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他已领着她出了后门,牵了两匹马过来。一匹高头大马浑身乌黑水滑,正是刚才险些被下了巴豆的追风,望去十分漂亮,一看便知是刘胤坐骑。另一匹马却不知是哪来的略矮小些的枣红马,四腿颇短,看上去是给绮罗的。
绮罗虽不太会骑马,却不肯服输,学着刘胤的样子一踏马环,竟也跃上马去。刘胤也不以为意,递了马缰给她。她怎知该如何控缰?不由得身子微抖,在马鞍上有些坐不安稳。
不过小小的举动间,刘胤似已察觉她的不妥,转头道:“你未骑过马?”
绮罗脸有些发红,却不肯承认,梗着脖子道:“谁说的。”说着竟然一扯缰绳,枣红马长嘶一声,蓦地扬蹄冲了出去。
这一下变故陡生,刘胤眸光一闪,心道不妙,忙策马追了出去,高声喊道:“快抓紧缰绳。”
这匹枣红马虽然矮小,却是川蜀送来的贡马,耐力极好,只是性情很暴躁,若是受惊十分不易驾控。绮罗第一次骑马,哪里领会得到要害,在马上狂颠了几下,双脚都离开了马蹬,只剩下一双胳膊牢牢抱住马颈,整个人轻飘飘的快要飞起来了,如同挂在马上的一只布袋。
刘胤心中大惊,脚下更是使力夹紧马腹,追出去数十丈远,方与绮罗的马平行。他努力去抓绮罗的马缰,可枣红马似是受了惊,反而更发力前冲。眼看眼前有块大石挡路,枣红马竟然不偏不躲,向那大石冲去,便要把绮罗摔下马来,刘胤倒吸一口凉气,他应变极速,电光石火的一瞬已拔出长剑,一道白光而出,正削掉枣红马的前足。
枣红马吃痛向前跌倒,背上的绮罗亦猛地飞了出去,却见刘胤应变奇速,竟在瞬间策马领先一步,恰恰将她接在怀中。只待将她接稳在怀中,他这才觉得背上竟都是冷汗,再看怀中的女孩微微发抖,显然也是惊恐至极。
他鲜有这样动气,忍不住便呵斥她:“不会骑马为何不早说?”
绮罗受了这番惊吓,浑身兀自发抖。她强行扶着刘胤坐稳马鞍,却道:“王爷何尝问过我?”
他一怔之下,便起怒意,还想再训斥她,却见她一张小脸惊得煞白,哪里还有半点血色,心知她也吓得厉害。听绮罗声调忽然转低,小声自嘲道:“身为匈奴女子,我竟不会骑马。”
她声音很小,却让他忽然起了一点点怜悯之心,他目光霍然一闪,低声道:“若想学骑马,也不是难事。只是以后绝不可再逞强。”
七八十里路,以宝驹飞驰之力,不过片刻。
两人飞驰而至洛阳的外郭时,天色刚刚擦黑。眼见得人声渐渐喧嚣,刘胤一拉马缰,自先下马,又伸手接了绮罗下来。偶有行人露过,亦不免向他们投去目光。
公卿以下,唯庶民而入从酉阳门。从此入城的人多是肩挑走卒之流,牵着这样的宝驹入市岂不张扬?绮罗心神微动,刚要张口,却听刘胤忽然轻啸一声,拍了拍马腹。这匹乌云盖雪的宝马竟似能听懂他的话一般,撒腿便往山林里跑去。
只听他淡淡地道:“追风颇通人性,由它自去寻吃的,等走时再唤它。”
两人行到城门口,却见头顶果然是“酉阳门”三个大字。往常这里不过四五个兵士把守,如今因在节中,守门的人足足多了一倍。从酉阳门进城的人多是城郊的贫苦百姓,因今夜没有宵禁,便想入城做点小生意,几乎个个都背着炉灶带着锅盆,倒也十分热闹。这样一群人中,刘胤与绮罗俱是一身罗缎绸袍的打扮,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果然那守城的兵士一眼便发现了他们,叫道:“你们两个,怎么从这里入城?”
绮罗心里微有些慌乱,下意识地便向怀中摸去。
脖子上系着的锦缎荷包里,有张路引,她虽然从未用过,但也许今日能派上用场。
却见一只温热的手忽然覆上了她的掌心,她从侧望去,他好似全然不在意,只抓紧她的手,笑着走到那兵士面前,竟是一口全然没有口音的洛阳话:“与娘子出城赏梅,路上伤了马匹,只能步行而回。”
他本就生得斯文隽秀,通身都是尊贵清雅的气质,一望便不是寻常人。再看他身旁的女子,亦是眉目如画、秀美绝伦,两人一着墨袍,一着黄衫,真真如一对璧人。那守城士兵冷冰冰地道:“姓名,路引。”
刘胤从怀中递出一张纸,朗声道:“刘俭之。”
那士兵验过路引,再无怀疑,点头道:“既如此,便请进城。”言词中竟有几分客气。
绮罗微微讶异,却被他攥紧了手,始终挣扎不得。等两人入了城,她见左右没人,终于忍不住小声道:“你适才说的是化名?”
“在下姓刘,名胤,”刘胤缓缓地道,“字俭之。”
绮罗低头默念了一下他的名字,又道:“你明明是会说洛阳官话的,偏要诓我同来。”刘胤目光一闪,闲闲地道,“是吗?还以为若带你同来会有用处。”
两人携手而行,本就离得极紧,说话更好似喁喁耳语,旁人看来只觉是一对小情侣浓情蜜意,怎能想到竟是一番唇枪舌剑。
“不对,那守城的人根本就没细看你的路引,分明就是你的人。”
她忽然反应过来,愤怒地瞪着刘胤。
“你还算不太笨,”刘胤轻笑一声,目光炯炯地在街上搜寻,“好些年没来洛阳了,你想吃点什么,今晚我请客。”
说是要请客,绮罗自是不会轻饶了他,她咬牙轻笑,径直便把他带向城西。洛阳城有“十里八馆”,便数“调音里”最是繁华,舞榭歌台、青楼红粉便不用说了,至于佳肴美食荟萃、高楼销金比邻,端得是城中可一掷千金的豪奢之地。
刚走过孝慈里、扶桑馆一带,刘胤忽然住了脚步,抬头向北边一座高塔望去:“那是何地?”
绮罗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便道:“那是城中白马寺的舍利塔。”
“白马寺?”刘胤重复了一遍,眉间忽而不易察觉地轻皱,“现在吃饭还早,不如先去寺里看看。”
话虽说得客气,可哪里真的存心与绮罗商量,他足下方向已径直便往寺里去了。
“这寺里早就没人了。”绮罗被他扯着无奈,只得跟了上去,心里却在奇怪,难道自己想痛宰他一顿的想法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通商里、达货里一带住的多半是诸工货殖之民,不同于北市的千金比屋,层楼对出,这边的房子多是狭小的砖房,密密麻麻户户相接,望去十分简陋。寺庙便挤在小商贩们的街市里,显得逼仄而突兀。
绮罗倒未诳他,这寺庙空空荡荡的,里面果然没有什么人。
刘胤缓缓迈足进去,却见庭中有一座七层高的舍利塔,适才望见的便是这塔的顶珠。在近处来看,这塔着实是破旧不堪,旁边还种了几株石榴树,此时还未抽芽,枝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这样的凋零画壁,破损门窗,一看便是许久没有人修整过了。刘胤看了半晌,方问道:“这里的人都去哪儿了?”
“这里早就废弃了,哪里会有人来。”绮罗摇了摇头,她虽然在洛阳也住了一段时日,却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她指向了西北方向,“那边有一座新建的永宁寺,挨着宫墙,才是香火鼎盛的紧。那里面有一座九层高的永宁塔,上面是皇室所奉的金宝瓶,瓶下又有承露盘十一重,四周都垂着纯金的金铎,每个金铎有一个石瓮子那么大,足有五千四百个呢。每到晚上,那些金铎便会随风而响,满城都能听到,可好听的紧。”
“哦?”刘胤若有所思地衔了一抹笑意,目光却转向了庭中舍利塔,“做百佛寺,不如活一人,活一人命,胜造七级浮屠。”
他话音未落,忽听后面的禅房中传出沙哑难听的笑声来。
“胜造七级浮屠,哈哈,胜造七级浮屠。”
这声音实在刺耳,好似从地狱里传出的鬼哭狼嚎之声,听上去让人忍不住皱眉。这寺里竟还有人在?两人同时惊住,对望一眼,便快步向里找去。
残垣断壁,荒草丛生。白马寺不过前后两院,前为接引殿,后为毗卢阁,除了所供的几尊佛像,哪里有人在?
两人将寺庙内外搜寻了个遍,也毫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