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刚才被太子踢开的黄门这时候都爬了起来,假惺惺地要去搀扶太子刘熙,却见太子的目光中露出厌恶的神情,他们更加乔装作致,不住地瞟看刘胤的神情。
“适才对太子无礼的,”刘胤看也不看他们,冷声吩咐道,“都去自领五十大板。”
这下那几个黄门都吓得不轻,慌忙在地上叩头请罪。连韩钧亦是色变,五十大板不多不少,也足够要了半条性命。太子心里虽然恼怒,但他到底是个宽厚仁善的人,不忍旁人因他受责,反而出言道:“算了,饶了他们这次。”
几个黄门更加叩头如蒜,连连对太子刘熙叩谢不已。太子心里到底难受,又望了望妹妹阿霖瘫坐在地的惨淡神情,想劝慰几句,却也只觉词穷,一扭头便向外走了。
韩钧得了刘胤的默许,忙带人赶去护送太子,一时寝宫内的人都散尽了,刘胤走近几步,扶起蜷伏在地上的阿霖,忽然双膝一曲,竟是向她跪了下去。
热血轰地涌上阿霖颅中,她手足无措地扶起刘胤:“大……大皇兄……”
“父皇就拜托给你了,”刘胤双目直视着她,却见她惊得连泪也忘了拭去,兀自亮晶晶地挂在腮边,他对她躬身拜到底,沉声道,“从今往后,阿霖妹妹就替太子殿下和我在父皇身边尽孝。”
阿霖的手兀自僵直地伸在半空中,似想抓住什么一般,可到底什么也抓不住。她嘴唇微合,面上不知是哭是笑:“臣妹牢记在心。”
得了这句承诺,刘胤心底长嘘了一口气。他又安顿好奇华殿内事物,又叫来侍奉女官一一问好明日行路安排。公主和亲不同于出降,除了侍奉礼仪的女官,只有四个陪嫁侍婢可以随行。公主陪嫁的侍婢都是宫中千挑万选出来的高门贵女,相貌出众不说,自幼训练有素,举止应对十分得益。为首之人便是太原王刘隗的女儿贞乐郡主澄心,刘胤将所有事项都问过一遍,又叮嘱了她许久,却见澄心双眼哭得红肿,自是不愿意去洛阳的。刘胤柔声安慰道:“堂妹莫哭,叔父也不愿意见你这样。”阿霖冷声道:“我也不要她陪我去。”澄心又是委屈又是伤心,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却低声道:“臣女愿意去。”
刘胤只觉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才安抚她们离开了奇华殿。他刚行到殿外蔷薇花廊下,忽然听到一个泠然的女声在身后道:“王爷真是好手段。”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在身后。
夜静了下来,凉风吹得花廊中枝叶微颤,在月下显出婆娑的影子。
“三言两语就哄了太子与公主为你卖命,”偏她的语气里似是裹了毒的利刃一般,直截了当地戳到人心里,“在洛阳的陛下怎么算也算不到,最可怕的不是外敌,而是内贼。”
他猛地一回身,望着她的目中仍不带半点怒色。
他压抑得越好,绮罗却越发觉得眼前人阴沉可怕。好像故意与他作对一样,她偏偏想戳破他的伪装,让他露出本性来。她还想开口,他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到身前,近处闻到一股淡淡幽香,他的声音依旧很低:“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就凭你也敢来威胁我?”
在他面前,好像一切虚伪都是多余的。她忽然觉得自己像被剥了衣衫,简直是赤裸地立在人前。她心里一跳,慌忙躲开他迫人的目光,嘴上兀自强硬:“只可惜你没算到你父皇为何要派我回来,要我在这里一日,就不会让你的阴谋得逞。”
“你是想让我厌恶你,打发你随着阿霖一起远去洛阳?”他不动声色,语声中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
“让我去洛阳,我若去陪公主和亲,还能为公主助力,”绮罗被他揭穿心事,索性赤裸裸地道,“你若留我在长安,难保日后我不会挑唆太子与你为难。”
他神情却很从容:“我若真忌惮你挑唆,何不直接取你性命?”
绮罗心里一寒,可她随即直起了背,咬牙道:“你若杀了我,太子殿下绝不会饶了你。”他有些玩味地打量着她,唇边似笑非笑:“你对自己倒是很有自信,真以为太子对你有情?”绮罗面上涨红,愤然道:“你这样一个无君无父,无亲无友的冷血之人,妄谈什么有情无情?”
忽然她的唇被封住,她一时涨红了脸,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遭遇了什么。他衔着她的唇,仿若在咀嚼一点芬芳甜蜜,良久,方轻轻松开了她。
“你无耻!”她恼怒地扬起手,猛地向他脸上扇去。
他轻轻隔开她的手,笑中带着几分戏谑:“既然你已给了我这么多罪名,我不介意再多一项。”他没有半点盛怒之下的狂躁之态,反而显得悠闲从容,“你有这些谩骂之词,不妨留到洛阳去骂。”
绮罗霍然睁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一时又羞又恼,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胤低头望了她一眼,只见她神情迷惘,心底忽然无声地叹了口气。
月华满地,似银霜流泻,少女便立在一丛半吐芳蕊的蔷薇下,身上淡蓝色的衫子被风吹动,虽满身不饰珠翠,连面上也未施粉黛,偏偏凝脂面上一双明眸中光华流动,自有一番清丽动人难以描画。
这女子虽好,可惜性子太烈,确是不能留在宫中。
公主出降,乃是长安城数十年未有的盛事。虽是仓促之间,宫中亦准备了足有数十人的仪仗相护,华盖顶帷,箱笼车,轿皆是一片耀目的红。其中宫人皆依例支赐了珠子一匣,细色北缎十匹,人人皆是喜气洋洋。
唯有端坐在翠凤辇上的女子双目赤红,看得出是哭过的,如今虽然重新粉饰妆容,依然遮不住满脸的憔悴。送亲的礼官是宗亲中辈分最高的太原王刘隗,他满头须发半白,捧着仪册摇头晃脑地念了好长一篇骈四文六的长篇仪词,念了半日也未念完。他的亲生女儿便在出降的女官之首,亦是双目通红,只咬唇不敢哭出声。
绮罗伴在凤辇之侧,悄悄抬起头来,在接亲的人马中一番搜寻,却意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人的目光恰好也对过来,双目交错的瞬间,她脱口便要叫一声“小冉将军。”可触到的目光却十分冰冷,目中仿佛带着刀子一般,恶狠狠地从绮罗身上剐过。
“小冉将军好像带着孝。”樱桃作为随亲的侍女之一,站在绮罗身后,忽然悄悄地扯了扯绮罗的衣袖,指向了冉闵头上。绮罗一怔之间,见他一身银甲缟素,腰上的一条孝带在满目喜色的人群中更加显得格格不入。她还想探究一番,冉闵却转过头去,不再看她一眼。
容不得她想太多,已听到刘胤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太子殿下抱恙未起,孤替殿下送皇妹出降。”他今日换了一身北珠绿领的长氅,从女长御手里接过镶银丝的朱色漆盘,取出三钗白玉的龙凤头冠,亲手为阿霖戴好。
匈奴嫁女,仪礼与汉人多不相同。只是如今历朝多年,国人衣食起居渐渐也随了汉制,就连仪礼也与汉人相仿,一般也有采吉问名的六礼,只是省略了许多繁冗礼节。刘胤身为长兄,自当主持仪典,他先行至未央宫外,接过宫人送来的香,在殿前进过,又有人来引阿霖去进香。
绮罗瞧着正诧异,只听身旁的澄心低低道:“未央宫是先皇后的居所。”她这才恍然大悟。却见阿霖双膝跪倒在殿前,引香而拜,双目垂泪,樱唇轻启,仿若喃喃有声。忽然有一位老妇人从旁而出,双手扶起阿霖。阿霖一见到她眼眶便红了,紧紧抓住她的衣袖,目中净是不舍之情。那老妇人柔声安慰了她几句,又替她整过被风吹乱的额发,动作温柔至极。那老妇人安慰过阿霖,目光却又往礼队中扫来,澄心再也忍不住,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
“这是太原王刘隗的母亲秦老夫人。”樱桃小声对绮罗道,“她是先皇后的姨母,贞乐郡主的祖母。”说话间,秦老夫人向澄心投以了一个鼓励的目光,双唇微微弯起一点笑意,可这笑意到底是苦涩的。与此同时,樱桃的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了一个不屑的弧度,“贞乐郡主身边卜氏、陈氏那几个,平素里在贵人面前何等殷勤,一见公主要去和亲,都躲得不知道哪里去了。”
绮罗却恍若未闻,她遥遥地望过去,只见未央宫的大殿阴暗,看似都覆了一层薄薄的尘土。唯有大殿中间挂着一把螺钿绘鸳鸯的五弦琵琶,以伽檀为槽,光耀可鉴,上面错着金缕红纹,影成双鸳,耀眼如新,大抵便是阿霖提起过的那把琵琶了。
刘胤等了一会儿,忽然清咳一声。接着便有宫人奉来七宝金银器皿,一并银绢与珠翠芙蓉花若干,这些都是御赐的公主添妆之礼。半晌却无人接过,直到绮罗感觉到一道目光直射到自己身上,方才明白是澄心哭得失了礼,忙垫步向前接过,正欲躬身退下,只听他低声道:“此去艰难,照顾好阿霖。”
此番东去洛阳,依旧是月前行过的那条路,只是心境却不相同。一路上阿霖罕见的沉默寡言,就连膳食也用的极少,瞧得出是心情极差的。随驾的侍女都未在阿霖身边服侍过,不知她性情,也不敢轻易相劝。澄心终日里以泪洗面,也不怎么说话,只有绮罗瞧着阿霖可怜,没事便去陪她解闷。
这日又到函谷关,绮罗笑着对樱桃道:“这下你算是到家了,要不要回去看看?”阿霖鲜有的悦色地说道:“如果愿意的话,我去和郑将军说一声,就回家去吧,不用随我去洛阳了。”这是何等好的消息,樱桃双目发亮,跪在车中叩首连连。
入了关城,阿霖便让人去唤守将来。谁知过来的守将却是个矮胖的中年人,一望便知是行伍出身的粗人,见了公主也不知仪礼。问了几句方知,几日前郑颀便接了调任,举家都搬走了,如今这位新守将姓张,是从平阳来赴任的。阿霖问了半天,也不知郑颀调任到哪里去了。这位张守将倒是很直接,说道:“接亲的冉将军一进城就问这事,俺是真不知道郑家搬去哪里了。”
阿霖瞧见樱桃面色发白,便安慰道:“你别着急,大概是新下的调令,底下的人还不知道你家里搬到哪里去了。”绮罗也道:“你父亲若不搬走,这次难免要和小冉将军起争执。你就留在关城里吧,再派人去找你父亲。”人人都看出来这次来接亲的小冉将军脾气不大好,看到谁都没什么好话,就像个一点就炸的炮仗一般。
樱桃叩了叩首,将脸深埋在衣袖间:“奴婢愿意服侍公主殿下,不想回去了。”绮罗还想劝解,却见阿霖点了点头,神情木然道:“既然如此,就留下吧。”
绮罗私下里便劝樱桃:“你可真想好了?若是去了洛阳,再回家就难了。”樱桃出神片刻,惨然笑道:“姑娘不知,我在家里便是庶出的女儿,从未得过嫡母与父亲半句温和言词,我娘的日子,更是不提也罢……此前是我想差了,现在反倒明白,若不是这次能去服侍公主,父亲鲜有的与我娘说了几句话,倒让我娘欢喜了好几日。如果我回去了,我娘的日子该更难过了。”
似郑家这种人家,也有一官半职,看似富足无忧,但却不会风平浪静。绮罗替她想了想,也觉得心寒,叹了口气只好作罢。樱桃望着她笑了笑,反倒安慰她:“姑娘不用为我担心,公主和姑娘都对我这么好,我过得快活得紧。”绮罗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有我在一日,总不会让你吃苦的。”
忽听背后有人冷笑道:“你不过也是个下贱的丫头,还敢口出大话。”
樱桃双手一凉,显然是听出了身后人是谁。她唯唯诺诺地看了一眼绮罗,想替她说几句话,但不敢张嘴。绮罗却不是这么好欺负的,她回头便刺着冉闵道:“我说不说大话与你何干,小冉将军如今这样出息了,连女人说话也要偷听。”
冉闵瞪着她,脸色铁青:“你这个狡猾诡诈的女人!”
“咱们各为其主,”绮罗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你们技不如人,还如泼妇般咒骂岂不是更丢脸。”
几个人吵得厉害,澄心听到了动静,便也过来看看。却见冉闵气得呼呼喘气,樱桃局促不安地望着脚尖,而绮罗偏着头亦是一副生气的样子。澄心的目光扫过他腰间孝带,压低了声音道:“小冉将军,请节哀顺变。”冉闵面色一白,瞬时似被灭去了所有的盛气,面上突兀地显出几分落寞来。
静默了片刻,冉闵再开口时,声音里也有几分涩然:“我哥哥是在逃回去的路上中乱箭而死的,我没敢回头看。”
绮罗咬了咬嘴唇,想起了冉隆年轻的脸庞,目中闪过一丝怜悯,却不愿让他看到,快步走了出去,樱桃也快步追了过去。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澄心轻声道:“其实她心肠很软,不是那样……那样的人。”
“本将军也无意和她做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冉闵脸色由青转白,眼底一片幽暗,“她也是自身难保了。”澄心愫然而惊,仰面望着他:“将军这是何意?”冉闵定定地看向澄心,见她面上惊慌失措的神情,忽然生了一丝保护之心,只含混道:“不干你的事。”
出关之时,忽地天色骤暗,一阵狂风卷的满地烟尘散漫。
突如其来的飞沙走石,眯得人睁不开眼目。待这阵狂风过了,众人相互打量,却见人人都是满头满脸的尘土,竟像是从土里滚了出来的。
也不知是谁先笑出声来,平素里一路鸦雀无声的送亲队伍里此时都是笑声,倒是缓解了众人离开家国的悲怆之意。
唯有阿霖回身捧起了一把地上的沙土,轻轻捧在胸前,再回望关城的目光中多了几分不舍。
这是她自幼生长的地方,此生未离开过的故土,如今分离在即,不知何时可还。绮罗走近她身旁,轻声道:“阿霖,你还会回来的。”
阿霖侧目望她,只见她目中都是确信不疑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