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
听朱元璋这么一说,马秀英竟哭了起来。看他的脸色,听他的口气,朱文正不是凶多吉少吗?
要处置本是亲侄,如今又是养子的朱文正,朱元璋心里也不是滋味,这也是他找马秀英来的意思,派谁去办案,至关重要。
两个人坐在那里,相对无言。金菊进来上了茶后退了出去。
马秀英说:“别人我都不挂念,文正、文忠,还有沐英,虽不是我亲生,因为从小在我跟前长大,我总是担心他们出事。文正到底出了什么事?状子上怎么写的,我能看看吗?”
“没有坐实,口说无凭,你先别看了,看了又该做噩梦。”
“那你找我干什么!”马秀英说,“就是为了让我着急吗?”
“你这么精明贤惠的人,怎么糊涂起来了?”朱元璋说,“文正不出事则已,出事就是轰动朝野上下的大事,谁不知他是我的亲侄子,又成了我的膝下养子?如果我为他枉法,那后果是什么可想而知。”
马秀英听了不寒而栗,朱元璋说:“我也不是完人,我也有私情。我先和你商量,是想让你提个人选,派谁去访察。”
“这还用问吗?若对文正有利,当然是文忠、沐英了。”
“他们不合适,有徇私情的嫌疑。”朱元璋说。
“徐达、汤和怎么样?”马秀英不得已退而求其次。
“武将岂能去处理这样的事?于理不合。”
“要不派宋濂去?这个老夫子平和、公道,为人正直。”
朱元璋笑了:“我们想到一块去了,宋濂是个谦谦君子,你从来不会从他口中听到别人的不是。”
马秀英也有同感:“你问他别人怎么样,他十有八九说好话,实在不能说好话的,就摇摇头,说不知道。”
“你选了这个好好先生去保文正,倒是用心良苦。不过他一个人去仍会惹起非议。你我知道宋濂的为人,别人同样知道,所以我想再把刘伯温配上,便可平息一切舆论。刘伯温可是黑白不论,铁面无私的。”
“我怕他与宋濂相左。”马秀英承认,“刘伯温固然是难得的好人,这人不会拐弯,不好通融,和宋濂相反,谁的坏话都敢说。也正因为如此,又担心他不会通融,对文正不利。”
“是呀,”朱元璋说,“刘伯温对我都是软中带硬,绵里藏针,只有李善长的坏话他不说。”
“那是为什么?”马秀英问。
“避嫌。”朱元璋叹息连声,“秉公而论,若讲当军师,当宰相,只有刘伯温与李善长可一争高下。他若在人前背后说李善长坏话,别人就会怀疑他想抢左丞相的位置,这是刘伯温清高个性决定了的。”
“那就派这两个老夫子去江西吧,要不要事先给文正通个消息?”
“那我干脆不派人去不就得了吗?”朱元璋说,“你可仔细,绝不准走漏半点风声。你唯一能做的是向上天祈祷,希望我们的文正本来就没做什么贪赃枉法的事。”
下一个目标:收拾张士诚
钱万三已经几次上书禀告朱元璋,说他领受的修筑城门、城墙的工程完工在即,希望他能去视察。
这一天,朱元璋便带着刘基、宋濂在城上巡视新筑的城垣,连最挑剔的刘基也承认,这城墙可以说是固若金汤了。
朱元璋向下看看,问:“城基有多宽?”
刘基道:“基宽四丈二尺,顶宽不到一丈,墙高两丈。”
因为底座是大条石,上面砌大砖,很结实。
刘基说:“这些大砖来自江西、两湖、苏皖各省,钱万三定了一百二十五个州县开窑烧制,每块砖都按殿下的意思,刻印了府县名、监制人和窑工的名字,想以次充好的人,难辞其咎。”
刘基忽然看见朱元璋正逐一细细察看每一块墙砖上的印字,而且皱着的眉头越来越深,刘基也躬腰细看,对宋濂小声说:“这个钱万三,是大伯子背兄弟媳妇过河——费力不讨好。”
宋濂问:“不就是在城砖上刻了钱万三的名字吗?这是吴王殿下准许的,也防备以次充好,日后好查处。”
“写上名字无妨,你看看他怎么写的?”刘基指着一块虎头砖说。
宋濂细看,砖上写着:吴元年,钱万三为国捐助监筑墙。下面的小字才是出砖的州县名及窑工名字。
宋濂叹道:“他口气太大,有贪天之功据为己有之嫌。”
刘基说:“在别人看来,倒也不必大惊小怪,人家掏自己腰包为公家修城墙,刻上名字,想千古流芳,这没什么可责难的。殿下最恨富人,抓来钱万三,并不是因为他最有钱,天下有钱的人多了。殿下是想出气,所以这钱万三不识相,迟早掉脑袋。”
在太平门城楼上,侍从们为朱元璋备了石桌石凳,云奇早叫人摆好了茶。朱元璋说正好口渴了,要坐下喝碗茶。刘基与宋濂坐在他左右,几个人边喝茶边看风景。
这是金陵北门,附近的城垣正好跨过富贵山与钟山之间的山脊,形势险要,俗称龙脖子,是攻守必争之地。
朱元璋说:“高筑墙,广积粮,我都办到了,可筑墙积粮不是等着挨打的吧?”
刘基笑了:“明公有心收拾张士诚了吧?也确实到时候了。”
朱元璋点头,若有所思地说:“是到了收拾张士诚的时候了。”
张士诚的起兵反元,说起来颇有戏剧性:他原本是私盐贩子,因为受到官吏的欺压,至正十三年(公元1353年),索性在家乡泰州起兵造反,一路强攻猛打,竟然占领了周边的兴化、高邮。张士诚喜不自禁,遂在高邮称王,国号大周,年号天佑。那一年,朱元璋才二十六岁,还是郭子兴手下的一名亲兵。其后几年,朱元璋实力渐渐增强,张士诚担心他做大后威胁到自己,隔三差五就挑起战争。
在打败陈友谅之前,朱元璋对张士诚一直忍让。现在,不必了。
刘伯温语带讽刺地道:“张士诚还不如陈友谅有操守,一会儿写信来安抚我们,一会儿又派他弟弟去找元朝的行台普化贴木儿向朝廷请封,想封个真正的王爷,结果元朝不给,只好自封。”
朱元璋点了点头,道:“纵观天下,河北有元朝孛罗贴木儿的兵,但军纪败坏,无法打仗;河南有扩廓贴木儿之旅,军心不振,内部争权,难有作为;关中李思齐、张良弼的队伍处在大山闭塞之地,又无粮饷,对我们构不成威胁。现在唯一必须一鼓荡平的劲敌,就是张士诚,消灭了他,天下就有了一半!”他顿了顿,问刘基、宋濂怎么看。
刘基面色凝重,道:“殿下已了如指掌,还要我们说什么?我意倾举国之兵,必须一举歼灭之,徐达、汤和、常遇春、胡廷瑞、蓝玉、冯国用等各支劲旅可同时出动,先取淮东、泰州、徐州、宿州、泗州,最后夺取他的老巢高邮、姑苏。”
朱元璋很冷静地说:“我的故乡濠州都被张士诚趁我忙于同陈友谅作战时占领了,使我圆不了重修皇觉寺的梦。既然你们都认可,我就先命徐达进取泰州了!”
突如其来的任务
自从埋了聚宝盆、散了财,聚宝门铜帮铁底,已经初具规模,没有倒塌迹象。城楼和瓮城毗连雄奇壮美,门楼彩绘一新,只有那块匾上尚未题字。钱万三亲自督工,让民夫们快把碎石烂瓦扫净,“吴王殿下马上来巡视了。”一个跟班的骑马跑来,气喘吁吁跳下来,钱万三马上问:“殿下到哪了?”
“正在太平门城楼上喝茶,一会就到。”
“快,快,”钱万三喊着,“快干,晚上给酒喝,每人加半贯钱。”他卷起宽袖,自己也拣起碎瓦片来。
在太平门上,朱元璋忽然又说起陈旧的话题,他说自己在大家的拥戴下,已称孤称王了,而刘基、宋濂有大功于社稷,但如何给二位官职,却实在费踌躇,高了不是,低了不是,实了不是,虚了也不是……
宋濂首先表态:“我有衔呀!殿下家中的西席呀,我给你的世子、公子们讲四书五经,这是正经事,别的我也干不来。”
朱元璋哈哈一笑,说:“照理这也应有显位的,少傅、少保啊,太傅也不为过,我不也听你为我上《春秋左氏传》吗?”
宋濂说:“殿下的第六子也出生了,我是不怕失业的。将来总得有人修史吧?我想日后去修史。”
“你不能夺我饭碗啊!”刘基笑了笑,道,“我早想好了,日后我当太史令,和司马迁一样。”
朱元璋却不喜欢他自比太史公,他说:“《史记》虽写得好,太史公本人却太凄惨,何况人不是说:如果左丘明不瞎了眼,就写不出《左氏春秋》,司马迁不被人阉割了投入狱中,也写不出《史记》来,我希望治下的史官们,可以快快乐乐地修史。”
刘基说:“秉笔直书的史官是要杀头的,好在修史都是隔代修史,我修《元史》,碍不着当今。”
宋濂说:“也不尽然,借古讽今而被杀头的也不少见啊!”
刘基说:“看来我这碗饭也吃不安稳了。”
朱元璋大笑后说:“其实伯温先生当宰相,当太史令都是驾轻就熟的,我冷眼观察,先生最能胜任的当是监察御史。”
“殿下找错人了。”刘基说,“我怎么从未发现自己有这天分?”
宋濂说:“你还真行。”
“你害我呀?”刘基狠狠瞪了宋濂一眼。
朱元璋说:“这次统兵去打张士诚,伯温先生就不要去受鞍马劳顿之苦了。眼下正有一桩案子要劳烦先生。”
刘基笑着猜:“一定有比鞍马劳顿之苦更苦的差事让我干。”
朱元璋说:“大家都说先生料事如神,请猜猜看。”
刘基故意打诨:“不会是让我到大都去当说客,劝元朝至正皇帝让出金銮殿给别人坐吧?”
朱元璋说:“先生真能开玩笑,那不成了与虎谋皮了吗?”停了一下,他说,“二位先生想必已有耳闻,有几个御史联名告了朱文正。”
宋濂故意轻描淡写,说:“文正年轻有为,难免有人妒忌,抓着一点小事就搞得树大风大。”刘基却在一旁笑,朱元璋问他笑什么。
“我笑宋濂说人好话说惯了,张口就来。”刘基说。
宋濂道:“这叫什么话?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嘛,岂可强求一律?”
朱元璋问刘基:“先生以为如何?”
刘基说:“这好比一支毛笔,上面刻着四个字:‘小大由之’。要大可大,要小可小,但要大要小全要看殿下的意思了,岂可问我。”
朱元璋颇为不快地道:“我是要秉公执法的,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先生都忘了吗?”
刘基说:“‘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同样是古训,这不也是小大由之吗?记得当初殿下因朱文忠滥杀美女一事,已经把他下到牢中准备问斩了,后来不是也放了吗?”
“先生不能这样说呀,”朱元璋强调,“当年放了朱文忠,实在是因为我觉得应从大局着眼。”
刘基不想深谈下去,笑道:“所以连我也是小大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