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前有一个时间是非常昏暗的,星也没有,月亮也没有。雨点依旧淅淅沥沥的下着,满园飘扬着槐花的香味,就如他们入住这里时的香味一样。残留在树枝间和屋檐上的雨水,还一直在下,滴答滴答,敲在每一人心里。程师傅看着外面的景色,徐徐凉风吹在身上,如果没有这些事,将会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一天。
程师傅在最后临别时反复叮嘱陆思卿,一定要把毕生所学技艺世传有绪,永存世间。让戏曲传承下去,让后代人一代代的传承下去,把老祖宗的玩艺儿诚心教下去。说的时候,竟当着陆思卿老泪纵横。他心底涌起不祥的预感,也许这会是最后的诀别,他感知自己恐不久于人世,而让自己唯一惦念就是老祖宗传授给自己的技艺,还有大姐。
万万没想到是,老人家一片匠艺之心的付出,在短短过了几年后整个戏曲就显露出了衰败之势。新时代的玩意儿轻易地取代了程师傅为之奉献终生的事业。在大时代的洪流下,一切挣扎都是徒劳的,就像按住葫芦浮起瓢,一个新事物地产生必定伴随着一个旧事物的灭亡,谁也抵挡不住。
太阳比往常升起好像慢了一拍,红日像一刃嫣红消失殆尽一般,死灰余烬一样染红着东方的半边天,描绘在空旷的穹窿下。
程师傅拒绝了荣三公子派来的车,他终于还是不愿意相信他,和酸麻子、杨啬皮商量再三后,决定从永定门外大红门以东的高粱地里逃走。这是程师傅从那些老主顾嘴里听说的,听说当年闯王兵败北京时就是从那里逃走的,并给他详细地描绘出一条神秘的小道。程师傅虽然将信将疑,但福祸无门,前途叵测,自己掌握命运的把子,总好过于交与别人。如果真的有什么舛错,那大家就只好认命,也没什么好说的。
程师傅从撕肝裂胆的兴奋中挣扎出来,仿佛模模糊糊地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眼前出现了一条崭新的、同时是陌生的、铺满了高粱钻石般籽粒的宽广大道,道路两侧的沟渠里,站满了人,他们看到了程师傅,挥动着双手向自己打招呼,称赞自己戏唱的多么好,听的多么过瘾,希望他们快些回来继续唱戏。程师傅也是微笑着点头一一应承,并与他们一一握手约定。
那天早晨,天空是澄澈美丽的深蓝色,太阳尚未出头,混沌地平线被一线耀眼的深红镶着边,这时的天气跟来北平时一样,起着薄薄雨雾。程师傅、酸麻子和杨啬皮三人出发了。到了四点多时,天上的黑云开始显出疲乏来,绵软无力的晃着闪。一会儿,南边的云裂开,黑的云峰镶着土黄色的边,在云下奔走,并伴随着几声不甚响亮的雷。他们三人沿着黑暗的巷子,溜到大红门旁的矮墙时,望到了高大的城门洞子。城门楼子上高挑着一面日本旗,显然这里也已经被占领了,但却没有看到人。程师傅对酸麻子他们俩耳语了一声,转身向西回转。那里是一片开阔地高粱地。
旗上的红日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寻风晃动,像极了一条招魂幡。
程师傅他们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辨别出了灰褐色的路面和路边半人高的高粱,树上的宿鸟被惊动,扑扑楞楞的飞起来,高粱地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七月的高粱,长得又高又壮,时有风来,漫天连野的高粱发出簌簌的声响,那一排排高粱杆便随风仰偃,远远望去,宛如一片火海。古语讲‘七月半,鬼乱窜,高粱地里藏多半’。顶上薄薄的一层青黄絮流金,根部已经被捷足先登的人们践踏得淋漓沾渍泥淖难行了。程师傅他们顿时感到心安,说明这条路可行。只要进了高粱地里,就像鱼入大海,逃跑就有希望了。几人背着行李,额头上挂着汗珠,脚下加紧,夔着一颗心,小心翼翼。
他们带的行李并不多,程师傅包袱里背着大姐送他的水龟,还有珍贵的几件戏服。程师傅把大姐的那件‘贵妃’留给了林唤芝。并告诉林唤芝,谎称是大姐叮嘱留给她的。程师傅看着趴在地上哭的泣不成声的林唤芝,心如刀割。他亏欠这个徒弟太多太多了。但他不后悔。
他知道,作为戏子,站在庄严的台上时,呈现在观众眼前的只能是一处圆满的戏。如果冷漠固执也算一种感情,那他的感情只能是冷漠固执。除此之外的任何感情,都不会对戏有任何帮助。他不敢看林唤芝,只要一看到林唤芝那清澈无争闪闪发光的眼睛,他的多年从没流过汗水的鼻尖,马上就会渗出冰冷的汗水。他瞥过眼睛,去看那堆熊熊的柴火。它们在激烈的跳动着,晃花了他的眼睛。他感到自己那坚硬的面具下面,宛如被急雨打湿的墙皮,正在一片一片地脱落。深藏在石缝里的愧疚,正在蠢蠢欲动,如同一条条小小溪流,从岩缝里汩汩渗出。
林唤芝的到来注定了是场悲剧,就像一种约定俗成的结局,不管她怎么努力,都于事无补。只是林唤芝没能想明白,也不会想明白。她哪里想到,如果戏班因为自己而发展的顺顺利利,红红火火,那当初曾极力反对过的人就会感到羞赧,内疚。那是由失算所引发的嫉妒,嫉妒又会激发愚蠢的虚荣心,他们当看到戏班幸福,这幸福不是他们给的,他们却受不了,甚至有些愤怒,所以保不齐为了实现正如他们当初预言的那样而百般刁难。而假如林唤芝进来后,没能让支离破碎的戏班死灰复燃,当然,谋事在人,祸福无门,兴旺戏班的重担不能由林唤芝一人来承担,但落败却可以由让她一人承担,而且还会成为众矢之的的对象,更加验证了她是一个不吉利的女人,这是因为她的到来才变成了这个样子。
程师傅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件‘贵妃’留给她,或许是对她与自己,都是最大的安慰吧。程师傅与林唤芝对视了一眼,都好像要开口说话,但终究没说。望着氤氲着乳白色薄雾的天空,如轻薄鲛绡般凫凫飘摇,程师傅叹了一口气,放下衣服转身就走了,一句话都未讲。本想开口与林唤芝说几句,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要说的实在太多,要弥补的实在沉重,还不如把这种原宥记挂在彼此心里,或许就成全了相互之间的酽念。
有时遗憾,也算是一种安慰。
而林唤芝直至死去,终究也未能得到程师傅的认可。
而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登台献唱,却也成了绝唱。
随着日军的全面侵华,也成了艺坛最后一次绝唱。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
酸麻子记得歪脖儿赠送时,神情格外庄重。这件看起来不起眼的旧东西,歪脖儿随身穿戴多年,虽然因时间久了,狐毛有些脱落,但穿在身上,还是能感觉到别样的温暖。酸麻子把它一直带在身边。想到了狐皮背心,酸麻子的思绪就陷进了对过去生活的回忆之中。他也没搞懂,好好的一个戏班,就这么轻易散了。诺大的一个中国,怎么就那么不安稳。往事如走马灯似的从眼前走过,他想起了自己的授业老恩师铁拐李,想到了大姐,想到了林唤芝。他想不明白,也劝不动林唤芝为什么不随着一起走,但貌似又明白唤芝为何这样做。也许大姐的走,歪脖儿的走,思卿的走,让她原本复活的心田又重新陷入了死寂。心目中的亲人都已不在身边,对她而言去哪里其实都已经不重要。或许这就是她宁愿留下来的原因吧。——嗨,这次能否平安离开北平还不确定呢,自己何去何从还不知道呢,瞎替别人操什么心呀。前途茫茫,自己的路自己走吧!酸麻子苦笑着摇摇头。程师傅回头看见发笑的酸麻子,问道,笑啥呢?酸麻子走在后面摇摇头,没啥师傅,我在想,咱们爷们儿回去能干啥,没人唱了。——程师傅放慢了脚步随着酸麻子的步伐,干啥?回家后师傅先给你娶个婆娘,行不行春子!程师傅笑道,算起来,你也老大不小了。这几年光顾着忙活计,倒把你的大事都耽误了,师傅倒还老责怪你毛病多。酸麻子不好意思的笑道,这也不能怪你师傅,你说,独家独院的姑娘,谁愿意嫁一唱戏的呢。程师傅不置可否,凝视着远方,说,放心春子,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酸麻子正经道,师傅,干脆你唱得了,总听别人讲你当年唱的多么多么厉害,当年怎么怎么,你怎么就不唱呢。程师傅看了一眼酸麻子,把沉重的包袱倒了倒手,故作轻松道,有机会的,有机会师傅唱给你听。不过,师傅先答应你,一定给你寻个好人家的姑娘,决不亏你,再给你置办几亩好地。戏,咱们先不唱了,这个岁月,不是咱唱戏的营生......——暂时不去考虑戏班发展的程师傅,仿佛卸去了千斤重担,一路上显得无限轻松。程师傅的心中一直有一个湿嗒嗒的遗憾,不知自己这些年追求的东西是错还是对。——程师傅低着头想事,暂时忘记了眼下的不安和精神的烦恼。一直紧随在杨啬皮身后、边走边聊的程师傅和酸麻子,看到杨啬皮站住了脚。
程师傅停下来,问:咋不走了万年?——程师傅顺着杨啬皮的眼光看了过去......呆了片刻,冻凝了的脑袋才反应过来。