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宣目光一闪,却想起在内室里与母亲的对话。母亲问他:“你知道我是怎么让你祖父放你出来的?”他想了想道:“是祖父垂怜父亲的缘故。”
程氏摇了摇头:“他对你失望至极,原本准备封你做皇太孙,诏书都拟好了,又临时撤了回去。他这次就算能饶了你,也不会饶了那个姑娘。”石宣陡然心惊,却听程氏淡淡地道:“是我告诉你祖父,你的二叔三叔都觊觎太子之位,独你年幼,不会为他掣肘。”石宣有片刻的踌躇,心里忽然有些发凉。祖父对自己超乎寻常的疼爱有加,难道竟有这层意味在里面。
比起成年又野心勃勃的儿子,手握大权的侄子,自己这个幼稚的孙子反而是对他而言最没有威胁的一个。祖父需要的,可能就是这样的一个储君。对于帝王而言,骨肉亲情反倒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不断地制衡势力,平衡身边的人,既不能放任一方太强,有了骄纵之意,又不能打压过甚,生了怨怼之心。
母亲犀利地戳破的,难道真的是祖父内心最深的想法?
他还没有想透其中环节,却听母亲的话毫不留情地打破他最后一丝幻想:“你祖父封了你两个叔叔为秦王与赵王,可功劳最大的石虎,却只封了中山王。”
刚刚逼死了一个中山王,又封给石虎。石宣顿时明白过来,想了想道:“那虎叔一定愤愤至极了。”
程氏叹了口气,交握的手心冰凉,望着儿子的目光中却鲜有地浮现了一丝淡淡的温情:“你比你父亲聪明多了……”她替儿子拢了拢衣襟,轻声道,“快去见你祖父吧,向他认个错。”
的确,此时的石虎已不能用愤愤来形容,简直是要暴跳如雷。
他连为自己修筑的王府也没回,径直去了明堂,一进屋便掀了桌案,简直要把房里的东西全都砸光。
冉闵跟在身后,小声劝解道:“王爷,万事都等回了府再说。”
石虎眼目赤红,双手牢牢攥紧:“陛下什么意思,竟然这样辱我!”
冉闵不敢再劝,转身悄悄掩了殿门。他在明堂下立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细思一下陛下的心思,竟也替石虎觉得心寒。
“里面怎么了?”不知何时,阿霖也过了来,面上神色却很复杂。
“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冉闵冲她摆了摆手,小声道,“现在别进去招他。”
阿霖微微一怔,忽地露出一丝极满足的笑意,很快便掩了神色,却对冉闵道:“这里服侍的人都不习惯,我想要个人。”
冉闵面露一丝尴尬:“是玉琪服侍的不周吗?”
明堂里素来没有侍女,石虎又要求严禁走漏消息,冉闵和郭殷商量了一下,便让自己的妹妹冉玉琪照料阿霖。
“不,玉琪性子很活泼,我很喜欢她,”阿霖微笑道,“只是我很思念跟我一起从长安来的宫人,想找家乡的人说说话。”
冉闵心里松了口气,可随即又迟疑道:“若是那绮罗是不行的。”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道,“贞乐郡主澄心也被关押着,很难弄出来。”
阿霖一望便知他心思,断然道:“我不会为难你,不用去找绮罗和澄心。当时我身边服侍的有个叫郑樱桃的侍女,你把她找来陪我说说话。”
冉闵也知道自己的妹妹玉琪活泼有余,可平日里被娇惯的很,最爱舞刀弄枪,着实不是能照顾人的材料。他便干脆地说道:“这个容易,我这就去办。”冉闵见她点头再无他话,便转身去替她办这件事。
阿霖转目又望向明堂紧闭的大门,却是若有所思。
程氏看着儿子的身影离开,目中闪过一丝不舍,忽然叹了口气,她身旁的小道姑小声道:“您要走了吗?”
“还有一件事了结了便回去,”程氏沉声道,“去请那个公主过来。”
绮罗走进王府内室的时候,里面只有程氏一人,她背对着门口,抬头望着中堂上挂着的福寿画。
“我上一次回来这里,宣儿父亲的棺木就停在这,”程氏敲了敲身旁的花梨几台,低声道,“那会儿这屋子里的人多极了,人来人往,穿梭不停。我就站在这里看着,觉得人人都陌生得紧。”
石宣两三岁的时候,父亲便去世了。那会儿程氏应该还很年轻,红颜昭盛之时,却抛下幼子带发出家,这其中的曲折难以寻抹。绮罗悄悄打量着她,却见她头也未转,一头如墨乌丝松松地散在脑后,似一泻春水。
绮罗在她面前,莫名地觉得有一种迫人的压力。她低着头,半晌方道:“我听小宣说过,您……您是很不容易的。”
程氏轻叹道:“又有什么不容易呢,天天对着青灯古佛,倒觉得死反而是件顶容易的事,活着却很辛苦。”
绮罗想了想,说道:“您觉得活着辛苦,只是因为您的心累了。世上有很多人明明生活艰辛,却不得已仍要勉力求生,不敢放过一丝机会。”
程氏转过身来,默默凝视着绮罗,目光忽然停在她的脖颈间。一只小小的玉蝉系在她锁骨下,瞧上去甚是灵巧可爱。程氏微怔,半晌方不冷不淡地点点头:“是个聪明的孩子。”
程氏的侍女轻手轻脚地端了漆盘过来,上面是一应茶具若干,都是银丝细做,并不豪奢。另有一只白瓷壶,并两只同色的瓷杯,通体都颇莹润,看上去是常用的旧物。
“快要回去了,”程氏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又道,“陪我喝盏茶吧。”
绮罗顺从地在她身旁坐好,只见程氏也不用侍女服侍,轻舒皓腕,提盏冲茶。匈奴人也好,羯人也罢,都酷爱饮酪,少有人喝茶。除了刘曜之外,绮罗第一次见到有人会用这样娴熟的手法冲茶,只觉得程氏动作舒缓,精心地分茶拂沫,每一举手投足都如诗似画,赏心悦目极了。
少顷,一盏热茶便在她眼前。白瓷如玉,更衬得茶汤澄碧,乳沫分明。绮罗端起白瓷杯,只觉一股茶香幽幽,清淡中夹杂着一点苦意。
程氏推过几个小银碟,里面盛着姜盐等物,道:“若喝不惯,加点姜盐相佐。”
绮罗摇了摇头,想起过去刘曜所教的冲茶之法,分以乳沫,击沸茶汤,待茶盅里幻出山水云雾纹后,方才小口啜饮,慢慢品着茶中清幽,只觉口齿生甘,颇有回味。
程氏果然动容:“你也会煎茶?”
“略学过一点。”绮罗端正地将杯盏放在桌上,小声道,“入口虽有苦涩,但回甘更觉清甜。”
程氏的唇微动,面上终于有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她轻轻点头,再不多话,缓步出了王府。
明堂外忽有人笑道:“中山王看起来心绪不佳?”
石虎一愣,还没说话。偏偏门外的人不请而入,径自推门走到石虎面前,手持一串佛珠,双目粲然生辉,大笑道:“世人都替中山王不值,独有老僧为您庆幸。”
石虎目视那老僧,咬牙道:“国师何必再取笑我。这二十年来身当箭石,冲锋陷阵都是孤冲在最前,陛下只不过端身拱手,坐享其成。南追刘岳,北赶索头,东平齐鲁,西取秦州,生擒刘曜的是本王,连克十三座州郡的是本王,成就大赵功业的也是本王。陛下居然将那帮蝇营狗苟之辈都封了王,这也就罢了,却为何要辱我至甚,封我做什么中山王!”
石勒登基,将石氏宗亲都封了王,足封了有数十人。中山王是从前刘曜的封号,刘曜被石虎生擒,下场又这般惨烈,怎能让石虎不心生愤懑。他越说越气,一掌劈在墙上,甚是沉重:“陛下若这样猜忌我,我情愿解甲归田,辞了这劳什子王爷不做也罢!”
佛图澄忽然手捻佛珠,哈哈大笑起来。
石虎被他笑得莫名,震怒道:“国师笑什么?”
佛图澄大笑道:“天下英雄,不过寥寥。贫僧笑王爷为了猪狗之辈,竟然英雄气短,岂不可笑至极。”
石虎一怔,忽地收敛了怒色,沉吟道:“愿国师教我。”
“大王只看到刘曜落魄而亡,便自觉耻辱,”佛图澄诵了一声佛号,双目湛湛道,“却不见他当年身为刘元海从子,追随他南征北战,建立赫赫功绩,又开创天下基业定都长安的雄图之时。在贫僧看来,今日的您与当年的刘曜到有几分相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