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3)
康泰的兵想要后撤,却已无退路,从城墙两侧掩杀过来的军队把他们逼到了城墙死角,箭矢如雨,康泰部下相继倒下去。
幸而沐英及时撤退了部队,敌人出城追杀了一阵,方才鸣金收兵。损兵折将的冯国胜直到此时才如梦初醒,后悔不迭,他用两个拳头轮番敲自己的左右太阳穴,痛骂自己混蛋,白吃这么多年咸盐,会上这样一个当!冷静下来后,他不敢派沐英去金陵禀报了,担心沐英添油加醋乱说一气。没奈何,他只得自己骑上追风神驹,急急忙忙连夜奔向金陵……
寒夜请罪
有些事,往往是有先兆和预感的。
朱元璋头一天还对冯国胜的哥哥冯国用说起过,他弟弟可别“玩马丧志”,那是冯国胜给朱元璋奉献了一匹西域良马而引发的话题,当然一半是玩笑,也未尝不反映出朱元璋对冯国胜的不放心。
朱元璋刚刚睡下,在他的床头也贴着些纸条,其中可看见“濠州建墓”“高邮不可强攻”等字样。朱元璋是和衣而卧,睡得也不实,门外刚有一点轻微脚步声,他便醒了。
他走过书房,推开门,见云奇在门口走来走去的,就问:“有急事?”云奇点点头说冯将军从高邮回来了。
“你为什么不叫醒我?”朱元璋心里怦怦乱跳一阵,料定没好事。
“我想让殿下多睡一会儿。”云奇说。
“我早说过了,如有特急军情,无论何时,都要立刻叫醒我!”
“是。”云奇说,“他在宫门外站半个时辰了。”
朱元璋皱着眉头想,他一定吃了败仗。他以为自己有军师之才,一向自负,早为他算过,他必撞南墙。云奇拿了件袍子替他披上,“殿下怎么断定他打了败仗?”
朱元璋说,“这不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了吗?若打胜了,派别人来报捷就是了,用得着自己跑来,又是深更半夜?”
云奇听来句句在理,跟在朱元璋后面往外走时心里想,他当小和尚时就不安分,一眨眼一个鬼点子,遭人恨,现在看来,鬼点子少了,还真干不成大事,当不好王,更当不了皇帝呢。
冯国胜也够可怜的了,这是正月天,虽是江南,也是哈气成冰的时节,何况是晚上,宫门外冷风嗖嗖,宫门的卫士都冻得直打哆嗦,可怜的冯国胜笔挺地站在门外,像一根木桩子。侍卫拉着他的枣红雪里站良马,马通身是汗,汗又结成了霜花,白花花一片。
一片灯笼移近了,一见朱元璋出来,冯国胜立刻跪下了。
朱元璋说:“起来吧,冯军师,你深夜至此,必有捷报吧……”他越是这样说,冯国胜越惶愧。
冯国胜叩头说:“我该死,上了俞同佥的当,他假做内应献城,却是诈我上钩,先进去的康泰千余人,全都死难了。”
朱元璋半晌未语,他围着冯国胜的马转了一圈,问:“这叫什么马呀?你的坐骑都是名马。”
“这是大宛马,”冯国胜站起来,“因为四个蹄子各带一块白,叫追风神驹雪里站。”
朱元璋问:“你有几匹好马呀?”
冯国胜说:“有十几匹。”他流了一身冷汗,心却冷得发抖。
朱元璋说:“我听说,你平时有闲心给马梳洗鬃毛,给马鬃编辫儿?”冯国胜不敢言语。朱元璋怒斥道:“你是什么将军!爱马胜过爱人!康泰是一员良将,他在洪都反叛毁了我那么多人,我都没舍得杀他,却丧在你这刚愎自用之人手里。”
冯国胜说:“我一日飞马五百里,就是来请罪的。”
朱元璋说:“你亲自带兵前,曾当过我的谋士,出过不少良策,现在是怎么了?你常嘲笑汤和、费聚这些人不通文墨,是一勇之夫,可他们却不打败仗!”
冯国胜请求殿下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拿下高邮,雪耻报仇,争一口气。朱元璋说:“你急于求成才会吃败仗。高邮是当年张士诚啸聚起家的老巢,他会拼力来救。我得到消息,张士诚派部将徐义自海道来救高邮,王保保策应他南攻两淮,你等徐达回兵后再战。”
冯国胜说:“拿不下高邮,我提头来见。”
朱元璋说:“我可不想要你的人头。”
冯国胜伸手去拉马:“那我连夜回高邮。”
“马留下。”朱元璋冷冷道,“你步行回去吧。”
冯国胜大吃一惊:“步行?”
朱元璋已掉转身回宫去了。
冯国胜只得扔掉马缰绳,随从问:“这是什么意思?”
冯国胜说:“蠢材!这是处罚!我不是爱马吗?他罚我有马不能骑,步行回高邮!”
以身试法
刘基、宋濂二人征尘未洗便来复命。
朱元璋已听过了他们二人洪都之行的报告。宋濂又把一沓纸呈上,都是一些证据。朱元璋看也不看。刘基说:“殿下还是过过目吧。”
朱元璋说:“你们二位先生的话,不比任何证据都重要吗?”
宋濂说:“我们只是据实而言,决断在殿下。”
朱元璋沉吟片刻,问:“你们二位以为如何办为好?”
刘基说:“小大由之。”
朱元璋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倒不是。”刘基说,“那殿下会落得个徇私枉法之名。”
朱元璋说:“我不懂,请先生明示。”
刘基说:“当年殿下因朱文忠杀美女一事,将他下了大牢,也想过处死他,但是出了朱文正向殿下献美女事,不是又放了他吗?”
朱元璋问李善长:“这两件事可类比吗?”
李善长说:“并非不可。”李善长知道朱元璋并不想杀朱文正,只是苦于找不到不杀的理由。
“你们害我!”朱元璋一拍桌子,说:“根本不可同日而语,那次我杀与不杀,全是从得人心与否,整饬军纪入手思考的,没有私心。这次怎么能牵强附会?说朱文正违法蓄养私奴是为了国家?卖官鬻爵、强占民田是为了军纪?草菅人命是为得民心?”
刘基哈哈笑了。
朱元璋问:“你笑什么?”
刘基道:“方才殿下一席话,令我放心。上梁正,下梁必不歪。”
李善长说:“殿下亲者严、疏者宽是对的,不过朱文正屡有战功,可将功折罪。”
朱元璋说,有功是应该的,有罪却是不能原谅的,功过岂能相抵?
宋濂说:“我倒担心马王妃会受不了。”见朱元璋要动真格的了,他又心软了。
朱元璋显得很激动,他说:“你以为我就受得了啦?大义灭亲,这四个字的分量不是谁都可以扛得起来的。”沉了一下,他突然问:“朱文正请二位先生吃过饭?”
刘基和宋濂交换了一个讶然的目光,没想到他的耳报神这么厉害。
刘基坦然回答:“是呀,是请过。”
朱元璋追问:“你们没有去?”
“去了。”刘基说。
朱元璋问起朱文正是否向他们求过情?
宋濂坦然回答,一席饭间私访的事没提一个字。也幸亏是这样,否则跳黄河也洗不清。刘基说:“朱文正何其聪明,用得着求情吗?求我们不如求他老子,求他养母。”
朱元璋说:“那他纯粹是尽地主之谊了?”
刘基说:“还有对长辈的尊敬。”
两天后,朱元璋下令,监押朱文正上路,解送京城。此事轰动了江西,也震动了朱元璋势力范围内各府县。
消息传到浙江朱文忠耳朵里,他先哭了一场,他与朱文正都是自幼饱受离乱之苦,又结伴来投朱元璋,分别以外甥、侄子的身份成为朱元璋养子,一起念书,一起出道为将,想起在一个被窝里睡了好几年的情意,朱文忠不顾一切地驰马进京,来救朱文正了。
由于他不分昼夜赶路,进了京城玄武门时,马都累得直摇晃了。
朱文忠驰马到奉天门外,没等跨下马来,那马打了个前失,猛然跌倒,口吐白沫。朱文忠顾不得心疼,一瘸一拐地上了殿。
此时朱元璋正与群臣分享着冯国胜攻下高邮城的喜悦。
高邮这一仗,证明了朱元璋“响鼓也要重槌”的理论,什么叫知耻而后勇?冯国胜一用心,不是攻下高邮城了吗?
李善长说:“殿下太狠了点,几百里路程,让他徒步往回走。”
朱元璋说:“这不是惩罚,我是要让他记住什么叫知耻而后勇。”
刚从高邮回来的汪广洋说:“攻破高邮,所获甚多,光库中粮食就有八千石,现在的问题是,降卒怎么办?”
朱元璋说:“这还用问吗?一个不杀,连常遇春都不再杀降了。”
李善长建议可将降卒发往沔阳、辰州,在那里垦荒种粮,有妻女愿回家者发路费。朱元璋表示同意,他预言张士诚的末日不远了,下一步就是如何拿下张士诚的老巢姑苏了。
这时忽听殿外登闻鼓响,众皆面面相觑。
这登闻鼓是朱元璋即吴王位后的一项得意之作。他在宫门外悬一面大鼓,取名为登闻鼓,允许臣民百姓有冤情不能从地方官那里得到公正处理的,可以直接来击打登闻鼓喊冤,任何人不得拦阻,这也是朱元璋避免受到下属官员蒙蔽达到兼听的一项措施。
他却想不到,设立登闻鼓才两日,怎么就有人敲?他立即命人去殿外看看。拼命击鼓的原来是朱文忠。
云奇过来拉他:“不要击了,这登闻鼓不是随便击的。你想见你父亲什么时候不能见?用得着击鼓吗?”
朱文忠连鼓槌都没有放下,夹着鼓槌,一路跌跌撞撞地上台阶。
疲惫不堪的朱文忠一上殿,众人都吃了一惊,朱元璋绷着脸,他已猜到了八九,朱文忠必是为朱文正而来。李善长说:“你什么时候从浙江回来的?快坐。”侍从引着朱文忠坐,朱文忠却推开了侍者。
汪广洋说:“看你这样子太疲劳了,有军情大事回头再说吧。”
不料朱文忠说:“我没什么军情大事!我怎么不累,我跑了三天三夜,累死了三匹好马!”
朱元璋终于震怒了:“朱文忠!你作为镇守一方大员,没有旨令,擅离职守,该当何罪?”
朱文忠举着手里的鼓槌摇晃着,说:“没有旨令,就不能回来了?眼看着我哥哥人头落地,我也不能回来吗?”
众官交头接耳,知道朱文忠是要触霉头了,这不是飞蛾扑火吗?
就在朱文忠击登闻鼓闯殿为朱文正求情的时候,马秀英正在文楼里陪读。宋濂又开始授课,孩子们正在背诵《齐桓晋文之事》中的一段: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门外人影一闪,坐在后面的马秀英看见是金菊点手叫她,便走了出来。金菊说:“云奇捎信来,说文忠从浙江回来,连战马都累死了。”
到了家门口,这信还用得着捎吗?这云奇显然是在报凶信,朱文忠擅离职守,这是大罪呀!马秀英一听,心里暗自叫苦,这孩子也不省心,没有王命,擅离职守,这不是以身试法吗?
金菊说:“回来就回来吧,大惊小怪的,夫人也这么当回事。”
马秀英说:“他一定是听说文正的事,专门跑回来求情的,元璋正在气头上,这不是自投罗网吗?”她叮嘱金菊说:“一会下课,给孩子们吃点心。”
刚走出门外几步,马秀英又想起另一件事,郭宁莲和真妃达兰都是前几天生的孩子,达兰倒是如愿以偿生了个王子,郭宁莲却生了个公主,脸上下不来,心情不好,奶水又不足,孩子昼夜哭闹,太监们到民间去雇奶娘,一时没有特别可心的,也叫马秀英操心。所以她临出门又叮嘱金菊,宁妃那里奶水不够,叫厨房弄点鱼汤下奶。
金菊说:“真妃那边呢?”
“一样,别偏向,”马秀英说,“有奶没奶喝点鱼汤总是好。我得马上去那边看看。”说罢匆匆往外走。
金菊说:“等等,我叫他们抬轿子。”
马秀英连轿子也等不及了,拔开腿就往前宫跑,这一回,马大脚可起了作用,若换上缠了小脚的达兰,累死也跑不快呀。
此时盛怒的朱元璋站了起来,下令:“谁准你如此放肆!把鼓槌夺下来。”立即上来几个内侍,夺去了朱文忠手中的鼓槌。
朱元璋说:“无旨令擅离职守,杖五十,徇私情,杖五十,大闹公堂,杖五十,数罪并罚,拉下去打!”
内侍一时没敢动,按理,该有人出来求情豁免的。
李善长说:“殿下,看他累成这个样子,免打吧。”
汪广洋也说:“何况他是一片救兄之心……”
杨宪说:“即使打,也可暂寄,先让他下去。”
朱元璋怒不可遏地说:“再有求情者,杖五十。”大殿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