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写一个字,就知道部下是否忠诚
身在高位防人口
达兰有每天睡前沐浴的习惯,而且喜欢把采摘的鲜花花瓣丢到热水中,在那流荡着色彩、飘溢着花香的水中泡上半个时辰。
又到了沐浴的时辰,一筐筐花瓣洒到木桶里。内室里水气迷漫,几个丫环忙着往一个巨大的木桶里倒热水,不时地兑冷水,伸手调试温度。一个丫环冲外面说:“水好了,娘娘请过来沐浴吧。”
达兰答应了一声。她一件件脱去衣衫,开始沐浴。门半敞着,随着飘出来的雾气,也同时飘出达兰婉转动听的歌声: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这时云奇正骑马而来,由于跑得急,出了一脑门子汗。他吃力地下了马,把马缰绳往侍从手上一扔,一瘸一拐地往第二进院子里走去。
云奇猛然听到歌声,觉得有几分凄凉,便倚在廊柱上呆呆地出神。
歌声停了,里面传出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人呢,怎么人不见了?都跑哪去偷懒了?”云奇来不及细想,三脚两步从半开着的门挤过去,侧身而入。浴室里朦朦胧胧的,隐约可见赤身裸体的达兰。
云奇因为视线不好,揉了揉眼睛,满屋子的香气,他忍不住用力吸了吸鼻子。达兰听见脚步声来,叫道:“跑哪去了,叫人都不应!”
云奇向前迈了几步,忽然钉子一样钉在了地上,张大了嘴巴、眼睛,几乎不会动了。虽然灯光昏暗,他还是看到了达兰雪白的肌肤,两只丰满的乳房,云奇的心跳骤然加速,血一个劲往头上涌,他几乎晕了,无法自制了。
达兰看见云奇,吓得高声惊叫,迅速缩身入水,只露头在外面,她高声叫道:“滚出去,你是谁?”
云奇这才如梦初醒,返身向外跑。在门口,他被迎面进来的几个端水、拿搓身浴巾的丫环堵了个正着,几个丫环先时也是一阵惊叫,随后大叫:“抓坏人啊!”
云奇没命地向院外跑,因为瘸,跑不快,后面十多个男仆拿着棍子、铁耙在后头追,很快把他围到了一棵枣树底下。
云奇一个劲儿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又结结巴巴地声明他什么也没看见,只能是越描越黑。
一个丫环说:“娘娘都吓得不会说话了!打他,往死里打!”棍棒齐下,云奇左躲右闪,他带来的侍从上来拦阻,也被打得满脸是血。
这事惊动了朱元璋,达兰说他手下有这么不懂规矩的歹人,不依不饶。朱元璋赶来安慰她时,达兰故意在头上裹了一块手帕,钻到被子里,说吓着了。朱元璋弄清了原委,说:“别生气了,云奇傻乎乎的,借他一个胆子,他也不敢来调戏你呀!他也叫大伙打得头破血流了,也怪可怜的。”
一听说云奇可怜,达兰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了。
“怎么宽大他,是殿下的事,你身边的三等奴才自然也比我的身价高三倍呀。”达兰一边说一边流泪。
朱元璋叹口气道:“你说怎么办?把他处死?别人会怎样说我?”
“我可不敢说这样的话。”达兰泪眼汪汪,说:“我是轻贱之躯。若是你的马秀英、郭宁莲洗澡让他看了个够,你也会不当回事吗?”
朱元璋说:“不知者不为罪,以后我不再用他就是了。回头我叫人一顿乱棍打出去,这回行了吧?”
“那又何必!”达兰说,“我可不做这个恶人。把你的瘸子心腹赶走了,你不得拿我出气呀!”
朱元璋哭笑不得,左右为难。他告诉达兰:“云奇已经被打得不能动了,我会赶他走的。我的心你还不知道吗?”
“人心隔肚皮,你的心是红是黑,我哪看得见啊?”
“你怎么这样不通情理呢!”朱元璋有点不耐烦了,冷冷道,“云奇无意中冒犯了你,到现在还在马厩里绑着呢,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要我怎样?”
达兰呼一下坐起来:“我要你怎么样?我要你说话算数。你现在称王了,王妃也封了,我算什么?难道我只是你养在外面的外室吗?”
“原来病根在这儿!”朱元璋心道,“就算打死云奇,也去不了达兰的心病,她不过拿云奇冒犯的事做由头来讨封。”
朱元璋说:“本来是要封你的。后来听说郭宁莲来过这里,她有大闹的可能,所以想缓一缓,并不是不办。”
达兰指着朱元璋的鼻子道:“我限你三天之内,封我为王妃!”
朱元璋听了这话,火气猛增,脸上的肌肉在抖动,嘴唇也在抖动。
达兰索性蒙起头来,示威地说:“不封也可以,你别后悔就行。”
这没来由的话又引起了朱元璋的注意,他便忍着没有发作,想探知她有什么王牌,便道:“三天太短了。有许多军国大事,再说……”
“别说了,你不后悔就行,”达兰说,“三天后你不封我,我就去跳玄武湖,带着你的儿子去跳玄武湖!”
朱元璋吓了一跳:“什么,你说和谁一起跳?”
达兰示威似地拍拍肚子说:“和你的儿子一起跳啊!你不后悔吗?”朱元璋先是惊愕地瞪大眼睛望着她,继而又惊又喜地问道:“你有身孕了?什么时候的事?”
“你问你自己呀!也许就是你下蒙汗药那次呢。”
朱元璋坐到床边去,把她拥在怀中说:“你真若是有了身孕,你就是功臣了,谁想不要你也不行了!”
“这叫什么话!”达兰说,“要不要我,封不封我,不是你吴王的事吗?怎么推到别人身上?”
朱元璋叹口气,道:“身在高位,也得防人悠悠之口啊!如果有失检点,御史们会跳出来反对,我一直想等到风平浪静时再接你进去。”
“什么时候叫风平浪静?等我老了的时候吗?你一直在骗我!”
朱元璋说:“别生气,现在就到时候了,你等我好消息吧。”
达兰这才有了笑模样。朱元璋趁机说:“那个云奇,娘娘是不是高抬贵手放了他呀!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大人不记小人过嘛。”
“你反正对他比对我更看重。”达兰噘着嘴说。
朱元璋说:“他嘛,一条腿而已,你呢,是我的心肝呀,没了腿,瘸子罢了,没有心肝怎么能活!”
达兰说:“你尽拣好听的说。”
故意少写一笔,测试臣子忠奸
钱万三糊里糊涂地拿出了一大注钱为官府修城,又糊里糊涂地被丢到黑牢里去喂臭虫、吃霉饭,现在又糊里糊涂地上殿来面见吴王,这是怎么回事?他想不明白,便埋怨小舅子杨宪,不来搭救自己。
钱万三穿着火红色的囚衣,颤着一身肥肉上殿,好多臣子和侍从们都忍不住笑。他扑通一下跪在阶前连喊:“大王饶命,愚民知过,再也不敢胡来了。”说完看一眼杨宪。
朱元璋环顾左右说:“这是谁干的?怎么把钱员外弄成这副样子了?这是我的功臣啊!”这话大出众人意外,钱万三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怀疑朱元璋又在玩花样戏耍他。
李善长把自己的袍子脱下来,胡惟庸接过来,适时给钱万三披上。钱万三更是糊涂了,一时不知所措。
杨宪提醒他:“还不快谢恩。”
钱万三明白自己免死了,忙跪下去叩头:“谢殿下不杀之恩。”
朱元璋喊了声“赐座”,便有人搬了张矮脚凳放在朱元璋下面,钱万三更受宠若惊了,推辞着不敢坐。
李善长说:“坐吧,殿下赐座,是你的荣幸啊。”
朱元璋说:“钱万三富甲天下,却又不是那种为富不仁的悭吝之徒。为了修金陵王城,他拿出了二百万两银子,功劳很大呀。”他把头掉向李善长:“怎么个褒奖法呀?”
钱万三总算松了口气,知道自己由罪囚变成功臣了。
李善长道:“他不缺银子。在他家乡立个牌坊吧。”说罢又征询地看杨宪,朱元璋问杨宪:“你看这样行吗?”
杨宪说和他是亲戚,本该回避,不便置喙。
“举贤不避亲嘛!题什么字好呢?”朱元璋同意立牌坊题匾了。
杨宪道:“可否题上为富而仁?”他知道朱元璋最恨“为富不仁”。朱元璋笑道:“好,反其意而用之,新鲜,拿纸笔来!”
侍从们很快端来笔砚,朱元璋揎腕捋袖,写下了“为富而仁”四个大字。李善长站在一旁说:“这字有唐太宗遗风。”
朱元璋四下看看,说:“你可别恭维我,幸亏刘基不在,不然又得叫他奚落一回。”
杨宪道:“他现在若像从前一样戏侮殿下,那可是大逆不道。”
朱元璋显得很宽厚:“也不能那么说。当君王的,字不一定写得好嘛。都过来看看,这几个字到底写得如何?”
众人陆续上殿来,有人说“笔走龙蛇”,有人称赞“龙飞凤舞”,其实人人都看见,富字少了一横,大家相互以目交流,却无人点破。
这些眼神,早在朱元璋眼中了,他又问:“没什么不妥吧?那就让他们去镌刻吧!”侍从小心翼翼地抬着那张宣纸要走了,朱元璋忽然夸张地叫道:“等等。”然后煞有介事地说:“我怎么看着有哪儿不顺眼呢?有没有笔误啊?”他的目光扫过臣子们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
没有人出声,汪广洋干脆避开朱元璋目光。
朱元璋拍了一下脑门,说:“啊,原来笔下误,富字的宝盖底下少了一横!”连忙抓起笔来添上。
朱元璋不无埋怨地冲李善长等人说:“幸亏我自己发现了,少一笔,岂不是出丑吗?”李善长称自己倒是看出来了,但书法家为了显示个性,是可以添减笔画的。听起来有理有据,毫无讨好之嫌。
杨宪的补充更妙,他说武则天皇帝自己还造了个字呢,上面是双目,底下一个空字,是两目看空一切的意思,所以无所谓。
汪广洋以为殿下是故意少写一笔,谁会相信殿下在睽睽众目下写出个错字来?众人都笑了,朱元璋也笑。朱元璋少写一笔,却是他最得意的一笔,这一笔可以测人心、鉴定忠与不忠,驯服不驯服,他不想玩赵高指鹿为马的伎俩,却依然对自己驾驭人心的力量充满信心。
朱元璋忽然突发奇想地说:“钱万三,你不是有个愿望,想流芳千古吗?”钱万三听了这话,又紧张起来,连说:“不敢,不敢。”
朱元璋说:“这有什么,宫门的匾我题得,别人也题得。这样吧,东安门、西安门,你选一个题写,好让天下百姓臣民,凡入金陵者,都知道有一个钱万三。”此言既出,举座皆惊,众臣不禁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