跳,慌忙道:“大师胡说什么。”
佛图澄摇摇头:“老衲这辈子没有别的本事,不像师兄有活人救世的华佗本领,老衲独有相面一道能以自夸。姑娘听我一言,今日时机未到,你按捺住性子,有朝一日,老衲定送你去那富贵滔天处,让你簪凤饰金,足你心愿。”
这世上只有一人才能头簪凤,衣饰金。素衣女子怦然心动,将信将疑的用余光瞥着佛图澄,却觉得这西域老僧闭目而坐,端然有几分宝相佛光的。她一咬牙,便道:“好,我便信大师的话。”
隔了数日,卜太后果然寻了个借口,要了卫侩回身边伺候。她怕绮罗不悦,还遣了宋良人送了新进的两篓子蜜桃来,宋良人让人堆了蜜桃在廊下,对绮罗道:“本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什,只是这时节倒也少见,说是从江南贩来的,阖宫上下都尝个新鲜吧。”
绮罗受宠若惊,连声道:“太后娘娘这样宠爱奴婢。”宋良人见她这样识趣,面色稍微缓和:“太后娘娘还为着卫黄门的事,怕你心中不喜呢。”绮罗不动声色地笑道:“是太后娘娘太过于牵挂了,我只不过一个小小奴婢,如今这么多宫人内侍跟着,反而觉得行动不便。”
“哪里是奴婢了,总是有百石俸禄的长御,不可妄自菲薄,”宋良人不知不觉地端出了说教的架子,却瞥了一眼旁边的玉缕,心中浮起淡淡的不悦,又说道:“而且一两个人如何够得,虽说卫黄门要回去侍候太后娘娘,但你身边的人太少也是不成话的。喏,太后娘娘又命送一个宫人过来听候差遣。”
闻言都是心惊,玉缕与绮罗对望一眼,绮罗勉强笑道:“既是太后娘娘赏赐,奴婢不敢推辞。”
宋良人心中冷笑,却拍了拍手,果然走进来一个小宫女,身形娇小,她一抬头,绮罗却愣住了,竟是那日聊过天的小翠。不过隔了几日,小翠便被教习过礼仪,恭敬地给绮罗行了礼便站到了一边,举动间小心翼翼。玉缕果然又瞥了小翠几眼,双眉暗锁,心中颇有几分不是滋味。
宋良人却好似极舒心怀,又坐着吃了好几杯茶,把屋子里的每一样果子糕点都称赞过了一遍,直到太阳落了山,这才姗姗地去了。
回去长秋殿内,宋良人连衣衫都没换,便去见太后。
卜太后面上波澜不兴:“她怎么说?”
“倒是没说什么,她手下的丫头瞧着面上倒是有些不大情愿的。”宋良人眯着眼,回忆起绮罗的言行举止,又额外道,“奴婢瞧着绮罗虽然年纪小,倒是个极有主意的,能耐得一时气,也不怎么显在脸上。”
一旁的卫侩赔笑道:“她平日里不怎么出门,也不爱支使下人,是个没脾气的。玉缕那丫头像个木头桩子一样,倒是挺没眼色。”
卜太后重重地哼了一声,不悦地瞥了卫侩一眼:“若不是你哥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哀家也不用这样烦心,还不给我滚出去找人。”
卫侩如惊弓之鸟,慌忙连滚带爬地出了殿。卜太后瞧着他的背影,犹自气得胸口起伏,宋良人上前替她拿捏肩背,低声劝道:“卫侩年轻了些,还不太知事,娘娘莫气坏了身子。”
卜太后气冲冲地道:“让他去绮罗那丫头身边,半点消息也没打听出来。末了还折了他哥哥进去,若他及得上他哥哥一半,哀家何至于这样提心吊胆。”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可压不住心中怒火,柳眉倒竖道,“你也知道,宛卿可是怀了身孕的,张氏那贱人竟然伙同她一起瞒了哀家这么久!要不是被底下的人报上来,哀家还不知道要糊涂到什么时候。明明吩咐了秘密处决了,随着先帝一起殉葬,怎么就那么巧被秦老太给撞破了,逼着哀家连她一起灌了鸩药。”
因陈修容是卜太后的表妹,平素里倒是有几分体面地。这些事宋良人都是知情的,回想那日情景,也是叹气;“卫修平时办事何等稳妥,怎么那天竟然出了这么多纰漏,竟然又……”她陡然想起不能给太后更添烦心,忙转了口风道,“不过卫修找不到了也不打紧,秦老夫人和张娘娘、陈娘娘都死了,如今新帝登基,太后娘娘您稳如泰山,只管等咱们陛下长大了欢欢喜喜的孝敬您。”
卜太后微微展颜,可随即又皱眉道:“虽说如此,但先帝贴身不离的金虎符怎么会找不到?此物一日不得,我总觉得不安生。”
“那大概就是陛下随身带着了,”宋良人心知蹊跷,却不敢火上浇油,只捡好听的话安慰她,“您想那石阎王何等残暴,咱们陛下身上的东西定然都被石逆搜刮走了。”
卜太后摇头:“陛下带在身上做什么,十有八九是交给了宫里的人。哀家想着不在宛卿手里,就在张氏那个贱人手中。张氏一顿廷杖,竟然死咬着不松口,还敢诅咒哀家。”她想着张氏临死时睁大双眼盯着自己时恶毒的咒语,仍是不寒而栗,“宛卿那么个上不得台面的人,居然敢大声呼救,还引来秦老夫人,害得哀家不得不哄着她们免得声张出去。”
那日秦老夫人撞破卜玉容使人杖死张妃,老夫人大怒,摆出族亲的身份来教训卜氏。卜氏不得已设宴赔罪,席中给秦老夫人下了鸩毒,本想解决了她再拷问陈修容,谁知陈修容机警,借着更衣时,不声不响地跑回承光殿,一把火烧了寝宫,只留下一把白骨。消息传来,卜氏恨得咬牙,却也无法只得依例算她是殉葬,捡了几根被火烧如焦炭的骨头出来,倒是风风光光的和先帝一同葬入帝陵。私下里,卜太后命人翻遍了两人的宫室,连同服侍的下人都在掖庭被杖死了,竟然死活吐不出半个字来?此事若有一日翻出来了,总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刃。
宋良人迟疑道:“陈氏怀有身孕,印玺在她手里的可能性许是更大些,娘娘当时顾忌她是自家亲戚,也许她家人时常探望,会不会是交给娘家人了?”
“可惜宛卿也死了,”卜太后一咬下唇,目中露出恨色,愤愤地道,“都是些忘恩负义的东西!”
宋良人一个哆嗦,不敢再接话。
深宫不觉日久,转眼间夏去秋至,北雁南去,天气一日比一日凉。小皇帝已登基满了百日,虽然日日临朝时都由卜太后抱在怀中,但诸事却都由国丈卜泰做决断,偶尔臣子会有不同的奏议,太后只要淡淡地发句话,便也无人再敢有异议。前朝风平浪静,后宫更无琐事。
宋良人虽为一宫主位,可她从未得过一日恩宠,自新帝登基,更是日日侍候在太后御前,一应事物具由她安排妥帖,形如从前为掌事宫女时一般。绮罗察觉她的用心,索性乐得清闲,将自己身上的差事都推给宋良人。而宋良人仿佛也找到了从前做管事女官的乐趣,乐得绮罗不爱揽事,每日里喝五斥六,也在长秋殿中更加威风起来。
玉缕是个闷葫芦的性子,可小翠却闲来也会学舌给绮罗听,她留意到绮罗偶尔会问起几句,越发打听的卖力,只是说嘴道:“咱们宋良人如今越发威风了,自己有宫殿不肯回,今日又教训了几个小丫头,还罚她们在殿外长跪了三个时辰。再这么下去,干脆像国丈一样弄套九锡才好。”小翠恐她不知,特意为她解释,“只有功劳盖世的臣子,才能被皇帝御赐九锡,古时只有魏武才有此殊荣。”
从古至今被赐九锡的臣子何止魏武,远有篡汉王莽,前朝有司马伦、司马冏叔侄,小翠读书甚少,也不知听谁说来的。绮罗也没有说破,只淡淡笑道:“国丈倒是受了滔天的荣耀。”
小翠咂了咂舌:“那可不是,连南阳王都不敢担当。论起来,到底还是国丈更风光些。”绮罗留了意:“南阳王也被封赏了?”小翠偏头想了想:“听宫里的姐姐们说,本来是同封赏南阳王和卜国丈两位的,可南阳王坚辞不肯,只有卜国丈受了。”
绮罗若有所思,眼角余光瞥到玉缕进来,便道:“你有多久没有回南阳王府了?也该回去看看芙蓉了。”
玉缕似是不解其意,抬头间与绮罗目光相触,便识趣地点头应了。
第二日玉缕从宫外回来,关了殿门和绮罗说起悄悄话:“奴婢按照您的吩咐,刻意避过了王爷,却见到了陈修容娘娘。”
绮罗大是惊喜:“她现在可安好?”
玉缕连连点头,面上亦有喜色:“陈修容娘娘如今在王府的后院里住着,王爷拨了许多人手照顾她,奴婢见到她时,她的肚子已经鼓得很大了,精神也很好,还让奴婢来感谢姑娘,说要不是姑娘相救,她和小皇子都将性命不保。”
绮罗欢喜道:“她已知肚子里的是个小皇子了?”
“十有八九是错不了的,”玉缕轻声道,“奴婢听芙蓉说,王爷请了好几位有名的大夫去看,都说是男孩呢。”
“谢天谢地,”绮罗十分欢喜。刘熙英年早逝,卜后的孩子又是鱼目混珠的,所幸陈修容虽然性情狡诈,却留下了他一丝血脉。她回想那日宫中情形,也是不寒而栗,她转念又有些紧张,“陈修容的事该不会被发现吧?”
“咱们南阳王府倒不会有事,”玉缕语声却有停顿,看了绮罗一眼,“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修容的娘家陈全大人府上,却出了事,”玉缕迟疑片刻,还是说出真相,“半个月前,陈大人的夫人被太后招入宫中,不知为何回去就犯了急症,第二天就断了气。陈大人伤心过度,重重地责打了几个下人。结果半夜里,有刁奴心怀忿意,竟把陈大人和妻眷子女十人都刺死了。”
绮罗只觉匪夷所思,唯恐自己听错:“陈家的人都死了?”
“如今这案子满京里都传得沸沸扬扬,可凶手至今都没有追到呢,奴婢回来的时候还见宫门上贴着悬赏追拿逃犯的通令。”
绮罗微一思索,很快发现其中的不对,皱眉道:“此事太蹊跷了,陈夫人我是见过的,很干脆利落的一个妇人,好端端怎么就得了急诊死了。而且堂堂二品大员,家中多在繁华闹市里,看门护院该是防护周到的,怎会一家十口都横死家中,这岂是一两个刁奴可以灭门的?”
“谁说不是蹊跷,” 玉缕重重地点头,目中也有忧色,“如今王府里都瞒着那位修容娘娘,怕她知道动了胎气。”
绮罗心中忽然一跳:“该不会是冲着她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